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对敌
急,说不定敌人还有后手。” 飞剑初一在空中肆意往来,带起一条条白虹,令人触目惊心。幽绿颜色的飞剑十五明显有些幽怨,围绕着陈平安缓缓飞旋,很是疑惑不解。 它们当然是世间一等一的本命飞剑,不过却不是陈平安的本命之物。 双方不是那种君臣、主仆的关系,而像是陈平安带着两个心智初开的稚童,一个脾气暴躁,一个性情温驯。 陈平安觉得这样也不错。 山林间的气氛凝重且诡谲。 作为定海神针的红衣剑客已死,死得那叫一个毫不拖泥带水。如果不是他身形化虹而至,来势汹汹,随后那刺心一剑的风采堪称绝世,估计所有人都要以为这家伙是个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 请神降真的魁梧壮汉,其银色眼眸逐渐淡化,恢复常态。此人先前气势最盛,风头一时无两,这会儿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一副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他瞥了眼远处的两条铁鞭,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被飞剑透心凉。 中年剑师眼神晦暗不明,已经心生退意。他双手自然下垂,之前清光满满的双袖,再无异象。而那把以中空玉簪作为剑鞘的柳叶小剑,悬停在他肩头上方,像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犬,庇护着主人。 一场本以为无异于郊游踏青的围猎,居然落得个死伤惨重的凄凉境地。而那两个外乡年轻人,一个尚有一战之力,一个更是毫发无损。 这一刻,这些在各自地头都算呼风唤雨的山泽野修,对于山上仙家洞府的那种恐惧油然而生,再度笼罩心头。 老阵师心如死灰,阵法只差些许就要大功告成,结果被这个挨千刀的剑道大宗师毁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两个得意高徒也横死当场。那两个倒霉孩子,资质算不得惊艳,可是乖巧听话,使唤起来顺手顺心。老阵师重新掏出那些收入袖中的宝珠,依次结阵,座座小阵结成一座护身大阵。 修行五行木法的练气士,始终沉默不语。他这一类可攻可守的修士,除了能够搬山拔木,还会饲养花妖虫宠、草木精怪,而且他们往往擅长疗伤和祛毒的术法。他们无法一举奠定战局,但却是备受欢迎的一种练气士。 没有人愿意主动开口说话,众人各怀鬼胎。 陈平安倒持红衣剑客的长剑,低头望去,剑身恰似一泓秋水,在透过枝叶的阳光的映照下,水纹荡漾。 肯定是一把好剑,就是不知道值多少钱。 那个邪道修士,是唯一一个有所动作的胆大人物,他鬼鬼祟祟,一手绕在背后,托起一只银白色的瓷瓶。瓷瓶高一尺,窄口宽肚,表面不断有狰狞面孔游弋而过,就像一座囚禁魂魄的残酷牢笼。此人默念口诀,想借助手上灵器,偷偷收拢红衣剑客死后的魂魄。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得逞,自己的实力就可以暴涨,只要将一位六境巅峰的武道宗师的浑厚魂魄,成功炼化成一尊阴将,温养得当,再让它去乱葬岗或古战场待着,不断汲取阴煞之气,说不定可以重返六境,甚至有望成为一尊七境的英灵阴物。到时候自己哪里还需要看别人脸色?恐怕那些个小国君主,都要看自己的脸色。 陆台一下子看穿了邪道修士的小动作,怒道:“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名为“针尖”却无比巨大的那把本命飞剑,在邪道修士的头顶上空笔直落下。 邪道修士慌忙逃窜,同时收起那只银色瓷瓶。