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先生
行走在狐兔出没的荒丘野冢之间,负剑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脚步,走到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包前的墓碑旁边,蹲下身伸手拔去缠绕石碑的藤草,露出石碑本来的面容。石碑上字迹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小半文字,男人叹了口气:“神道崩坏,礼乐鼎盛。百家之争,就要开始了。” 男人起身后,看到那个尚未进入真武山正式拜师祭祖的徒弟,正面向来时的方向。马苦玄的嘴角、耳朵和鼻子都在淌血,使得那张黝黑脸庞,显得格外狰狞恐怖,他抬起手臂胡乱擦拭一番,继续盯着那边。 男人说道:“马苦玄,按照你之前给出的理由,你是因为得知那外乡少女,在巷弄以一手飞剑术,联手大隋皇子和宦官,杀了你生平第一个师父,所以心结难解,必须要在离开小镇之前报这个仇,我觉得这是说得通的,便没有阻拦你,由着你生死自负。毕竟修行中人,能够遇上这种大道之敌,既是危机,也是机遇。”接着男人加重语气,绝不因眼前弟子的天赋卓绝而偏爱,沉声道:“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龄人,为什么?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我真武山兵家修士,尤其是剑道中人,绝不可以滥杀无辜!” 马苦玄答非所问:“兵家修士,是不是最能够不在乎什么因果报应、气数气运?” 男人点头道:“遍观千年史书,能够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大多是我们兵家圣人。并非是我身为兵家修士,才刻意为先贤歌功颂德。” 男人盯着马苦玄,没有打算轻易放他一马。如果马苦玄嗜杀成性,仗势欺人,那么他为真武山收取这种弟子做什么?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靠的是沙场厮杀来提升境界,本就最为接近生死一线,一旦守不住本心,极易堕入魔道。试想一下,一个手握兵权的修行中人,屠城灭国,何其容易? 兵家与儒家,是支撑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两大支柱,一旦某位受人崇敬的兵家修士,自己立身不正,那么此人的境界修为越高,庙堂地位越高,对于整个世俗王朝的冲击,自然就会越大。在历史上,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得民心何其难,失民心何其易。虽然这句话是儒家圣人所言,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饱读诗书的儒将,故对此深以为然。 马苦玄兴许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可是没有急于辩驳。他伸出手,手心轻轻覆盖在耳朵上,牵扯到伤处,顿时龇牙咧嘴,倒吸了一口冷气,缓了缓,收回手后,看着手心的一摊血迹,说道:“那家伙叫陈平安,他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那个男人生前是小镇有名的窑工,手艺很好,人也老实,后来突然就暴毙了,尸体也没找着。虽然我奶奶一直不愿意承认,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大雨夜,我被打雷声吵醒了,然后发现我奶奶没在身边,刚推开门缝,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来,又惊喜又害怕,很奇怪的样子,我娘使劲拍打着我爹的后背,笑得合不拢嘴,高兴坏了。” 