赏烟花船会(二)
不出半日。 沈青昭立即收到一封紧急送来的回信,师父只问三个字:“你在哪?” 那上头字迹潦草,但功底不减,她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三年以来竟头一次生出感慨…… 原来师父也是可以回这么快的。 钓到师父的关心后,她再次提笔:“我在卫大人的官邸借宿,您可是在长安附近?” 沈青昭并不像师父,只回个三言两语就可将其称为信,再写好长书后,她把它绑在灵鸽腿上。 暮夕沉山时分。 远处遥遥传来扑扇声,沈青昭一听,好似自家飞鸽回来了,抬头时,正见熟悉的灰色穿云入城,它的背上被暖红色的霞光涂染。 “四小姐,您的夜膳奴婢端来了。” 门外也有奴婢呈来食盒。 沈青昭冲向了门槛,立在那里,她的表情在婢女看来莫过于翘首以盼—— 沈青昭道:“不会吧?” 婢女道:“这是您的夜膳。” 沈青昭道:“怎么可能?!” 婢女听得满腹狐疑,这就是四小姐的膳盒,她何故如此大惊小怪? 头顶上传来扑翅,灰鸽伏地,滋溜一声钻入碧院,沈青昭抬起手来,裸腕的玉环轻微滑落,它降落下来。 如此快的回信…… 只表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师父不仅就在长安附近,而且还离得非常之近! 沈青昭预料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拆开红叶笺,只见上头写道—— “我在鬼市。” 她瞪大了眼睛。 再往下读。 “偃骨山的事迹我听封灵儿说了,你所上禀之词,同我调查近乎一致,这三年来我一直奔波于九州各地,明日将携重要证物返京,本想给你个惊喜,算了。北狐厂也欲重请你与殷家少主,彼时再会。” 读完后,沈青昭心中逐渐有底。 看来没有猜错,自己的十日之约果然就是师父的归期,抬起信,那最后留下一句话: “所以不用说了,明天,带上你的习书。” 嗯? 习书…… 她微微皱眉,若无认错,那习书二字应当是指师父每月留给自己的……修行任务? 师父虽人不在长安,但对沈青昭的要求几乎从不落下,晨兢夕厉,她随望月台出门远行镇邪时到底有没有好好用新学的符术,这些事情都会在回信上被李昆仑了如指掌。 完了。 沈青昭开始心慌,这个月也就一开始在官邸住的时候会认真学,后来她跑鬼市,又跑偃骨山,处处都在规划离开望月台后的日子,上哪儿找时间去看书啊?! 但李昆仑就不是会在这种事上退步的人,那走前留下的教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根本无从抵赖。 她赶紧冲向书房,半跪下去,拉开抽屉,找出这个月要读的习书。 翻开,一页,两页,三页……统统都是空白! 沈青昭眼前变黑,她是不了解卫坤仪,但她可是十分了解自己的师父!! “我,我可以解释。” 她对着满案空书说,战战兢兢地宛若看到了熟悉的人。 奴婢正巧探着身子进来,这一听,立马不安地把食盒放在桌上,匆匆忙忙就离开了,她只觉得这群术士太过古怪,八字通灵的他们动不动就盯着一个地方看,还会自言自语,实在渗人得紧。 夜幕降临。 卫坤仪在牖下执书,院中梨花一地斜影,她极安静,连翻书都无声。 婢子在收拾好膳具后离开,门外响起徘徊声,打开门,“四小姐?”婢子柔柔地说,闻言卫坤仪侧目,那外头传来局促求见的声音:“是我,卫大人可就寝?”婢女慢慢地福身,之后才轻言细语道:“未曾,但大人此时正在书房。” 沈青昭算是贵客,按理不会吃闭门羹。 可在她们眼中,卫大人有一个习惯,便是她更衣前读书时,除非北狐厂传召,否则无论何时都不得打扰。 她们都是婢子,一年百日都恪守邸规,沈青昭若有事寻见,诚然不会像她们那般,但丑话都得说在前头,婢女也不想成为被卫大人第一个记住打扰她的人。 好歹无事不登三宝殿,沈青昭肯定会请她去通报书房,婢女就在准备回头之际,一个声音冷冷出现:“何事?” 卫坤仪不知何时立在她身旁。 眼前人顿生欢喜:“坤仪姑娘。” 卫坤仪打量着,月光下,沈青昭解发垂腰,穿得她曾送的第二件寝裳,犹显亲密,脸上也透露出庙堂回来后从未出现过的期待,只不过,沈青昭手上抱得一塌书,身子骨正受风吹,她搓着手,仿佛一只想回巢的雏鸟。 “卫大人。”婢女低头让路。 “我有一事想求姑娘。”沈青昭可怜巴巴地说。 这番之下,拒绝根本令人寻不出理由来,卫坤仪方显柔和神色,点了点头,沈青昭走进来,转身就把木门合上生怕反悔,她一直深刻记得卫坤仪把她骗来借宿的前三天,在这扇门前吃了不少闭门羹,总算如愿进来了。 有了记忆,就会有所准备。 沈青昭光明正大抱着书卷,她擦肩而过时,头发香香的,还残留着路上梨花气息,卫坤仪关紧屋门。 放下书。 沈青昭沉重道:“明日我师父就要回京了,姑娘可知?” 卫坤仪手中仍拿得一本书,她回到牖下,慢慢地放回去。 “我知道。” “但若有一件事做不到,我明天就得离京了,姑娘又可知?” 卫坤仪问:“离京?” “是为了保命。” “出何事?” 沈青昭如实地痛苦道:“我师父这个月让我读书,我没读,写不完了,怎么办?” 卫坤仪闻之轻愣。 沈青昭抄起一本快速翻页亮给她看:“坤仪姑娘,我没骗你,今天一下午我都在写,都在写……可怎么写都感觉写不完了。” 那个女子立在书房帘子前,好似尚不理解。 沈青昭放软姿态:“上回在庙堂的事,是我……对不住姑娘,还未同你好生道歉,可你也瞧见了,我这一个月来都在同你出入京城,做了那般多事,姑娘替我向师父说说话好么,求求你了。” 卫坤仪单手掀开玉帘,她走进来,目光从满桌“铁证”移到沈青昭脸上。 “她若不听呢?” “那就把她说听。”沈青昭正襟危坐,就着卫坤仪方才的椅子坐下,她双手合拢,声音低沉,“坤仪姑娘,我们来串供。” 卫坤仪平淡的脸色稍变,但沈青昭样子太过严肃,仿佛这句话就像吃饭喝水那般简单,此事一切于情有理—— 可北狐厂是何官署?捉拿归案,拷问逼供。 她让一个衙门二把手来串供,如此堂而皇之,在北狐厂闻名天下的风评来看根本就是藐视法规,但卫坤仪只回:“怎做?” “多谢你帮我这个忙。” 沈青昭扭捏了几下,不好意思地说出口,其实她对于卫坤仪此话并不意外,所以道谢时一丝明显停顿都无,“青出于蓝”在外名声是不走常规,可人再不羁于世,也不会搅和官署的事,这次浑然就是倚仗交情。 但不倚又能怎么办? 她豁出脸皮了—— “我已经写好了,姑娘可以按这个来说。”沈青昭从堆叠书卷中抽出几张纸来,每张都密麻如蚁,逻辑不漏,“上半旬我们在做这件事,下半旬做那件事,剩下一些闲暇的日子也都还是在做事。” 说完后,沈青昭笑得很讨好,她内心也是虚的。 卫坤仪停在眼前,“就这些?”她面不改色。 沈青昭点头,把它们都铺在书上,非常诚恳地说:“绝对好背。” 见卫坤仪无动于衷,又补一句:“不行我重想。” 卫坤仪低着头,也不知她在斟酌何事,半晌,她眸色淡淡地抽出其中一张纸来。 沈青昭不动声色,她答应了? 只是奇怪的是,那张纸从背后来看,字少得可怜,隐约只能窥见一行来,可自己若不是每一张都写得极其详细,也不会这般害怕她不答应了。 许久后。 卫坤仪道:“您和卫大人熟么。” 沈青昭道:“啊?” 卫坤仪:“我们前几日……” 沈青昭:“!!!” 沈青昭:“别……” 卫坤仪:“亲。” 沈青昭:“别念啊!!!!!” 她挺起身子刷地一下子夺过那张纸!眼前掠过残影,指间霎然空无一物!卫坤仪还未回神,那少女早已满颊绯红,双肩起伏也变快了,不是害羞,是被气的,被自己气的。沈青昭气鼓鼓了。 背手在后。 沈青昭恢复正色:“那张就当没见过。” 揉成团。 见这番遮掩,卫坤仪没说话,坐向了对面,两张椅子,满桌书卷,她慢条斯理地理了一下耳畔黑发。 “给我。” 沈青昭紧张了起来。 不会罢?她真要抢? 片刻后,还是无甚动作,卫坤仪抬头,望向沈青昭,她眉眼虽无表情,却并不冷冰冰,牖外风吹梨树,她认真地,像在等待什么。 “你不是要我背么?” 沈青昭听罢,才恍然大悟她口中所言是这等意思。 抽出真正写有串供词的纸来。 递过去。 她看得很仔细,仿佛在同方才一般读书。 风继续吹,可里头安安静静,她做什么都不声张,屋子一下子从热闹中抽离出来了,即便她眼前正站得天下人人皆知最嚣张的“青出于蓝”,而她,却在那天神庙中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波澜,一切都不静了。 沈青昭生出愧疚的情绪,在那一刻,瞧得很清楚。 