他不得不打消收拢魂魄的主意,以收集在黑色陶罐里的阴物,抵御那柄可怕飞剑的追杀。无论邪道修士如何辗转腾挪,飞剑针尖始终如影随形。 这次围剿,算上幕后主使马万法,如果老阵师的阵法顺利完成,红衣剑客没有暴毙,所有人众志成城,那么他们对付一位金丹境修士都绰绰有余。若是所有人不惧一死,恐怕就算两位金丹境修士,对上他们都讨不到半点便宜。 只是世上没那么多如果。 因利而聚的一群人,形势占据上风时,那是人人猛如虎;可只要落了下风,那就是人心涣散,沦为乌合之众。 已是强弩之末的壮汉突然满脸惊喜,高声道:“我家主人说了,他马上就会赶来,亲自对付两人!诸位,我们会将窦紫芝的佩剑痴心,还有原本答应给窦紫芝的那件方寸物,再加上窦紫芝的家产,全部拿出来分给大家!”魁梧壮汉近乎竭力嘶吼,慷慨激昂道:“富贵险中求,是回去当老鼠钻地洞,还是从此有资格跟山上人平起平坐,在此一举!” 中年剑师脸色冰冷,杀气腾腾,沉声道:“我同意,这两个小子该死!”只见他手腕一拧,袖中青芒蓄势待发。 老阵师微笑道:“搬山阵即将完工,可以一战。只须帮我拖延最多半炷香时间!” 被飞剑追杀得灰头土脸的邪道修士喊道:“算我一个!事先说好,除了重新分红,老子还要那窦老儿的魂魄,谁也别跟我抢!” 木法练气士点点头,依然不苟言笑。 魁梧壮汉仰天大笑,伸手一扯,将地上两条铁鞭驭回手中,率先大踏步走向陈平安。他的家主,先前确实密语传音给他,要亲自赶来,势必将这两头肥羊斩杀在此。 然而几乎同时,中年剑师挥动大袖,转身掠去,快若惊鸿。老阵师使出了不止一张缩地符,每次身形出现在十数丈外,几个眨眼,就已经消失不见,身形没入山林深处。木法练气士脚尖一点,身后倒掠而去,明明撞上了一棵大树,但是骤然间便没了踪迹。唯独那个邪道修士还在往陈平安这边赶。 魁梧汉子愣在当场,骂了句娘,再不敢往前送死。自己这点斤两,已经不够看了,这般作态,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 陈平安先是错愕,随即释然,这才合情合理,自己又学到了一些。 陆台深呼吸一口气,对陈平安说道:“那个主谋刚刚跑了,我去追他,这边你应该对付得过来,回头我来找你。” 陆台收起了那把名不副实的飞剑针尖。他的双手手腕和双腿脚踝处,各有紫金色的含苞待放的莲花图案。 陆台轻声道:“开花。”四朵栩栩如生的紫金莲花,瞬间绽放。 陆台一咬牙,身形高高跃起,然后就此御风而行。他身体前倾,眯眼远望,大袖鼓荡,猎猎作响,鬓角发丝絮乱飘荡。他左右张望一番,然后找准一个方向,一闪而逝。 邪道修士咽了一口唾沫,一手托着装满阴魂的陶罐,一手竟是做了个僧人拜礼,谄媚笑道:“这位剑仙公子,此次是我冒犯了,失礼失礼。下次相见,在下一定主动退避三舍,若是到时候公子愿意吩咐在下做点小事情,一定在所不辞。” 言语之间,邪道修士一直在留意那白袍少年的眼神和脸色,身形暴退而去。此人也是个杀伐果决的,逃离之前,当场捏爆了那只蓄养阴魂的黑色陶罐,顿时黑烟弥漫。 壁虎断尾。 一抹纤细金光在滚滚黑烟之中迅猛游荡,浓稠如墨汁的阴森烟雾,以rou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但是距离这抹金光彻底打消这些污秽黑烟,还有一会儿工夫。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几步前冲,跃上一棵大树的树冠之巅。 有一道化作淡淡灰烟的飘忽身影,在山林之中飞快远遁。 初一已经自行追去,陈平安心意微动,十五也紧随其后。 陈平安飘落回地面,落地之前,在空中翻转手腕,换作正常持剑姿势。窦紫芝的佩剑痴心虽然比槐木剑要重上不少,可陈平安总觉得还是太轻了。 那魁梧壮汉抬起头,望向陆台之前消失的方向,最后低头看了眼手中铁鞭,惨然一笑。他心知今日必死无疑,怨恨、失落、愤懑,一一浮现,又皆在心胸间一一淡去。 