马苦玄下意识皱着眉头,使劲去回忆那些儿时的惨淡画面:“只有我奶奶没笑,好像不太高兴,反而对我爹一顿发火:‘你以为那孩子他爹死了,你就能有机会娶到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泥瓶巷那一支陈家,好几辈人都是一根独苗,你就不怕害了一个人,最后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到时候这支陈家就这么断子绝孙了,不怕遭到人家祖上阴神的报应?退一万步说,那女子的性情,你当真不清楚,愿意改嫁给你?’我爹当时就嬉皮笑脸,估计是觉得做也做了,很快就能拿到报酬,在自家人面前,就不惺惺作态假装后悔愧疚了。我奶奶最后指着我娘的鼻子痛骂,我娘也不是好脾气的,婆媳差点在正堂打一架。我爹就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他那一辈的小镇邻居,都不喜欢他,那个时候他当然帮着媳妇不帮老娘,最后我奶奶就坐在地上,狠狠捶胸,一边哭一边对那块匾额诉苦,说马家招了这么个扫把星女人进家门,你们死不瞑目啊。” 男人顺着马苦玄的思路,问道:“你是想把虚无缥缈的善恶报应,上一辈人作下的孽,全部拢到自己身上,希望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够善终?” 马苦玄咧嘴:“我对爹娘实在没啥感情,只有奶奶放心不下。可我奶奶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她说她这辈子是一定要葬在爷爷旁边的,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几万里之外的真武山,一来要劳烦我这个孙子搬个坛子回家一趟,二来她听说人死之后、入土之前的阳间路,会走得极为坎坷。她说活着的时候已经吃够苦头了,可不想死了之后还要吃苦。” 男人说道:“情有可原,但是占不住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马苦玄撇撇嘴,脸色冷漠,不摇头不反驳,却也不点头不答应。 男人笑了笑,在马苦玄伤口上撒盐道:“被同龄人按在地上揍的感觉如何?” 马苦玄愤怒道:“如果不是那娘们偷偷给了陈平安一把刀,我会输给他?!我从头到尾,就只出了七分力气!如果不是觉得要玩一下猫抓耗子……” 男人轻轻讥笑道:“玩猫抓耗子?得了吧,还不是想着以七分实力打死陈平安外,同时还能让那少女掉以轻心,一箭双雕,想得倒是挺美。” 马苦玄脸微红,硬着脖子愤懑道:“你到底是谁师父?!” 男人哈哈大笑。 两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镇,马苦玄问道:“比起那座正阳山,真武山是高还是低?” 男人笑问道:“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马苦玄眼珠子一转:“假话呢?” 男人答道:“那就是差不多高。” 马苦玄哀伤叹气,觉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认了两个师父,一个莫名其妙横死在小镇骑龙巷,一个本事不大、规矩极多。 男人笑道:“在明面上,正阳山虽然是剑道根本之地,但是在东宝瓶洲修士的心目中,地位远远不如他的死敌风雷园,所以正阳山不被视为一流宗门势力。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假象。其实正阳山的底蕴极深,只是当年那桩恩怨发生后,风雷园有一人的剑道造诣,远超同辈,过于惊才绝艳,才使得正阳山不得不数百年忍辱负重……” 马苦玄没好气道:“不管你怎么吹捧正阳山,也改变不了真武山不如正阳山的事实。” 男人笑道:“马苦玄你想岔了,正阳山与我们真武山的差距,大概算是还隔着一座正阳山吧。” 马苦玄愣了愣,听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后,随即笑道:“这还差不多!” 男人提醒道:“宗门是宗门,自己是自己。” 马苦玄笑道:“你也想岔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这么高,那我以后习武大成,想要找人切磋,就省时省事了,不至于身边全是一群绣花枕头和酒囊饭袋!” 男人一笑置之:“这种豪言壮语,换成泥瓶巷少年来说,是不是更有说服力?” 