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夫子气魄
崔东山走后约莫半个时辰,让一位相貌平平的汉子跑了趟客栈,找到陈平安,出示了一块大骊仙家细作才能携带的太平无事牌。 陈平安神色如常,可心中差点炸毛。要知道他在桐叶洲被算计得最狠的一次,就是那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玉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且两块玉牌刚好都有“太平”二字,陈平安难免犯怵。 能够担任大骊细作的修士,得符合三个条件:一是本事高,能杀人也能逃命;二是心智坚韧,耐得住寂寞,可以坚守初衷,数年甚至是数十年死忠于大骊;三是必须擅长察言观色,不然就会是一颗没有生发之气的呆板棋子,意义不大。 所以这名蛰伏青鸾国多年的大骊细作,一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位年轻仙师的细微异样,只是这些,与他无关。此次他光明正大地现身走入百花苑,事后收尾一事,少不得要解决诸多麻烦。没办法,那位大人身份太过吓人,进入这座青鸾国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郡城后,不但直接上门找到了他,还出示了一枚品秩最高的绣虎兵符,此符能够调动所有大骊境外的细作死士。 大骊谍报机构,最早是呈三足鼎立之势,牛马栏、铜人捧露台、绿波亭,国师绣虎、藩王宋长镜和那位后宫娘娘,各自执掌一块地盘。前几年手握绿波亭的娘娘,突然去了一座毗邻京城的仙山结茅修行,退出大骊权力中枢,绿波亭就划归国师。后来竟是连藩王宋长镜的铜人捧露台,在皇帝陛下授意下,一并交给国师经营。绣虎崔瀺如今可谓大权独揽。 汉子以久违的大骊官话,与陈平安说了那位大人交代的事情。原来是那头隐匿城外的黄色地牛,决定跟随崔东山远游,而崔东山也会给这头地牛之属的龙门境妖物一份机缘,顺利结成金丹的希望很大。 陈平安微微松了口气,问道:“敢问先生手上这块太平无事牌,是什么品秩?” 汉子没有任何犹豫,坦诚道:“回禀公子,是第二高品。在下受之有愧,诚惶诚恐。” 关于太平无事牌的品秩高低,这本身就是一桩不小的机密,只是那位大人要求自己有问必答,汉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汉子站起身,毕恭毕敬拿出一只钱袋子,递给陈平安道:“那位大人还要属下将此物交给公子,说是‘束脩数条’。” 陈平安起身接过一袋子……铜钱,哭笑不得,放在桌上,对这个大骊细作抱拳道:“劳烦先生跑这一趟了,希望不会给先生带来一个烂摊子。” 汉子有了些笑意,有这句话其实就很够了,何况为大骊卖命效死,本就是职责所在。他抱拳还礼道:“公子客气了。” 陈平安在汉子离开后,打开那只材质普通的棉布钱袋,将铜钱倒出,一小堆,不知道崔东山葫芦里卖什么药,难道就真的只是私塾拜师礼? 裴钱埋怨道:“崔东山真是的,不说一袋子小暑钱,一袋子雪花钱也行啊。怎么给师父你当学生,恁的小气。” 陈平安见钱袋子和铜钱真没有什么玄机,反而心情好转几分,犹豫了一下,没有放入地盘更大的咫尺物,而是收起来放入方寸物飞剑十五当中。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黑炭小丫头笑眯起眼,像只小猫。 之后裴钱开始抄书写字,一笔一画,一丝不苟。习惯成自然,如今她若是哪天不抄书,反而浑身不自在。 陈平安就绕着桌子,练习那个扬言拳意要教天地倒转的拳桩,姿势再怪,旁人看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天暮色里,朱敛来到陈平安屋里。此时裴钱正坐在桌旁,一手拿着他送她的游侠演义小说,一手比画着书上描述的蹩脚招式,嘴里哼哼哈哈的。陈平安也坐在桌旁,手边搁着一本尚未合上的法家典籍。朱敛笑道:“少爷真是事事勤勉,‘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老话应该就是专门为少爷说的。” 