这辈子活得窝囊憋屈,总要死得像个英雄好汉。 壮汉将两条铁鞭狠狠丢到地上,开始第三次请神降真。汉子使劲一跺脚,双手重重合十,眼眶布满血丝,脸色苍白,痛快大笑道:“敢不敢稍等片刻,让我酣畅一战?!” 陈平安随手丢出手中那把痴心,长剑从魁梧壮汉的心口处一穿而过,钉入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长剑穿透汉子心脏之后,陈平安清楚地看到剑身上红光流淌,一闪而逝,如饥汉饱餐一顿,酒鬼畅饮一番。 陈平安打定主意,要找一处仙家渡口或是山上的神仙铺子,卖出这把剑。 那道璀璨金光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消融黑烟,不愧是由老蛟长须制成的上品法宝。 两根蛟须就已经如此神通广大,真不知道倒悬山上那位蛟龙真君手中的拂尘,该是何等威力无匹。 陈平安收起思绪,犹豫了一下,取回长剑,捡了一根粗如手臂的树枝,以剑将其削尖,然后默默挖了几个大土坑,将红衣剑客、魁梧汉子和阵师的两名弟子分别埋入其中,最后添土掩盖,尽量掩饰痕迹,不至于被无意间路过此地的人一眼看到。 陈平安坐在高枝上,耐心等待初一、十五以及陆台返回。他将那把多了剑鞘的痴心随意横放在膝上。 远处,与金光纠缠不休却节节败退的阴魂黑烟,虽然早已失去了灵智,可仍然畏死向生,顿时有一大股滚滚黑烟要离开此地,逃往别处肆虐山水。 陈平安突然想起远处还有一座城堡,若是其中是不谙术法的江湖人,恐怕就要殃及池鱼。 陈平安持剑起身,环顾四周,确定并无异样后,这才将魂魄真意浇灌于法袍金醴中。一瞬间,出现了一个身高十数丈的缥缈法相,法相面容模糊,可是金光湛然。法相在天地间屹然而立,刚好拦阻在那股黑烟之前,大袖一卷,就将那些阴魂兜入袖中。阴魂如入雷池,滋滋作响,很快就悉数烟消云散。 陈平安坐回原地,脸色雪白,头疼欲裂。这次毫不保留地显露法袍金醴,用掉了他整整一口真气,而且还有难以为继的迹象。若是与人捉对厮杀,除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轻易使用这种手段。一旦对方有出人意料的保命本事,陈平安等于自己双手奉上头颅。 不过说实话,那种魂魄好似出窍远游的感觉,极为玄妙——居高临下,俯瞰山河。 陈平安伸出手指,轻轻捻动柔顺细腻的法袍的衣角,感到阵阵清凉。一番生死厮杀,提心吊胆,几乎耗尽了心力,当下陈平安有些困意,背靠大树主干,开始闭目养神。约莫半炷香后,陈平安才平稳心神,呼吸重新顺畅起来。 缚妖索幻化成一根金色绳索,回到陈平安的手腕上。很快一道绚烂白虹和一道幽绿光芒飞掠而返,双双进入养剑葫芦中。虽然两把飞剑极其细微,可是两条流萤拉伸出十数丈,十分扎眼。 陈平安感受到它们在养剑葫芦内传来的心意,应该是顺利杀敌了。陈平安便放下心来。 初一、十五是头一次离开陈平安这么久远。 既然无事,陈平安就开始坐着练习剑炉立桩。 背剑是修行,穿衣也是修行。曾经伴随一位仙人百年甚至千年光阴的法袍金醴,对于练气士而言,就是一座小小的洞天福地,可以集聚灵气;可对一名纯粹武夫来说,金醴虽然是罕见的护身符,却也有些小麻烦,那就是武夫需要抵御那些源源不断往金醴靠近的灵气,毕竟纯粹武夫一开始就要毅然决然地打散气府中所有灵气,才称得上纯粹,才算登上武道一途。 陈平安在倒悬山时,由于那边灵气充沛,所以抵御得比较辛苦。离开吞宝鲸后,他行走山林,就轻松惬意许多,毕竟寻常的山野之地灵气淡薄,大多可以忽略不计。 陈平安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陆台才大摇大摆地从山林之中向陈平安这边快速赶来,他满身尘土,所幸身上没有任何血迹。看样子,很像一个满载而归的人。 