马苦玄怒道:“有你这么当师父的吗?小心以后你给人打死,我不帮你报仇!” 男人伸手绕到后背,拍了拍剑鞘,微笑道:“除了这把剑,师父孑然一身,身死即道消,你报仇有何用?” 马苦玄疑惑道:“不是还有真武山这个师门吗?” 男人卖了一个关子:“真武山不同于东宝瓶洲其他宗门,你上山之后就会明白。” 男人腰间那枚虎符轻轻一跳,男人按住虎符片刻,很快沉声道:“你我速速返回小镇!我兵家修士,趋吉避凶,预知前程,几近本能。” 马苦玄白眼道:“小镇那边就算翻了天,外乡人和小镇百姓杀得血流成河,关我屁事。我们可说好了,我可以答应不会草菅人命,但也绝对不做什么行侠仗义、扶危救困的事。” 男人脸色凝重,一把抓住马苦玄的肩头,命令道:“不要说话,屏住呼吸!” 两人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已经出现在十数丈外,如此循环,如少年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连串水漂。 陈平安除了后背被马苦玄那颗石头擦出来的伤口,其实外伤不算多,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就很好受。最麻烦的还是左手手心,下水摸石抓鱼,延缓了痊愈的速度,这次跟马苦玄打了一架,拳头碰拳头,更是雪上加霜,以至于撕下旧棉布条的时候,连陈平安也只能打开腰间一只行囊,拿出瓷瓶,喝下里边的浓稠药汤。药汤正是杨家铺子当年开出的药方,别的没用,就是能够止痛。 宁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朴的压衣刀后,割下自己内衫的一大截袖口,撕成一条条,帮着满头冷汗的陈平安包扎完毕,问道:“杨家铺子的土方子,真有用?” 陈平安轻轻晃了晃左手,挤出一丝笑意:“很有用。刚才是真疼,我以前就这么疼过两次。” 宁姚骂道:“手心都能瞧见rou里的白骨了,能不疼?你真当自己修成了金刚不败的罗汉金身啊,还是无垢之躯的道教真君?让你逞强!跟那个马苦玄死磕,他不是说单挑吗,可以啊,他单挑我们两个,没毛病啊。连我堂堂宁姚都不嫌丢人,你倒是逞英雄上瘾了,不然等下你单挑正阳山搬山猿,我继续帮你拍手叫好?” 陈平安刚打算跟她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宁姚蓦然瞪眼,他立即点头道:“宁姑娘说得对。” 宁姚气得斜眼道:“口服心不服,以为我不知道?”陈平安嘿嘿一笑,眼睛一直偷瞥她手里的那把压衣刀,初看袖珍可爱,细看则锋芒冷冽。陈平安觉得这把压衣刀,和它的主人,好像恰恰相反。 宁姚让陈平安抬起右手,将压衣刀轻轻放回绑缚在手臂上的刀鞘,警告道:“不许得寸进尺,不许对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 陈平安无奈道:“宁姑娘你想多了。” 宁姚突然伸手指向最早的那尊断臂灵官神像:“那块乌漆墨黑的石座,知道是什么石头打造而成的吗?”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啊,宁姑娘你算问对人了。咱们只要沿着小溪一直进山,得走很远,我估摸着至少也要走大半天,才可以看到一片黑色石崖,全是这种石头,硬得很,用锤头也砸不下一点点碎石,更别提用柴刀砍,石崖那边还有好几条陷下去的长条状凹槽,里边有点坡度,也不平整。姚老头每次经过那里,都会让拿出柴刀去磨一磨,还真别说,磨过之后,柴刀真的会铮亮铮亮的,跟之前很不一样。” 宁姚揉了揉额头,哭笑不得道:“用来磨砍树劈柴的柴刀……” 陈平安眼睛一亮:“值钱?!” 宁姚没好气道:“再值钱,那结成一片的整座石崖,你弄得来一丁点儿吗?我告诉你,寻常神仙也做不到!除非是杀力巨大的大剑仙,加上愿意舍弃一把神兵才能够裂出大概两块三尺长的石条。石条会被剑修专门取名为‘斩龙台’,每一块当然价值连城。” 陈平安陷入沉思。 宁姚突然也眼前一亮:“灵官神像脚底下那儿,不就有现成的磨剑石吗?这么大,刚好能劈成两块斩龙台。” 陈平安火烧屁股一般,赶紧劝说道:“宁姑娘,咱们可不能拆了搬回家!那位灵官老爷已经够憋屈的了,咱们要是再把他的立足之地也给抢走……” 宁姚猛然起身,冷哼一声:“抢?!