她在问,问得很诚恳,“我为何不可以?” 慢慢地坐下来,沈青昭等着她发话,每寸动静都很轻,尽量不打扰她,二人面前隔着烛笼,卫坤仪读了许久,她的黑发被暖洋洋光晕笼罩,整个人都有了血色。 根本不敢出声问她什么事。 唉。 还要等多久? 沈青昭趴在书案上。 她就这样一直盯着卫坤仪,视线慢慢左右,也就在这其间,她发现了新的妙事,那就是卫坤仪的耳朵生得细巧,它轮廓薄尖,隐在青丝间,若隐若现着,也说不上是情有独钟,只怪它长得实在太有勾起人长盯的欲望了。 这一切当然都怪主人了,谁叫她生得那般白净,仿佛母腹中于冬至落地、片雪不加身的净。 沈青昭想起这个,忽然不自觉念起那两个字来:“母腹……” 听闻此声,卫坤仪稍微抬眼。 “何事?” 沈青昭忙道:“对不住,打扰你了……我没有叫你。” 卫坤仪也就收回了目光,她继续看沈青昭写的字。 少女虽不驯服于世,可手下的字,却细软清秀得很,每一笔,都透着干净。 那些本该很快读完的文字…… 竟在不知不觉变得慢了起来。 而她的眼前,沈青昭正衬着手,心头还想着方才的话,母腹这个词,就在方才带来了一些触动,因为就算是世间最坏毒的人,也必然有一个娘亲,可也不是谁都有幸能见亲人的。 自己就未曾见过娘亲,可也知道姓甚名谁,那么……卫姑娘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没见过自己的娘亲? 终于看完了。 卫坤仪放下纸。 “如何?”沈青昭眼前一亮,满怀期待地等候答案。 风吹了吹。 外头有一点儿冷。 “沈姑娘。”卫坤仪停了停,她极其理智地,看着眼前人,“你还是写完那些书好了。” 沈青昭:“为,为何?” 卫坤仪:“别问了。” 沈青昭:“……” 卫坤仪虽没有半分嘲讽之意,可她那张脸愈无表情就愈嘲讽,沈青昭品了很久,这句话言下之意不就是在是说:她师父虽疯,可人却不傻么? 想到这里她一下子放弃了。 “好罢,”沈青昭软软地趴在桌上,“难为姑娘了,这字里行间的破绽竟到了不忍卒读的地步,那我还是继续写吧……” 卫坤仪睨一下书卷。 “还差多少?” 沈青昭差点哭了:“差很多。” 眼前人似陷入思量。 半晌,她说:“我帮你。” 沈青昭立即大喜道:“真的啊?!” 随后,她很快把师父布下的书都打开,高高兴兴地指着这里:“这个,做细注,参悟都写下来。” “那个,是每晚都要写的,习咒时有何心得统统写下来!!” “姑娘请放心,咱俩的字不一样,你不用写。” “你就替我画几个图。” “这一页,和这一页……” 卫坤仪的眼下逐渐堆书成山。 沈青昭道:“你只画就行了,字的事就交给我,只要你我二人齐心协力,明日去见师父我保证就算出了事也绝不供出你!” 卫坤仪只平淡听着,提笔。 沈青昭又道:“还有,以后姑娘有想拜托我做一件事,无论什么,我都同意!” 笔一停。 卫坤仪微微阖眸,她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她,气氛变了,沈青昭好似猜到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但,但事情都有个规矩,卫姑娘虽然人不太正常,可总不可能太过火吧? 沈青昭抱起侥幸来。 放下墨笔,她用沈青昭说串供的语气,像吃饭喝水一样道:“我要你。” …… “亲我。” ※※※※※※※※※※※※※※※※※※※※ 庙堂章有个地方没细写,因为怕在原文突兀,所以补充一下。 神女→沈青昭 柳公子握手→十指相扣 最后一个没写,为什么要两只爪爪都按住?因为这是卫姑娘的占有欲~ ~ 知道断更不好,对不起。嗯,我这段时间去抢口罩了(被打死感谢在2020-02-10 22:32:04~2020-02-24 20:4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ukukuma 6个;墨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ukukuma 20瓶;含泪撸铁的社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