画卷四人,虽说哪怕是到今天为止,仍是各怀心思,可抛开这些不说,从桐叶洲大泉王朝一路相伴,走到这东宝瓶洲青鸾国,多次生死相依,并肩作战,结果一天工夫,隋右边、卢白象和魏羡就离去远游,只剩下眼前这位佝偻老人,陈平安要说没有半点离愁别绪,肯定是自欺欺人。 陈平安拿出了两壶桂花酿,与朱敛一人一壶,对坐而饮。 朱敛笑道:“少爷为何始终不问老奴,到底是怎么在武道上接连跨出两大步的?” 如果是在崔东山下完那盘“棋外棋”之前,陈平安可能还会斟酌权衡一番,又兴许是喝过了几口桂花酿,便不愿意太过钩心斗角,笑道:“谁还没有点压箱底的心事和秘密,不愿拿出来晒太阳给人看,很正常,我不也一样?只要不是害人之心,藏着就藏着吧,说不定就……跟我们手里的桂花酿一样,越放越香。” 朱敛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咧嘴笑道:“既然少爷愿意给这壶酒喝,那老奴也就开怀痛饮了。老酒,新酒,都是酒,先喝为敬,少爷,走一个?” 陈平安笑着跟朱敛酒壶碰酒壶,各自喝了一大口,看得裴钱十分眼馋。桂花酿她是尝过滋味的,上次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那顿年夜饭上,陈平安给她倒了一小杯,甜得很,好喝极了。 朱敛抹了一把嘴,问道:“少爷还记得那位姓荀的老前辈吧?” 陈平安点点头。 朱敛笑道:“老奴破开六境大瓶颈,紧跟着隋右边跻身第七境金身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少爷不会感到奇怪。但是后来老奴偷偷摸摸又成了远游境,这里边,九境武夫郑大风的喂拳,老龙城战死了一次,荀老前辈的指点迷津以及最后又拉扯了老奴一把,再加上老奴自身所走武学路数与隋右边三人大不相同,环环相扣,缺一不可。非是老奴自夸,老奴所走武道,虽是在藕花福地那么个小地方悟出来的,根柢就只有四个字,‘厚积薄发’,但自认便是在奇才辈出、神仙乱飞的浩然天下,都不算差。” 朱敛放下酒壶,笑着起身,走到桌子与房门之间的空地,道:“老奴打一套拳,少爷看看能否瞧出些端倪。” 本就身形矮小佝偻、拳意貌似松垮提不起的武疯子,身架子越发“蜷缩”,手脚背脊肩腰,皆是如此,让旁人看得十分别扭。裴钱一眼看去,觉得这个朱敛此时越发“小”了,只是比起平时懒洋洋的矮老头,这一缩,力气和拳意,好像反而一下子都迸发出来了。 猿猴之形。 朱敛身形拧转,步伐诡谲,看似随意出拳,骨架收拢,只是在身架偶尔舒展的某一瞬间,就有雷霆万钧的拳意倾泻而出。 裴钱觉得有些眼熟。 陈平安心中赞叹不已,武疯子武疯子,真是天资卓绝,不愧是丁婴之前的藕花福地天下第一人。经历过一场场生死大战之后,陈平安心中坚信,单论捉对厮杀分生死,画卷四人在境界相当的前提下,最后活下来的,多半会是这个朱敛。 朱敛竟是将太平山女冠黄庭当初在药铺后院,传授裴钱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时的刀剑真意,转变成了他自身的拳意。 当然,这其中,又有朱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先天优势,因为朱敛的拳法和武学,相对隋右边三人,最为接近黄庭传授的剑术刀法的精气神。 可能够在旁观看黄庭几眼,就学得如此形神俱备,并且融入自身拳意,朱敛这份眼力和根骨,陈平安不得不佩服。 朱敛停下拳架,笑道:“少爷好眼力。” 裴钱有些不服气,老厨子你适可而止啊,这样的马屁也说得出口?我师父可还一个字都没说呢。 朱敛敛了敛笑意,以比较罕见的认真神色,缓缓道:“这条路,类似隋右边的仗剑飞升,只能惨淡收场,在藕花福地已经被证明是一条不归路,所以老奴到死都没能等到那一声春雷炸响。只是在少爷的家乡,就不存在攻不破的关隘城池了。” 陈平安由衷赞叹道:“可是归根结底,还是你朱敛站得高,看得足够远。”陈平安突然担忧道:“只是你连破两境,第七境的底子,会不会不够牢固?” 朱敛叹了口气,点头道:“比起第六境的坚固程度,我先前那金身境确实很一般。”