我是那种人吗?” 然后陈平安跟着宁姚一起走向那尊道门灵官神像,站在泥塑彩绘神像之前,宁姚向前踏出一步,双手分别按住刀鞘和剑鞘,英姿勃发,她仰头喊道:“我叫宁姚!今天你只要将脚下这三尺立足之地,赠送给我,那么将来我宁姚成就剑仙之境,一定偿还你百倍千倍!” 陈平安张大嘴巴,心想:这也行? 果不其然,泥塑神像毫无动静。 宁姚没有善罢甘休,继续说道:“不愿意给是吧,那我宁姚跟你借总行了吧?有借有还的那种。”宁姚不忘转头对陈平安眨眨眼:“我这是借,不是抢,明白不?” 陈平安使劲摇头,实诚回答道:“不明白!” 宁姚正要好好跟榆木疙瘩陈平安解释“抢”和“借”的截然不同,陈平安突然喊道:“小心!”说话的同时,陈平安身形已动,一把将宁姚扯到自己身后。 原来那尊灵官神像,经历过千百年的风吹日晒后,终于在这一天轰然倒地,向前扑倒在地,碎得很彻底,并未呈现出这里一条腿、那里一条胳膊的残骸姿态,就连原本栩栩如生的大髯头颅也一并化为齑粉。从土里来,往土里去。仿佛人间这一遭,算是真正走完了。而这桩风波的玄妙出奇之处在于,灵官神像的高度要超出少年少女和神像石座之间的那点距离不少,照理说陈平安和宁姚哪怕没有被压塌下,至少也会被砸得不轻。可偏偏到最后,泥塑神像化为尘土,最远也只到了他们两人的脚边。 见多识广的宁姚咽了咽口水,有点心虚,低头望着那些飞扬尘土,嘀咕道:“你也忒小气了吧,不借就不借,还要跟我拼一个玉石俱焚?” 陈平安突然摇头道:“这叫菩萨点头,是答应你了。” 宁姚跟陈平安并肩而立,看着那些碎屑尘土,再看看更远处那一方光秃秃的黑色斩龙台,最后转头看着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确定?” 陈平安笑道:“我确定!” 宁姚信了,毫不怀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在陈平安的带领下,宁姚一起帮着将那些泥屑碎屑,移入旁边早就挖好的一个坑,以土覆盖。 陈平安低头默念道:“不论人神,入土为安。” 宁姚也跟着低头小声道:“入土为安。” 做完这一切,宁姚好奇问道:“陈平安,这是你们小镇的风土习俗?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讲究?”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啊,是我自己这么觉得的。” 宁姚一挑眉毛。 陈平安笑问道:“宁姑娘,你有没有觉得做完这些后,心里很舒服?” 宁姚摇摇头:“没感觉。” 陈平安挠挠头,望着那块黑色石座,问道:“它叫斩龙台?” 宁姚嗯了一声:“武道中人,可能会称其为磨刀石,或者磨剑石,山上剑修才会将其喊作斩龙台。” 宁姚转头望向西南方向,眼神恍惚,小声道:“我家乡那边也叫磨剑石,每个人都会有一块,大小不一,一般只有拳头那么大,甚至有些家道衰落、修为低下的剑修,只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磨剑石,一样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我家也有,很大……” 陈平安轻声问道:“有多大?” 宁姚呢喃道:“比你家泥瓶巷宅子还大吧。” 陈平安满脸震惊,然后无比羡慕道:“宁姑娘,那你家是真有钱!而且这么大一块磨剑石,还不用怕被人偷,多好。不像我,好不容易攒下一点铜钱,藏哪儿都睡不安稳。” 原本有些伤感的离乡少女,忧愁顿消,她笑道:“这块磨剑石,一人一半!” 陈平安摆摆手:“我要它做什么,我家柴刀倒是有,可哪里需要用上这么金贵的磨刀石,每磨一次刀,我就要心疼一次,何必呢。所以宁姑娘你全拿去好了。对了,你不是想着求阮师傅帮你铸剑吗?可以用另外一半作为铸剑的钱……” 宁姚无奈道:“陈平安,你是真傻啊还是缺心眼啊?”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宁姑娘,你就当我是滥好人吧。” 宁姚突然伸手指向陈平安,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眯眼笑道:“陈平安,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图谋不轨,心想着以后把‘宁姑娘’变成自己媳妇,那还不是所有东西都是自己的了?