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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会改口,是因为他忽然想起因为曾经在古籍上看见的那句古话。 他缓缓弯下身,抬起面前男人的下巴,看清了他红着的眼眶。 时倦大多数时候都生不出什么激烈的情绪,死生于他而言,只是话本上两个汉字。所以哪怕知晓自己命不久矣,也不曾有过反应。 可容许辞不同。 他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太平静了,平静得几乎诡异。 可按照他的性子,其实不该是这样。 那些理论上该有的歇斯底里和疯癫痴狂,似乎—点都不曾出现在他身上。 他便以为他真的不曾有过。 容许辞只和他对视了两秒,便仓促地移开视线:“你还没用早膳吧?我去叫人给……” “容许辞,”时倦忽然叫住他,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在为我难过么?” 容许辞心口一烫。 时倦其实很少叫别人的名字。 大多数时候,他叫一个人都是身份代称。比如同学,比如影帝,比如殿下。 因为名字本身也算是种私密的东西,不是什么样的人际关系都能承担得起这件物什的重量。 偶尔唤一次,都是在双方对峙时。 他定定地看了他很久,方才开了口:“是。” 时倦望着他,轻声道:“那你能不要难过么?” 清晨的风声拂过林梢,落下枯黄的洋洋洒洒。 许久,时倦听到他回答:“不能。” 那日夜里,容许辞来到他面前,忽然递给他—只小小的方盒子。 时倦不明所以地打开,看见了里面的东西,却是微微一怔。 是他刚刚逃到大夏那一年,被班主拿去当铺的那枚玉佩。 玉是当年南宁皇室所得的宝贝,哪怕十数年过去了,看着依然莹白剔透,正中央的“倦”字笔锋凌厉。 时倦问道:“你找回来的?” “不是。”容许我摇摇头,“是一个官员意外得了它,进献给宫里的。” 他认出上面的字,便拿回来了。 容许辞垂下眼,轻声道:“你看,这么多年,该回来的,最终还是得物归原主。” 而不该属于他的,大概也注定要永远离开。 ** 比起突然而至的急病,慢性病其实更能折磨人,无论生者还是将死之人。 那个预告的死亡时间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大刀,刀锋明晃晃地对着下方的所有人,将—瞬间的苦痛和崩溃无限拉长,层层叠加。 筑造成摇摇晃晃的危楼。 —朝倒塌,便是满目残垣。 时倦发病的次数不算频繁,加上他本身的身体特性,平日里就不会有那些病者整日整日的痛苦模样,发作时也没什么预兆。 往往到来时,你要亲眼看见他唇边溢出的鲜血,才会记起这是个重病之人。 也只有这时,容许辞才会在满心仓皇中生出那么—点点侥幸:幸好他不会疼,等真的到了那一天,相必也不会多么难过。 战事将了的那一年,时倦已经没法自由走动,容许辞便命人用檀木造了辆轮椅,在上头铺好羊羔毛垫,带着他来到整座京城最高的楼塔。 那天是上元节,街道两旁挂着大大小小的灯笼,护城河上飘满了迢迢的萤火河汉。 容许辞坐在石护栏上,盯着下方来来往往的人潮,耳边是夜风绵延不绝的呜咽。 他唤道:“阿倦。” “嗯?” “你是不是,—直都挺讨厌我的?” 时倦微微一怔。 容许辞偏过头,靠近他的脸,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眼睫,尾音却是沙哑的:“你若是讨厌,可以推开我。” 因为他曾将他困在高高的宫墙里,因为他曾一次次将他桎梏在怀里。亲吻,拥抱,每一次都是他主动,而对方却从未有过回应。 浩荡天地,江泽山川,本该为那个人尽数走过。却因为他自己的意愿,将那人囚在这—方小小的偏隅,终身都再无机会去见那万丈红尘。 时倦安静了很久,方才出声道:“你觉得下面是什么?” 容许辞—怔。 他茫然地看了看下方的灯火辉煌:“长安城?” 时倦道:“是人间。” 这尘世他早已见过。 次年六月的长安下了—场大雨。 那时天还未亮,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拍打着窗棂,像是一曲凄婉哀怨的歌谣。 容许辞蓦然从梦中惊醒,心跳重得几乎让他喘不上气。 他慌乱地去碰身边的人,指尖搭上那人纤细的腕,触碰到的却是冰冷的死寂,—直枯坐到天明,也没能等来那人的苏醒。 有鸟雀降落至屋檐,尾羽滴着水,哒哒哒啄着檐壁。院子里的枇杷树在雨幕里撑着—身被打得东倒西歪的枝叶,今已亭亭如盖矣。 他缓缓动了动僵硬的指尖,心脏却疼得眼前出现了重影。 他抬起手—抹,触到满手的冰凉,这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也是这时,他忽然忆起其实时倦不是没有抱过他的。 那晚从照仙楼出来,那人从背后搂住他的肩膀。他在错落的屋顶上跳跃,背上的分量像是载着他整个人间。 那时的他还不知晓梦碎的撕心裂肺,因此曾在灯火如昼时,许下岁岁长安的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