朱敛喝了口酒,无奈道:“但是没办法,荀老前辈道破了一句天机,说宝瓶洲所有看似前程远大的天才武夫,如果再磨磨蹭蹭,那么这座宝瓶洲,就会是所有七境、八境纯粹武夫的伤心地,这辈子就算是没啥大指望了。所以我就想要走得快一些,步子迈得大一些,趁早到达九境,先占据一席之地再说。之后即使如同围棋国手里面那些沦为弱九段的,也总好过一辈子待在八段。” 陈平安思量一番。先前在县城武庙,崔东山以神通显化过青鸾一国武运,所以朱敛所说,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其中的隐患,朱敛自己已经看得真切,就是某天跻身九境后,断头路极有可能就断在了九境上,无望到达真正的止境;再就是屈指可数的九境武夫当中,又有强弱高低,一旦厮杀,不同于围棋九段对弈可以用神仙手扭转劣势,九境武夫底子差的,对上底子好的,就只有死。 按照郑大风的说法,当初宋长镜离开骊珠洞天之前,如果不是杨老头暗中阻止,李二当时就能打死同为九境的宋长镜。 陈平安说道:“先到先得,落袋为安,不失为一条可行的路子。” 朱敛笑道:“老奴当然奢望传说中的武道十境,却不敢有半点瞧不起九境。在灰尘药铺的时候,郑大风一打四,帮着喂拳,我们四个,其实谁肚子里不憋着口窝囊气?只不过技不如人,就得认,我们四个,这点气度还是有的,不然不光是郑大风瞧不起咱们藕花福地,说不定少爷也会。” 陈平安感慨道:“我算是半个藕花福地的人,因为我在那边滞留的日子不短,你们四个的岁数加起来,估计和我待的时间差不多。只是就像你说的,脚下走得快,步子大,所以当时我对于光阴流逝的感触不深而已。” 朱敛说道:“少爷是鸿运当头的天之骄子,有此福缘,理所当然……” 裴钱蓦然大怒,骂道:“放你个屁!” 朱敛愕然,然后笑容玩味,哟呵,这小黑炭腰杆硬了不少啊。只是朱敛再一看,就发现裴钱神色不太对劲,不像是平常时候。 陈平安也有些讶异,不知道裴钱为何突然恼火起来。 朱敛没来由地想起崔东山在跟自己第一次切磋前说:“看你这副脸上笑嘻嘻心里贱兮兮的鸟样,我很不爽,我们打一架。我说到做到,双手双脚都不动,任你拳打脚踢,我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最后嘛,崔东山就让朱敛知道了什么叫大隋书院的多宝神仙,知道了他是如何在京城一战成名,挣到一个“蔡家便宜老祖宗”的绰号。 朱敛笑道:“少爷,你这位学生崔东山,真真是位妙人,妙不可言。” 陈平安无奈道:“甘苦自知,以后有机会,我可以跟你说说里面的恩怨。” 朱敛走后,裴钱还在生闷气。 陈平安笑问道:“午饭吃得太辣,火气大?” 裴钱低着头,不说话。 陈平安只当是来去如风的孩子脾气,开始继续翻阅那本法家书籍。 第二天清晨时分,背着剑仙和竹箱的陈平安,还有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间刀剑错的裴钱,加上朱敛、石柔,一行动身去往青鸾国京城。当然还有在地底下穿行自如的莲花小人。 依旧是寒碜的步行远游,算是陈平安一行默认的老规矩了。 裴钱头顶戴着个由柳条编织而成的花环,在跟陈平安说,崔东山教了她用行山杖在地上画圆圈,能够让山水精怪和魑魅魍魉一看到就吓跑,只是太难学了些,她现在连这门仙术的边都没摸到呢。本来想着哪天学成了再告诉师父的,后来觉得万一这辈子都学不会,岂不是几十年一百年都得憋着不说?那也太可怜啦。 陈平安笑着听裴钱絮絮叨叨。 女鬼石柔在画卷四人当中,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色色的佝偻老头。如今她和朱敛在陈平安和裴钱这对师徒身后并肩而行,这让她浑身难受。 可每次她故意放慢脚步,朱敛就跟着放慢,但从来不说话,就只是看着老者形容的“杜懋”笑。 石柔忍不住心中作呕,总觉得朱敛的视线,尤为油腻恶心。尤其是在陈平安帮着裴钱折断柳条的时候,朱敛这个老王八蛋,竟然趁她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下“杜懋”的肩膀。石柔吓了一大跳。 朱敛当时笑眯眯道:“不小心不小心,莫见怪。” 