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她点头:“对,老地方。” “好咧。”马匹在鞭声下扬起蹄子来,落下一串泥泞。 穿过门洞,一路朝北,官道上铺满了枯叶,金黄灿灿的往前延伸。沿途的景色早看了不下百次,容萤趴在窗边晒太阳,闭眼打了个小盹儿。 “姑娘,到了。” 她在迷糊之间撩起车帘,不紧不慢地跳下来,午后阳光尚好,将这座小城照得颇有生机。 陆阳是年初领兵去西南剿匪的,算算日子,没几天就要凯旋了,她溜达了一圈,打算先在市集上买点东西。 这个离军营最近的永都县,是五年中容萤最常光顾的地方,一年里她大部分的时光都是在此地度过的,只要大军不因战事拔营,她甚至可以半年不回京。 鸡鸭鱼rou,买点什么好呢…… 容萤甩着腰间的玉佩穗子沿街闲逛,走了没两步,迎面就看到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站在纸伞铺前挑伞。 那是端王家的第四女宜安郡主,前两年从王府搬出来的,眼下住在城外的清凉山庄,如今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她弯下腰拾了一块石头,信手一打,正中她小腿,后者冷不防往旁边倒,幸而有丫头扶着。她四下里环顾,一眼就看到容萤,揉着腿气哼哼走过来。 “又是你!”宜安郡主跺了跺脚,“这么多年了,每次见我就打,你到底什么意思?真以为我不敢还手是怎么的?” “你还啊。”容萤歪头懒洋洋地看她,“我又没捆着你。” 听了这话,宜安倒是倨傲地扬起脖子,“我堂堂郡主岂会做这种有*份的事。” 容萤瞧她半天,“你知道我不喜欢你。” “可笑,我还不喜欢你呢!”她气得咬牙,“当初都是你信口雌黄诬陷我爹爹,否则他也不会被禁足,眼下更不至于去那么远的地方平乱。” “我信口雌黄?”容萤冷下脸,“你爹作恶多端,他这是咎由自取。” “你胡说八道!” “你爱信不信。” “我要去上报皇上!” “行,你去啊。” …… 两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吵得不可开交,就在此时,围观群中忽伸出一双修长的手将人群拨开,信步走到前面。 “两位郡主给个面子吧。”那人话音中带有笑意,“到底是我的地方,别让我下不来台。” 容萤看到是岳泽,虽有不满,气势却也消下去不少。 他如今升了捕头,早些年跟着陆阳去军营里待过一段时间,个头长得很快。这一带是他巡街,平日手里就抱着把刀,饶是笑着,眉眼里也含了些许凌厉。 她常说他像个笑面虎,不怀好意。 “郡主?”宜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她也算郡主?成日里野得什么似的,除了封号,皇室里谁把她当郡主看?一点郡主该有的样子都没有,想来也是,没人教养,长得是好是坏也怪不得谁了。” “我没教养?”她这话彻底把容萤激怒,“也不看看都是谁害的!若不你父亲,我会落得这步田地?也好,你爹我杀不了,杀你还不容易?” 她从腰间抖出一把鞭子,抬手一扬就要甩下去,岳泽眼疾手快忙拦住她。 “别啊,别冲动。” 容萤扭头瞪他:“你敢拦我?” 四目相投,岳泽与她对视半晌,唇角含笑,将手松开:“我不敢。” 臂膀没了束缚,她一鞭子落在旁边,哐当一声碎响,宜安郡主实没料到她真会动手,当即往后退。 “卫容萤你疯了?!若伤了我,你自己也逃不了干系!” “那就不逃了。”容萤不以为意,还冲她一笑,“杀了你,我再去向皇爷爷请罪,咱们黄泉路上一起走,你说好不好呀?” “……你!” 她眸中一凛,握鞭的手蓦地收紧,鞭子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快要落在宜安肩头的刹那,一只有力的胳膊赫然伸出,徒手将其握住。 “谁那么……”容萤刚欲发火,转头看到来者,瞬间像是被霜打的茄子,说不出话来。 陆阳正垂眸瞧着她,目光微凉。 知道大事不好,她忙把鞭子一丢:“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还有……还有好几天么?” 他并未回答,只转身冲宜安郡主草草拱了拱手:“得罪。” 宜安惊魂未定,乍然见他出现,还未缓过神,讷讷点头,“多、多谢陆将军。” 容萤小声嘀咕:“同她有什么好说的。” 陆阳看也不看她,沉声道:“你跟我过来。” 她噘着嘴,这下老实了:“哦。” 