陆台一边走向陈平安所在的大树,随手将老阵师遗留在四周的诸多阵旗纷纷收入袖中,一边好奇问道:“你倒是菩萨心肠,为何不由着尸体曝晒,野兽啃咬,飞鸟剥啄,这才是他们该有的下场。你可怜这帮歹人做甚?”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可怜他们。我只是在意‘人死为大,入土为安’这件事。” 陆台摇摇头,懒得多想,他突然转身跑向血腥气最重的“坟头”,跟陈平安问了那几个尸体的大致位置,然后信誓旦旦地答应,稍后会重新填土。不等陈平安点头,陆台就一掌拍去,尘土飞扬,他屁颠屁颠跑过去,做起了翻检尸体的勾当,就连老阵师的两名弟子都没有放过。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喜欢胭脂水粉、腮红黛眉的家伙,做起这种刨坟勾当,如此娴熟,毫无心理负担。 陆台难免沾染上鲜血和泥土,只是有那五彩丝绳缠绕手臂,他全身上下很快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仙家法宝,种种妙用,匪夷所思。 陆台在那边独自絮絮叨叨:“好歹是一位江湖宗师,可你真是个穷鬼啊!瞅瞅,这是马万法的方寸物,里头堆满了金山银山,再看看你,你真该羞愧得活过来再死一次。” “唉,不是我说你啊,比起你家主子,你身上这点家当,真是寒酸,唯独这摞银票,倒是解了我们燃眉之急。在山下购物,给人家雪花钱,店家是要打人的……” “你们这两个苦命鸳鸯,下辈子投胎做人,记得找个好一点的师父,哪怕本事差点,也莫要再找这种了。” 陈平安也没打搅忙碌的陆台,只是看着那个背影,觉得很陌生。 最后陆台重新填土,拍拍手,看着平整的地面,有些心满意足:“那个幕后主使已经死翘翘了,万事大吉!” 陆台走回陈平安这边的树下,仰着脑袋,招手道:“分赃喽!” 陈平安问道:“关于今天这场风波,你之前是不是算过卦,早就有了答案?” 陆台抬起手,顿了一下,然后捋了捋鬓角发丝,眼波流转,手势妩媚,笑道:“我每天都在算,这是阴阳家子弟的日常课业,不然这次早就喊你逃命了。只是这种事情,与你说不得,说了就不灵了。” 陈平安打量着陆台:“下不为例。” 陆台撇撇嘴,不以为然道:“顺势而为,有什么不好?有便宜不占,天打雷劈。”说到这里,陆台手腕一翻,手心中变出一块青绿玉笏,“马万法的方寸物,他的宝贝都在里头了。比起习武的窦紫芝,马万法混得相当不错,一个龙门境修士就能拥有方寸物。但是你知道这家伙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 陈平安摇摇头。 陆台呵呵笑道:“马万法是一个罕见的养蚕人,擅长抽丝剥茧,他有把握在我们死后,捉出我们的方寸物,所以他才对咱俩如此垂涎。估计马万法一开始没想到咱俩是两位‘剑仙’,我的两把本命飞剑他自然夺不走,至于你的那两把,可就不好说了,一旦给人夺了养剑葫芦……” 陈平安默不作声。对于本命物和法宝灵器的炼化入虚,陈平安在倒悬山时因为法袍金醴和缚妖索的缘故,大致有所了解。本命物,就像剑修的本命飞剑,人死即无,神仙都难留住。 可寻常的炼化之物,虽然藏匿于气府窍xue,但是死后有一定可能,会游离于神魂之中,并不会快速消散。若是炼化之物品相极高,寄身之所的魂魄飞散后它甚至有可能“蹦出”气府,重返人间。世上那么多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秘境,其中的仙家府邸被破开禁制后,许多兵解、尸解的仙人遗蜕附近经常会有上品法宝,就是此理。 对于练气士而言,本命物注定极为稀少,而炼化之物数量略多,但也是屈指可数。毕竟品相越高的灵器法宝越难炼化,其所消耗的天材地宝和时间精力,足以让地仙之下的绝大部分修士知难而退。 像中土神洲龙虎山天师府的那把仙剑,哪怕持剑之人是道法通天的大天师,一样无法炼化为本命物。道老二的那把,亦是如此。 