她如今虽然是这副仙人遗蜕的主人,但暂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状态,类似不被朝廷正统认可的地方yin祠,所以即便拥有直指大道的方便法门,可以走一条让地仙瞠目的捷径,但是崔东山帮她掂量过斤两,她先前所学的那点微末伎俩,打个经验老到的观海境修士都悬。即便崔东山教了她一手傍身术法,给了几件保命符,但至多也只能对付个龙门境修士,唯一的用处,就是靠着遗蜕,在危急时刻,站出来帮助陈平安扛刀子挡飞剑,抵御地仙法宝。 崔东山告诉过她,那个喜欢看才子佳人神仙打架的老色坯,如今已是远游境武夫,要她悠着点。所以石柔一直故意粗着嗓音与此人说话,尽量不开口。 石柔自认可以忍受世间万般苦,身躯皮囊挨上千刀万剐也好,死后神魂被点灯也罢,都熬得住,唯独朱敛这种视线,让她束手无策。 朱敛突然凑近了些,石柔赶紧挪开数步。 朱敛轻声笑道:“你这副体魄我摸得出来,应该不是女子之身,给人施展了仙家障眼法,的的确确是个男子身躯……” 石柔冷声道:“朱老先生真是慧眼如炬。” 朱敛继续道:“那么敢问小姐芳龄?” 石柔心中一颤,问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朱敛脚步不停,转头笑望着石柔,道:“我朱敛看人看心,皮囊俊丑,其实没那么重要。” 石柔几乎要疯了,她快步向前,打算“投靠”陈平安。 朱敛这次没有跟上,就在石柔背后微笑道:“只看姑娘走路时天然流露的风情,哪怕故意遮掩,仍是给我瞧出了腰肢拧转如柳枝摇曳的滋味,所以我敢断言,姑娘生前必然是一位美人!” 石柔真疯了。 陈平安只得转头道:“行了,朱敛你收敛点,以后不许拿此事调戏石柔。” 朱敛立即点头,毕恭毕敬道:“老奴记下了。” 裴钱有些迷糊,师父也学会她的变脸神通了?方才跟她说话,脸上还带着笑意呢,一转头看向朱敛,就严肃许多。 陈平安回头后,对裴钱眨眨眼。裴钱立即以眼神示意自己懂了。 裴钱偷着笑,我们师徒,心有灵犀哩。 藕花福地。 南苑国京师的某些有心人,都注意到了状元巷附近的那栋宅子,出现了一位仅凭相貌、气度就可以断定为谪仙人的年轻人。 他深居简出,每次外出露面,要么手持折扇,要么拎着一壶酒,悠闲散步,不会走远,而且路线固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条街巷。 他名叫陆抬,不知通过什么门路,从京城教坊陆陆续续买了几名出身官宦的妙龄少女作为奴婢,在那栋僻静宅子金屋藏娇。不过说实话,论姿容,那些美婢其实还不如他这个主人。 陆抬跟附近那个学塾的教书匠种老先生,讨要了一名长相还过得去的南苑国女细作,作为他跟朝廷传递消息的桥梁,省得他在宅子和皇宫之间飞来飞去,南苑国皇室多没面子。 今天拂晓时分,陆抬走出宅子,合拢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当他走过街巷拐角时,很快就从一间绸缎铺子走出一名妇人,小心翼翼地走到陆抬身边。她没敢多看这位世间罕见的贵公子,害怕自己深陷他的情色之中,某天连家国大义都不顾了。世间男人好美色,女子不也一样?谁不愿意看那些赏心悦目的风景? 这位曾经深入塞外腹地的老资历细作,一身市井殷实门户妇人的装束,轻声道:“陆公子,最新的十人榜单,敬仰楼那边已经出炉,即将传遍四国朝野。只是这次没有详细的名次,有些奇怪。我们衙门这边觉得应该是登榜新人太多,相互之间又无比试记录,所以暂时无法给出确切的名次。” 陆抬目视前方,微笑道:“说说看。” 妇人嗓音轻柔,道:“除了陆公子和我们国师大人之外,还有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鸟瞰峰剑仙陆舫,前不久从我们这里离开的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臂圣程元山,已经还俗的前白河寺老禅师。此外四人,都是新鲜面孔,敬仰楼给出了大略背景和出手经过。” 陆抬点点头,问道:“怎么说?” “一位首次现身于某个湖边的年轻道人,无名无姓,疯疯癫癫,反反复复说着谁都听不懂的一句话。 “一个将簪花郎从春潮宫驱逐出去的青衫书生,约莫三十岁,似乎精通仙家术法,扬言三年之后,要与大宗师俞真意一较高下。 “一名自称南苑国方士之祖的高大老人,穿着与口音,确是我们南苑国早期风格。此人如今正往南苑国赶来,说他已经完成了皇帝密令,一路上收取了十数名弟子。 “一位赤手空拳的中年武夫,侏儒体形,出现在塞外边境上。此人性情乖僻,所到之处,全凭喜好,一通滥杀,死在他手上的无辜百姓已经多达数百人。草原四百精骑围杀此人,被他杀了个一干二净。” 妇人又道:“除了这些,还有副榜十人,我们皇子殿下、簪花郎周仕,都位列其中。” 陆抬晃了晃折扇,道:“这些无须细说,意义不大。将来真正有机会跻身前十的人物,反而不会这么早出现在副榜上边。” 妇人识趣停步。 陆抬走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早前有人在这里,一人对峙各方大宗师,打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动静极大,南苑国京城百姓都有所察觉,所以如今这里成了一处江湖人士必须瞻仰的武林圣地。只是这些江湖豪侠、门派高人,清楚此处必然有南苑国谍报眼线盯着,不敢造次,一般都是走完了这条街就离开。 先前就有魔教中人,借此机会,鬼鬼祟祟试探那座于魔教而言极有渊源的宅子,无一例外,都被陆抬收拾得干干净净,要么被他拧掉脑袋,要么答应帮他做事,才得以活着离开宅子附近。一时间分崩离析的魔教三座山头,都听说此人想要重整魔教山头,而且给了他们几位魔道巨擘一个期限,若是到时候不去南苑国京城纳头便拜,他就会一一找上门去,将魔教三支铲平。这家伙猖狂至极,甚至让人公然捎话给他们,魔教如今面临灭门之祸,三支势力应当同仇敌忾,才有一线生机。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多,市井烟火气还不算重,陆抬行走其中,抬头看天,自言自语道:“要变天了。” 一座藕花福地,难不成要变成一座小洞天?这得花费多少枚神仙钱?这位观主的家底,真是深不见底啊。 陆抬拐入一条小巷子,刚好遇见那位去私塾读书的孩子——曹晴朗。 陆抬停步,笑问道:“今天怎么早了些?” 曹晴朗有些脸红,道:“陆大哥,昨天去衙门那边领了些银钱,昨夜就特别想吃一个摊子的馄饨,路有点远,要早些去。陆大哥要不要一起去?” 陆抬笑着摇头,道:“我不太爱吃这些,你自己去吧。” 曹晴朗告辞后小跑离去,又突然停步转身,大声道:“对了,陆大哥,我昨天在回家路上,给你买了壶酒,就放在桌上了,你自己喝啊。” 陆抬点点头,他是有曹晴朗宅子的钥匙的。 曹晴朗转身跑出巷子。 曹晴朗这个孩子,与人言语时,都会特别认真,所以他是绝对不会一边跑一边回头说话的。 陆抬走向那栋宅子,开了院门,果然在正屋桌上放了一壶酒。七钱银子,对于吃一碗馄饨都要思量半夜的曹晴朗来说,不算少了。 陆抬拿了酒壶,拎了条板凳坐在门槛外,手腕一拧,手心多出一只散发出酒酿醇香的小虫子。他打开酒壶,将这种名为酒虫的小家伙丢入壶中,然后慢慢等待这壶酒水以极快速度沉淀出等同于埋放数十年的窖藏美酒的醇厚口感。 陆抬轻轻摇晃手中酒壶,满脸笑意。 第一次找到曹晴朗,陆抬就开门见山道:“我叫陆抬,陆地的陆,抬起的抬,是陈平安的朋友,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好朋友。” 当时那个孩子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 在陆抬说了些陈平安的事情后,曹晴朗就喊他陆大哥了,然后陆抬就有了这栋孤零零宅子的钥匙。 有一次,陆抬笑着问曹晴朗:“你想不想成为陈平安那样的人?” “想!” “那想不想比陈平安更好?” “不想。” “是不敢想,还是觉得太难,差了太多?” “就是不想。” 在那天闲聊之后,拿了钥匙却从没有自己开门入院的陆抬,就经常来这边坐着,有曹晴朗身在私塾的时候,也有曹晴朗在家中晨读的时分。陆抬一开始会给需要自己开灶烧火做些米粥吃食的曹晴朗带些精致吃食当早饭,可是曹晴朗吃了两次后,第三次终于忍不住,一本正经地与陆抬说了些心里话,说自己如今领着衙门那边的钱财,学塾束脩,柴米油盐,都够用了。 