这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厉害啊!” 陈平安欲哭无泪,嘴角抽搐,宋集薪以前说过一句什么话来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宁姚哈哈大笑:“看把你吓的,我开玩笑呢。” 陈平安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有点心累啊。 宁姚突然正色道:“小心!我那把飞剑已经在返回途中了!” 陈平安如临大敌。 临近小镇,真武山兵家修士松开马苦玄肩头,马苦玄有些头晕目眩,晃了晃脑袋,问道:“知道是谁出了问题吗?难不成是我爹或者大伯,家里的宝贝给外边的人看上眼,一个不愿意给,一个强行索要,结果就跟刘羡阳差不多,惹出大麻烦来了?” 负剑男人带着马苦玄快步前行,摇头道:“正阳山搬山猿之所以悍然出手,不惜破坏规矩,那部剑经本身珍贵是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仍是正阳山和风雷园的陈年旧怨。如果不是风雷园陈松风前后脚就来到小镇,那头搬山猿绝不至于出手行凶。所以说小镇这边,修行之人即便出手,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坐镇此地的齐先生终究……” 男人突然停下言语,望向街道远处一座屋顶,屋顶上蹲着一只通体漆黑如墨的野猫。野猫看到马苦玄后,立即尖叫起来。等到马苦玄发现它后,野猫就开始撒腿奔跑,跑向杏花巷那边。马苦玄刹那间脸色苍白,疯了一般跟着屋顶上的野猫一起狂奔。 男人想通其中关节,叹息一声,不急不缓跟在马苦玄身后,始终没有被马苦玄拉开距离。 马苦玄一路跑回那条熟悉至极的巷弄,当他看到自家院门大开的时候,可谓胆大包天的他竟然在门外停步,再也不敢跨过门槛。马苦玄知道,自家院门一年到头,几乎就没有这么长久开着的时候,因为奶奶常念叨一个道理:杏花巷就数没出息的穷光蛋最多,偏偏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咱们家又容易让人眼红,所以家门一定要记得关严实,否则会遭贼惦记。 马苦玄红着眼睛走入院子,正屋大门也没有关。他看到一个熟悉的瘦弱身影倒在地上。那只黑猫蹲在门槛上,一声声叫喊着,惊吓瘆人。 “不要过去!”负剑男人伸手按住马苦玄的肩头,叮嘱道,“事已至此,稳住心神!” 马苦玄强忍住眼泪,不断深呼吸,放缓脚步,轻轻喊道:“奶奶?” 兵家剑修率先一步掠至马婆婆身旁,双指并拢在她鼻尖一探,已无气息。 那只黑猫吓得赶紧跑入屋内,一闪而逝。 负剑男人略作思量,抬起头对站在门外的马苦玄沉声道:“停步!你天生阳气极重,再靠近一步,你奶奶哪怕还剩一些魂魄滞留屋内,也会被你害得灰飞烟灭!” 马苦玄整张黝黑脸庞使劲皱着,竟然强忍住让自己一点哭声也没有发出。 男人下定决心,握住腰间那枚虎符后,沉声道:“齐先生,此事不容小觑,你有你的规矩,我也有我的苦衷,希望齐先生接下来莫要插手此事。” 说完这些之后,男人气势浑然一变,衣袂鼓荡,头发飘摇,默念了一串晦涩难懂的口诀后,最后以五字收官:“真武山有请!” 马苦玄痴痴转头望去。只见一尊高达丈余的金甲神人从天而降,双拳在胸口一撞,声响如雷,道:“真武后裔,有何吩咐?” “此地术法禁绝,我又不擅长拘押魂魄之事,所以请你帮忙巡视此屋四周,如果发现这位老妇的游荡魂魄,就将其收拢起来,记得切莫伤及根本。” 那名金甲神人沉默片刻,仍是点头道:“得令!” 金光消散,不见神将。 窑务督造官衙署,龙尾郡陈氏子弟陈松风,正在一间宽敞屋内埋头翻阅档案。他脚边搁着一口朱漆木箱,里边堆了大半箱子的泛黄古籍。女子陈对从木箱里随手拎了本出来,站在不远处的临窗位置,一页页缓缓翻阅过去。 衙署老管事正坐在屋内一把椅子上喝茶,风雷园剑修刘灞桥坐在对面跟老人客套寒暄。精神矍铄的老管事笑道:“也亏得事情巧了,李家宅子那边的李虹,亲自登咱们衙署门,开口讨要咱们小镇几支陈氏的档案,而且只要最近三四百年的户籍档案,王爷点头答应了,我便叫李虹让人带走了箱子上边的那七八十本籍书,下边剩下的籍书,年岁更大,刚好是陈公子你们想要的老皇历。