九洲多剑仙,仙剑自然也多,但是真正意义上的仙剑,九座天下加在一起,其实也就四把。 只有四把,万年不变。 所以风雪庙阮邛,才会立誓要铸造出一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崭新仙剑。 若是今人处处不如古人,这得多没劲。 而兵家大修之所以被誉为行走的武库,就在于他们能够炼化更多法宝傍身。 试想一下,兵修身怀三头六臂之类的秘术神通,手持一件件神兵,披挂一件上品的神人承露甲,再加上本身体魄强横,谁敢与之为敌? 兵修以打不死出名,更以能够轻易打死别人著称。 陆台心情极好,为陈平安详细解释何为养蚕人:“方寸物比较特殊,与法器、飞剑不同,它类似一座小洞天,无法被立即销毁,而且方寸物极难炼制成本命之物。所以如何从练气士身上剥离出方寸物,成了一门大学问,一旦得逞,那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暴利买卖。山上专门有一种养蚕人,自有家传或是师门传承的秘法,能够从练气士神魂之中剥取方寸物。” 陆台啧啧道:“马万法如果宰掉我们,拿到你的养剑葫芦加上我的方寸物,那他就发大财了。说不定他只需要靠砸钱,就能砸出一个陆地神仙。”陆台突然眯起眼,笑问道:“你就不问问,我到底是怎么杀死龙门境修士的?” 陈平安后退一步,养剑葫芦内掠出初一和十五,一左一右护在陈平安身旁。 陆台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陈平安面无表情,指了指陆台的手臂——并无五彩绳索缠绕陆台的手臂。 而且虽然眼前这个陆台故意做出一些女子姿态,可陈平安总觉得不如以往那般自然。再加上陆台刻意解释马万法的养蚕人身份,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陆台先是神色阴冷,然后憋着笑,最后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陈平安:“换成别人,我故意这样折腾,又是收起五彩索,又是假装神态扭捏,还要悄悄流露出一点杀气,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可是对付你陈平安则恰到好处。行了行了,那窦紫芝先前戳中你心口一剑,你赶紧把淤血吐出来,不然会有后遗症的。”陆台见陈平安仍是全然不信,差点笑出眼泪,声道:“针尖、麦芒,出来。” 一把巨大飞剑悬空而停,旁边还有一丝金黄色的“麦穗尖芒”。 陈平安如释重负,确定了陆台身份后,这才赶紧转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怒目相向道:“陆台!” 陆台打了一个响指,针尖、麦芒两把本命飞剑返回气府栖息。他手中多出那把竹扇,轻轻扇起清风,开心笑道:“谁让你放跑那些个杂鱼——” 陈平安气得想要一脚踹过去,然而陆台蓦然弯下腰,伸手捂住嘴巴,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追杀一名老jian巨猾、拥有方寸物的龙门境修士,不算太难,可要将其截杀,恐怕金丹境修士也很难轻松做到,所以陆台付出的代价,肯定不小。 陈平安伸出双指,捻住身上法袍金醴的一角,微微一扯,直接将一整件金醴给“剥”了下来。他轻轻将其抛给身躯微颤的陆台,皱眉道:“穿上试试,我已经撤去袍子上边的禁制。” 陆台伸手抓住那件金色法袍,不见他有所动作,金醴就瞬间穿在了身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深呼吸一口气,盘腿而坐,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抹了一下猩红嘴唇,骂骂咧咧,可是即便如此,还是不让人觉得如何粗鄙:“如果不是为了时刻保证自己具备巅峰战力,将那丹药和琼浆当了馒头茶水,哪里会这么狼狈?