陆抬耐心听完曹晴朗这个孩子的肺腑之言后,笑问道:“那以后可就真吃不着这几家百年老店的美食了,不后悔?” 曹晴朗有些难为情,赧颜笑道:“若是真的嘴馋,实在忍不住,也会跟陆大哥说一声。” 陆抬哈哈大笑,说没问题。 只是在那之后,直到今天,曹晴朗唯一嘴馋的,是一碗他自己买得起的馄饨。 陆抬今天有些开心,竟然在藕花福地这么个小地方,给他找着了一个很像那个家伙的曹晴朗。 有趣有趣。 陆抬终于觉得这趟藕花福地之行,让自己的心气上生出些劲头来了。 回到自己宅子,莺莺燕燕,环肥燕瘦。院落各处,一尘不染,道路皆以竹木铺就,被那些婢女擦拭得亮如明镜。 一路上有三个因为陆抬而得以脱离苦海的婢女,先后与陆抬打招呼。方式有些奇怪,是些陆抬教她们从书本上搜刮而来的溢美之词。三名妙龄少女本就是教坊戴罪的官宦小姐,对于诗词文章并不陌生,如今古宅又藏书颇丰,所以不难。 有人说“公子诗词,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 又有美婢说“公子气度,似东海扬帆,风日流丽”。 还有少女说“公子容貌,若芝兰玉树,光耀满庭”。 陆抬开怀大笑。 陆抬脱了靴子,斜靠在一个造型简洁素雅的罗汉榻上,有美婢想要上前服侍,被他挥手赶走。 他嗅了嗅酒壶,抿了口酒,这放入酒虫的酒虽然比起藕花福地的酒水,味道已经好上不少,可哪里能够与浩然天下的仙家酒酿媲美。 陆抬将壶底还趴着一只珍稀酒虫的酒壶,随手抛在远处桌上,稳稳当当,滴酒不洒。 之后半年,在这栋宅子的欢歌笑语中,藕花福地风起云涌,江湖是如此,庙堂沙场更是如此。 此时,陆抬正在教一位聪慧婢女斗茶,有美婢说屋外有位老儒士登门拜访。陆抬便放下手头雅事,亲自去迎接那位种老夫子。 按照曹晴朗的说法,种先生虽然严厉,可是把学塾所有人都教得很好,耐心更好。 门外,正是南苑国国师种秋,脸色不太好看,拒绝了进门的邀请,说在门口说完事情就走。 陆抬笑道:“洗耳恭听夫子教诲。” 种秋沉声道:“陆公子,你虽是好心,却是在拔苗助长!” 陆抬故作讶异,问道:“此话怎讲?” 种秋恼火道:“陆公子敢做就不敢认?” 陆抬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风流倜傥,朗声道:“敢问种夫子,我错在何处?” 种秋深呼吸一口气,这个陆抬,半年来,教了曹晴朗一大通所谓的世情和道理。若非今天在学塾,种秋无意间听到曹晴朗与同窗的争执,恐怕都不知道他给曹晴朗灌输了那么多“杂学”。 什么恨人有笑人无。什么好人难做,难在少有好人真正懂得君子是施恩不图报,所以这类好人,最容易变得不好。什么那些开设粥铺救济难民的善人,是在做善事不假,可接受施舍之穷苦人,亦是这些富家翁的善人。除了这些,还有许多正经学问道理之外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素来以博学著称的种秋都闻所未闻,什么道家兵马科、墨家机关术、药家百草淬金身、返老得还婴。 所幸曹晴朗,在种秋和颜悦色的询问下,没有隐瞒,把陆抬所教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种秋稳了稳心神,缓缓问道:“曹晴朗秉性如何?” 陆抬想了想,答道:“纯良向善。” 种秋又问:“曹晴朗才情如何?” 陆抬叹了口气,道:“尚可。” 种秋再问:“曹晴朗今年几岁?” 陆抬破天荒有些心虚。 种秋感慨道:“为人,不是武夫学艺,吃得住苦就能往前走,快慢而已;不是你们谪仙人的修道,天赋好,就可以一日千里;甚至也不是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儒士做学问,要往高了做,求广求全求精。为人一事,尤其是曹晴朗这般大的孩子,唯精诚淳朴最为重要。年幼读书,疑难重重,不懂,无妨;写字,歪歪扭扭,不得其神,更无妨;但是这世间的儒家典籍,不敢说字字句句皆合时宜,可到底是最无错的学问,如今曹晴朗读进去越多,长大成人后,就可以走得越心安。这么大的孩子,哪能一下子接受那么多驳杂学问,尤其是那些连成人都未必明白的道理?” 