容萤被陆阳拽着离开,视线中发现裴天儒的身影,便知是他告的状,直拿眼瞪他,后者摊手耸了耸肩。 没多久就到了军营外。 小木屋还是老样子,虽然修葺过好几回,然而仍旧透着一股简陋。 因周朗被派去淮南镇守,陆阳便接替了他的位置,将军一职是上年才受封的,只是赏赐府邸之事他却推掉了,这些年来,不是住在营帐里,就是住在这儿。 才跨进房内,他把那根软鞭拍在桌上,砰的一声,茶杯茶壶随之一震。 “这个,我要没收。” 容萤看了他一眼,“你爱收就收吧。” 听她言语里似乎不服气,陆阳转过头来,将口气放轻,“我给你做这个是为了让你防身,不是要你去伤人的。” 容萤静静望着他:“为什么不让我杀她?你知道的,她是端王的女儿。” “你杀她有何用?这件事是她所为吗?” 她哼道:“那又如何,她爹杀了我爹,她就应该偿命。” “胡闹!”见她说出这样的话,陆阳不禁怒意更胜,“谁教你的道理?只因她是端王的女儿,你就能随意杀了她?这样做与端王又有何区别!” 被他这么一凶,容萤也觉得自己做过头了,可又不愿承认。 她不说话,陆阳也不说话,四周静的可怕。过了一阵,她开始拿眼睛偷偷瞄他。 陆阳仍沉着脸,一身风尘仆仆,连铠甲都没脱。 “你又赶夜路了?” 他未言语。 容萤缓缓问道:“几天没睡了?有好好吃饭么?” “……” 陆阳从小时候就不喜见她杀生,哪怕自己做饭都是个残废也从来不让她动手杀鸡杀鱼。他是打心底里希望她做个善良温柔的人,最好还能救死扶伤,要不是出家要剃头还得告别红尘,估计陆阳都想送她去当姑子。只可惜事与愿违,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两人就这样坚持了很久,陆阳轻叹了口气,似乎也在检讨方才的话是否讲重了,刚想再说几句,容萤忽然上前两步,张开手搂住他,结结实实的抱了个满怀。 只这一瞬,他身子骤然一僵,紧绷得宛如一块石头。 “好了好了。”容萤埋在他怀中蹭了蹭,“你别恼了,我也就是闹着玩,没打算真把她怎么样,往后都听你的,我不动她就是了。” 陆阳没再动弹,就那么僵直的站着。她长高了许多,双手已可从后背环住将他,温热的脸颊贴在胸前,异常的柔软,每一次的吐息都能透过衣衫,直达他肌肤。 他呼吸一滞,连心都莫名跳得很快…… 抱了良久,容萤低低“咦”了一声,从他胸膛上抬起头,“你心跳声怎么和平时不一样了?” 陆阳忙别过脸,不自在地挣开她,侧过身子进屋去烧水煮茶。 “你、你晚上想吃什么?” “你随便做啊。”容萤拉了凳子坐下,眯起眼来冲他笑,“我都行。” “嗯……” 他手忙脚乱地把茶壶放下,在原地里发了会儿呆,又似想起什么,走到灶间去生火。 容萤就用手支着下巴,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的背影。 她发现陆阳变了。 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 虽然小时候他也常常这么欲言又止,或是举止古怪,但现在的他,更多的是沉默,或是躲避。不知为什么,容萤觉得他似乎……很怕自己? 或者可以说是,他很怕看到自己。 乍然回想,陆阳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和她对视过了。 五年的时光中经历了数次征战,岁月把他打磨得愈发沉静,身材也愈发朗硬。 只是,容萤总感觉到,他老了。 那种老并非是年龄上的,也不是容颜的衰变,而是心理的沉淀。 她隐隐觉得陆阳的心中远远不止是二十来岁的阅历,他要比同龄人更加老成,稳重,像是早已过了而立一般。 吃过了晚饭,容萤坐在床边,看他把被子取出来,铺在地上。 “剿匪还顺利么?” 他没抬头,颔首说还好。 “那你这次打算住多久?” 陆阳顿了一下,“两个月,这段时间空闲,等过了年,还要接着练兵。” 她把枕头拿过来,搂在怀里,慢条斯理的玩,“真尽职,你一定是本朝日子过得最清苦的将军了,要我说给你立个牌坊都不为过。”容萤调侃他,“上回元宵,皇爷爷问我你住在哪儿,我都没好意思讲。” 她没穿鞋,光着一双脚荡来荡去。 “你俸禄也不少,干嘛不去盘套好的宅子?” 陆阳铺好了床,坐在上面回答她,“这样能推掉不少麻烦的人。” 容萤一愣,想了想,那些朝中大臣礼尚往来的奉承拜访,的确是有些讨厌。 “那也不能把钱都给我吧,你自己不花?” 他放好枕头,“花的地方少。”顿了一下,补充道,“留给你做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