这笔买卖,若是咱俩对半分了马万法的方寸物,你是大赚,我却亏死了。” 陈平安蹲在旁边,将那把痴心随手插入地面,没好气道:“窦紫芝的这把佩剑归我,其余你都拿着便是。” 陆台瞪圆眼睛,气呼呼道:“这把剑才是最值钱的好不好,炼神境的武道宗师都用得着!窦紫芝当初为了得到这件法宝,肯定砸锅卖铁,甚至已经倾家荡产,所以这次才会被马万法喊来打家劫舍。” 陈平安咧嘴一笑:“这个我就不管了。” 陆台穿上金醴之后,气息平稳许多:“好了,咱们来复盘。” “那个阵师布置的阵法叫搬山阵,能够让人身处其中,魂魄流转凝滞,就像背着一座山峰,对付金丹境以下的练气士,很管用。那些小旗帜,品相倒也不高,只不过数目多,还值点钱。” “我来的路上,刚好撞见了那个不走运的符箓派老道人。老家伙差点给针尖劈成了两半,吓得赶紧跪地求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便要他交出所有的看家法宝。老家伙哪里愿意,垂死挣扎,与我拼命,我只好了结他的性命。再加上我查探了老道人的神魂,是否藏有方寸物或是炼化法宝,这才会伤上加伤。” “可惜只得到这本《帛鱼符箓》。原来禁锢住你那两把飞剑的符箓,就是这本符书的精华所在,叫‘枯井符’。此符品秩不如我说的剑鞘符和封山符,但是也算有意思的了。我将其拿回家族,放入藏书楼,也算立了一功。” “你若是宰了老道人,东西咱们对半分,我就不会加重伤势。我拼了半条命宰掉老道人,还是要跟你对半分,你说我气不气?” 陈平安说道:“那个邪道修士破罐子破摔,先前这边阴气冲天,黑烟滚滚,如果不是这件法袍,差点没拦住它,否则那座城堡就要被咱们害惨了。这岂不是殃及池鱼,白白让那座城堡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陆台扬起手中的玉笏:“这块青绿玉笏,材质比谷雨钱还稀少,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比起寻常的方寸物,价格要高出不少。里头的东西,其实不太出奇,俗世的金银财宝、古董珍玩一大堆,其中赝品无数,几瓶丹药也不咋地,折算在一起,抛开玉笏本身不说,也就是约莫一万颗雪花钱的样子。同样是一个龙门境的家底,桐叶洲确实远远不如中土神洲。” 陆台的言语之间充满了遗憾,以及身为中土神洲人氏的那份自豪。 陈平安无奈道:“也就一万颗雪花钱?!” 陆台反问道:“不然呢?” 陈平安记得俱芦洲打醮山的那艘鲲船,在这几百年间,其售价最高的几件法宝器物也就值一两万雪花钱。 春水、秋实姐妹两人听人说到这个,就好像陈平安还是龙窑学徒的时候,听到刘羡阳神神秘秘地对他说,那福禄街的大宅子值几千两银子。那会儿,陈平安连碎银子都没见过几次。 陆台忙着凭借金醴蕴含的灵气疗伤,没有发现陈平安的怅然神色,冷哼道:“跟马万法厮杀搏命后,我那五彩索破损严重,另外一样护身法宝也彻底毁了。不提五彩索的修复价钱,你知道后者值多少钱吗?”陆台眨了眨眼睛,“如果方寸物里的财宝全部归我,加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阵法旗帜,我勉强不亏,略有小赚。” 陈平安一板一眼道:“你少说了那本可以收入家族藏书楼的《帛鱼符箓》。” 陆台“恍然大悟”:“哈哈,给忘了。” 陈平安指了指他手中的方寸物:“还有这块玉笏,退一步讲,你我如果真的对半分,半块玉笏值多少钱?一件方寸物,怎么都不便宜吧?” 陆台愤然道:“陈平安!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不许我哭穷啊?” 