陆抬收起折扇,作揖赔罪道:“陆抬知错了。” 种秋叹了口气,冷哼道:“若是陈平安在曹晴朗身边,绝对不会如你这般行事。” 陆抬抬起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容畅快,道:“种夫子此番教诲,对我陆抬大有裨益。为表谢意,回头我定当送上一大坛子好酒,绝对是藕花福地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仙酿!” 种秋沉声道:“免了。”种秋转身离去。 陆抬突然笑问道:“若是陈平安请你喝酒,你又会如何?” 种秋看来给这名谪仙人气得不轻,头也没转,答道:“就他那点酒量,不够看,几下撂倒。” 陆抬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叹息一声。 道之精微,莫若性命。大梦先觉。 若是生在浩然天下,这位种老夫子,了不得啊。 因为是踏春郊游的时节,郡城外的官道上,多有鲜衣怒马。 若是寻常的马车行驶,扬起的尘土不会太大,可一旦有骑队纵马飞奔,两边行人就要遭罪了。裴钱就吃了不少灰尘,衣裳灰扑扑的,气得她赶紧从斜挎包裹里掏出一只香梨,狠狠啃咬掉大半个,这才消了气。这些百花苑客栈每天更换的仙家瓜果,裴钱都没敢开口询问师父,能不能带走,反而是陈平安自己问过客栈管事,得知可以任由客人带离客栈,才将几间屋子的碟子搜刮一空,打包带走! 陈平安给了裴钱一只香梨和一捧枣子,让她路上吃。 这会儿官道上又有身穿锦罗绸缎的数骑男女,策马一冲而过,好在裴钱早早转过身,双手捂住剩下的小半只香梨。 陈平安伸手赶了赶灰尘,对裴钱笑道:“记得把梨核留下。” 裴钱吃完香梨,将梨核放入包裹,问道:“师父,你说这些骑马的家伙,可恶不可恶?么(没)得真本事,还喜欢耍威风。” 陈平安摇头道:“不过是吃些灰尘而已,谈不上可恶。” 裴钱想了想,大概是没想明白。 陈平安笑着问道:“以后轮到你闯荡江湖,要不要骑马?想不想快马扬鞭,嚷嚷着‘江湖我来了’?” 裴钱恍然道:“这倒也是。” 陈平安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轻声道:“以后你第一次行走江湖,磕磕碰碰,也别失望,江湖里头,总能遇到好人,请你喝好喝的酒。” 裴钱小声嘀咕道:“可是走多了夜路,还会遇见鬼哩,我怕。” 陈平安给逗乐了,笑道:“那时候你骑着一匹骏马,拿着师父帮你准备好的降妖除魔刀剑,是妖魔鬼怪怕你才对。” 裴钱乖巧讨好道:“师父,刀剑要得,然后我有头小毛驴就行,跑得慢些不打紧!” 有一天陈平安一行在河边僻静处烧火做饭。 远方有个汉子犹犹豫豫,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过来,最终仍是打定主意,向他们这边靠近。 距离着二十多步远,那个汉子就停下脚步,最后视线投向摘了竹箱依然背剑的白衣年轻人,以宝瓶洲雅言笑问道:“公子,能否商量个事情?” 陈平安点头道:“你说。” 那汉子再走近些,问道:“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说过香火摊贩?” 陈平安笑道:“知道些,你是青鸾国哪座道观寺庙的递香人?是山香还是水香?” 汉子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年轻仙师是个明白人,更是个讲究人,晓得称呼自己为更顺耳的递香人。自己的眼光果然不差,这伙人虽是步行游历,可那一身神仙气做不得假。 香火摊贩是山泽野修里边的一种营生,替山水神祇祠庙或是道观寺庙担任说客,请那些有希望一掷千金的大香客去敬香。一般来说,香火摊贩身上都会携带一定数量的神香,这类由山水祠庙和真人高僧精心制作的神香,价格不菲。练气士焚香之后,可以静心凝神,汲取灵气的速度会更快,而将相公卿、显贵人家在祭祖时点燃这类香火,据说能够为子孙积攒阴德。这类香火的品相有高低,价格悬殊,山香是山神庙和五岳庙出产,水香自然就是来自各处河伯、水神的祠庙了。 陈平安对于崔东山提过的递香人,记忆深刻。 