陈平安针尖对麦芒道:“我都说了,除了这把剑,全都归你,你弯来绕去的,图什么?” 陆台叹了口气:“我这不是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不太厚道嘛,就想找个法子,让自己既赚了一大笔,又能心安理得。” 陈平安哭笑不得:“你无聊不无聊?” 陈平安拔出身边的长剑,递向陆台,大致说了一剑穿心后的异样。陆台摆摆手,没有接过痴心,直截了当地道:“根本不用我上手掂量,就知道这只是旁门左道的路数而已。” 陈平安愣了一下:“对了,先前那汉子说的‘上手’,是什么意思?” 陆台笑眯眯道:“以后多逛青楼,多喝花酒,就知道了。” 陈平安不理睬他的打趣,横剑在前,缓缓拔剑出鞘,一泓秋水照人寒,像是四周的光线都凝聚在了剑身之上。 陈平安又问起那老阵师拍碎符箓后的转移术法。陆台也是头回亲眼瞧见这种术法,但不是头回听说。这个见识广博的陆氏子弟,向陈平安娓娓道来,顺便给陈平安说了一些符箓和阵法的配合之术。陈平安这才知道原来将两张缩地符“重叠”使用,就能够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山上术法神通,确实千奇百怪。 “差不多了,伤势已经压下,接下来只须安静调养即可。”陆台站起身,亦是用指尖“揪出”金色法袍,随手将其丢给陈平安。陈平安张开双手,金醴便自行上身。 陆台将那块青绿玉笏收入袖中,笑道:“坐地分赃,最怕什么?”陆台自问自答,“分赃不均,窝里死斗。所以我算了一下,我现在欠你陈平安一半玉笏,折算成雪花钱的话……”陆台突然哎哟一声,捂住心口,愁眉不展,“提及此事,我就有些心疼。”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陆台脑袋上,笑骂道:“皮。”落魄山上,魏檗经常对青衣小童做此事。 陆台愣了一下,没跟陈平安计较。 “我先看看周边的动静,不着急动身。”陈平安说完之后,掠上高枝,举目远眺四方。 陆台抬头望去,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壮起胆子站在树枝上,他急忙一手扶住主干,这才略微觉得心安。 陈平安一手持痴心,一手摘下养剑葫芦,难得喝了口酒:“陆台,其实我知道,如果不杀了马万法,后患无穷,接下来一路上都会有很大麻烦。我曾经在梳水国领教过,一个练气士铁了心死缠烂打。所以我有这把剑就够了,你不用再给我额外的雪花钱。” 陆台正要说话,陈平安转头微笑道:“认识你后,我越发觉得不能只讲自己的道理,万事最怕走极端。你要是实在良心不安,钱,我也收。” 陆台没有说什么,干脆背靠树干,笑着拿出铜镜,左顾右盼,开始哼着小曲儿,仔细梳理鬓角。 陈平安受不了这个,不再看他,突然皱眉道:“有人在往这边赶。” 陆台顺着陈平安的视线望去,很快继续对镜梳妆:“一伙江湖莽夫而已,应该是那座城堡的人。你身穿金醴,站着让他们砍上几十刀都没事。” 陈平安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要是行动无碍,我们就动身继续往北。” 陆台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咱们能不能停步休养几天?” 陈平安点点头:“也行。” 一支队伍从城堡进入山林,其中个个身形矫健,都是底子扎实的练家子。只不过这种扎实,只是相对一般的江湖武夫而言。 为首一人,是名青衫长髯的儒雅老者,呼吸绵长,脚步轻灵,应该是内家拳高手。 他身后有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二十左右,男子俊逸,女子温婉,两人有三四分相似,应该是兄妹。男子背负角弓,女子脚踩锦绣小蛮靴,手腕上戴着一只精巧的蛇形金钏,好一对金童玉女。 