汉子指了指附近这条大河,笑道:“是本地河伯祠庙的水香。” 陈平安放下碗筷,擦了擦手后站起身,走向那汉子,问道:“如果我想请香,需要多少雪花钱?” 汉子说道:“三炷香,一枚雪花钱。” 裴钱蓦然瞪大眼睛,一枚雪花钱可是整整一千两银子! 陈平安便请了三份水香,递给那汉子,汉子则交给陈平安三只古雅的长条木盒,各装有三炷香。 原本请香之后,其实不需要立即去祠庙敬香,任何时候都可以,甚至去与不去,不强求。除了山水有别必须要讲究,不能请了山香却礼敬水神,在此处请香,去别处烧香一样没问题,去往任何一座道观寺庙也没事,祭奠祠堂先祖、文武庙、城隍阁等,仍是好事。 陈平安让汉子稍等片刻,然后让裴钱他们赶紧吃完饭,便动身去往那座河伯祠庙。 去的路上,裴钱小声问道:“师父,这么走,咱们会绕路啊。” 不过裴钱很快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师父经常这样,只要是名胜古迹,或是好的风景,只要他们不着急赶路,师父都会去看看,为此走了好多冤枉路。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远方,默不作声。 和煦春风里,白衣年轻人衣袖飘摇,缓缓而行,呢喃道:“我想要多看看。” 去往河伯祠庙敬香,约莫需要走上半个时辰,不算近。陈平安没觉得什么,那个递香人汉子倒是有些愧疚,不过越发好奇这一行的来历。 青鸾国与宝瓶洲绝大部分国家不太一样,跟山上的关系极为密切,朝廷从不刻意拔高仙家门派的地位,对于山上山下诸多摩擦,唐氏皇帝都展露出相当不俗的魄力和硬气,这使得青鸾国,尤其是富贵门庭,对于神神怪怪和山泽精魅,十分熟稔。故而青鸾国人氏,一向自视颇高。 如今又有无数衣冠士族涌入青鸾国,加上这场举国瞩目的佛道之辩,青鸾国在宝瓶洲东南部的风头一时无两。 汉子修为实在浅薄,三境而已,偶尔钱包鼓鼓,邀二三好友小酌闲聊,发现身为青鸾子民的优越感,竟是半点不比身为练气士逊色。 这大概就是家国情怀吧。 只是汉子也不敢保证,等到自己成为那中五境神仙后,会不会与那些谱牒仙师一般无二。 不过美好的愿景太过遥远,脚下的路终究还是要一步步走,碗里的饭要一口口吃,比如当下自己就需要尽量拉拢这拨外乡人。 在汉子眼中,这一行以背剑背竹箱的年轻人为首,这毋庸置疑。这个年轻人脚步轻盈,气度森严,应该是谱牒仙师那一类的,不过真正的根脚,应该还是来自于豪阀世族。 汉子见过许多出身不太好的年轻仙师,投胎投得好,故而资质绝佳,小时候早早获得修道机缘,被某些云游高人,或是某些大仙家门派专门负责寻找拣选好苗子的修士一眼相中,一步登天。这类年轻修士的后天脾气性情嘛,确实是餐霞饮露不带人气,每次下山游历,在红尘里砥砺道心,兴许谈不上咄咄逼人,却也极少有平易近人的,无论是面对达官显贵将相公卿,还是江湖豪侠武林好汉,一视同仁,唯有“漠然”二字。 悬佩竹刀竹剑的黑炭小丫头,多半是年轻公子的家族晚辈,瞧着就很有灵气。至于那两位矮小老者,多半就是走江湖途中为主人遮风挡雨的扈从侍卫。 在汉子打量猜测他们身份的时候,陈平安用桐叶洲雅言给裴钱讲述河伯这一级山川神祇的一些内幕。 河伯、河婆等,虽是朝廷认可的神灵,可以享受当地百姓的香火供奉,只是品秩极低,相当于官场上不入流的胥吏,不被登记在山川正神的金玉谱牒上,但是比起那些违反礼制的野祀yin祠,后者哪怕规模再大,仍是艳羡前者更多。野祀yin祠属于空中楼阁,没了香火,就此断绝,金身腐朽,等死而已,而且没有上升阶梯,并且很容易沦为谱牒仙师打杀的目标,山泽野修觊觎的肥rou。而河伯、河婆之流,哪怕一地风水流逝,香火寥寥,只要朝廷正统犹存,愿意出手相助,便可以更换神主位置,再受香火,金身就能够得到修缮。 到了那座占地十余亩的河伯祠庙,庙祝很快就出门迎接,亲自为陈平安一行讲解河伯老爷的事迹,以及一些墙壁上文人sao客的墨宝。 去主殿敬香途中,庙祝还暗示陈平安只要再花三到五枚不等的雪花钱,就能够在几处雪白墙壁上留下笔迹,供后人瞻仰,祠庙还会小心保护,让其不受风雨侵袭,价格按照位置好坏计算。再就是供养,以及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