再往后,就是十数名青壮扈从,俱是一身简单爽利的紧身衣装。 他们在山林之中,看到两个年轻公子迎面走来,所有人立即停步不前,纷纷握住兵器,充满了戒心,以及忌惮。 为首老人笑着拱手抱拳道:“在下飞鹰堡管事何崖,不知两位公子可曾见到附近有仙师和妖魔的身影?” 陆台笑眯眯道:“世上哪来的神仙妖魔?老先生是在说笑吗?” 老人哑口无言。 那年轻女子见到了好似书上谪仙人的陆台,眼前一亮,顿时神采奕奕。她的兄长,要更加老成持重,打量着两名不速之客。 飞鹰堡附近方圆百里,并无名胜可以游历,只有最寻常的山水,而且两条通往飞鹰堡的山路,一宽阔一羊肠,那条宽阔山路是断头路,为的就是防止外人循着大道找到隐居世外的飞鹰堡。 飞鹰堡在三四十年前,还是沉香国的一方武林霸主,在遭遇一场浩劫之后,飞鹰堡之人便开始避世不出,并主动毁去那条大道,其家族子弟极少外出游历。不过谈不上与世隔绝,还是有一些必需的商贸往来,偶尔也会有一些世代与其交好的江湖中人,来此做客散心,或是切磋武艺。 眼前这两人出现在此地,本就奇怪。先前他们在城堡中发现这边的神仙打架惊世骇俗,不是黑烟滚滚,就是流光溢彩,最后竟然还有一尊气势威严的金身法相飘荡在空中。飞鹰堡绝大多数人都不曾领略过这等风光,一时间风声鹤唳,议论纷纷。 于是经过一番商议后,堡主让管事何崖来此查看。至于那对年轻男女,则是瞒着众人偷偷溜出来的。他们半路出现,让管事何崖无可奈何,何崖只好让队伍越发放慢脚步,故意绕了一些远路,这才慢慢悠悠来到此地,最终见着了好似正在闲游山水的眼前两人。 何崖看似神色自若,实则心弦紧绷,就怕那两个瞧着像神仙中人的公子哥暴起伤人。 飞鹰堡中绝大多数人涉世不深,不曾亲眼见过那些江湖上的古怪秘事,何崖则不然,老管事闯荡过江湖,去过几次“半山腰”。 飞鹰堡在何崖的坚持下,有着诸多让年轻人倍感莫名其妙的规矩,例如每逢新年、重阳等节日,飞鹰堡几座重地的大门,都要张贴从外边道观求来的丹书符纸;小孩子受到惊吓后,老人会经常在道路岔口独自上香,摆上糕点果盘。还有每次飞鹰堡有人去世,若不是正常死亡,例如溺水、急症等,老人的规矩就更多,哪些青壮汉子抬棺下葬,葬在何处,哪个时辰出生的人负责哪几天的守灵,头七的香火供奉怎么摆,等等,简直能让年轻人烦死。 陆台先问了老人是不是来自那座城堡,得到肯定答案后,便笑着说要去借宿,最近都是露宿荒郊野岭,实在难熬。 老管事犹豫不决,那腕有金钏的女子已经率先点头。 陈平安微微摇头,这女子心太大了,真不怕引狼入室啊? 老管事看着那个笑眯眯望向自己的青衫公子,突然哂然一笑:“来者是客,两位公子远道而来,既然遇上了,飞鹰堡理当盛情款待。” 陆台和陈平安跟着一行人,去往十数里外的飞鹰堡。 山路逶迤,可就不止十数里了。一路上都是那女子在跟陆台闲聊,老管事何崖在前边始终竖着耳朵,一个字都不愿错过。 飞鹰堡姓桓。女子叫桓淑,她哥哥叫桓常。按照桓氏族谱,桓氏是六百年前为了躲避战火,由北方常沂国迁入沉香国的,其堂号为重英堂。 陈平安听不懂这些,陆台什么都能聊,与女子说这个“桓”是好姓氏,旁征博引了一大通。 临近飞鹰堡,众人脚下已出现了一条平整道路,陆台抬头望去,笑了笑。 城堡最高的一栋楼的栏杆处,有一个裹着貂裘的畏寒妇人,正在焦急望向城堡外的道路,她依稀看到子女的身影后,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妇人自己并不知晓,飞鹰堡也从来没人能够看到,这个妇人七窍淌血、潺潺而流的凄惨模样。 栏杆之外,阳光普照,栏杆之内,有些阴凉。若是在妇人旁边站得久了,便会觉得肌肤微凉,像是身躯浸入河水中。 所以妇人身边这些年换了又换的丫鬟婢女,无一例外都成了病秧子,而她们离开妇人之后,多半又能痊愈。 久而久之,见怪不怪,便成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