话说回来,若非每年衙署要求在夏秋时节,各晒书一次,这些早就给虫子蛀烂吃光喽。” 站在窗口的陈对头也不抬,淡然问道:“听说小镇如今姓陈的人,都给福禄街、桃叶巷的四姓十族当了奴仆丫鬟,有些个陈氏人,甚至都当上了这些高门大户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给人下跪磕头不说,见着了小镇普通百姓,还会趾高气扬?” 老管事有些尴尬,陈对口口声声说着的“四姓十族”或是“高门大户”,可是真正传承千年的世族豪阀,龙尾郡陈氏的嫡长孙,就坐在那边跟个下人似的,一声不吭埋头查阅档案,而这位同样姓陈的女子,竟然能够如此心安理得,那么她真实身份的悠久清贵,老得成了精的管事用膝盖想想都知道。 虽说老管事没有养着什么姓陈的婢女杂役,可是跟那些作为小镇地头蛇的大姓人家,关系一向不差,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因为自己的应对不妥,给所有人惹来一条来势汹汹的过江龙。于是小心斟酌一番措辞后,他放下手中那只冰裂纹的水润茶盏,缓缓道:“陈小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依着咱们衙署一位老前辈早年的说法,这座小镇最早有两支远祖不同的陈氏,其中一支很早就举族迁出小镇,没有嫡系后人留在小镇,只是依稀听说这支陈氏,当初搬离小镇的时候,是专门留了守墓人的,只是太过久远,那个负责为那支陈氏扫墓上香的姓氏家族,已经无法考据。至于另外那支陈氏呢,很久之前也在大姓之列,名次还很靠前,只可惜世事无常,里里外外折腾了几次,就逐渐没落了。尤其是近几百年,就像陈小姐你所说的,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会儿已经没有自立门户的陈氏人了……不对,我想起来了,还真剩下一根独苗,应该是现如今小镇所有陈氏子弟当中,唯一一个没有依附四姓十族的。那孩子他爹,烧瓷手艺精湛,还受到过前两任督造官大人的嘉奖,所以我才记得清楚。只是他死得早,如今他孩子过得如何,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话说回来,就只说我看到的、听到的,小镇这边对陈氏后人总体上都还算不错,尤其是宋、赵两大姓,府上大管事都姓陈,名义上是主仆,其实跟一家人差不多了。”一口气说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老管事转身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水。 陈对笑着点头道:“薛管事是明白人,难怪衙署上下运转自如。” 老管事笑逐颜开道:“陈小姐谬赞了,像我们这种人,只是知道自己的那点斤两,所以唯有尽心尽力而已。劳碌命,劳碌命罢了。” 陈对一笑置之,转移视线,望向正襟危坐的陈松风,冷声道:“实在不行,就把箱子翻个底朝天,从最下边那些籍书看起。薛管事刚才的话,你没听到吗?小镇千年以来,档案籍书只与其中一支陈氏有关。如果我没有记错,小镇这一支陈氏,与你们龙尾郡陈氏可算同一个远祖。怎么,翻来覆去,一本本族谱从头到尾,那些个名字不是奴仆就是丫鬟,好玩吗?” 陈松风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嘴唇微白,竟是不敢反驳一个字,连忙从椅子上起身,去弯腰翻箱子搬书。衙署老管事立即绷直腰杆后背,再无半点忙里偷闲的轻松意味。 刘灞桥实在看不下去,陈松风性子绵软不假,可好歹是龙尾郡陈氏的未来家主,不管你陈对什么来历背景,是不是同宗同族,至少也应该给予必要的尊重,所以刘灞桥沉声道:“陈对,我没有眼瞎的话,应该看得出陈松风现在是给你帮忙,你就算不领情,也别说话这么难听!” 陈松风赶紧抬头对刘灞桥使眼色,后者睁大眼睛瞪回去:“连皇帝也有几个穷亲戚,怎么,有人例外啊?!好,就算某人例外,就能看不起人啊?” 直来直去,这就是风雷园刘灞桥的本性本心。 陈松风满脸苦涩。 老管事低下头喝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陈对愣了一下,微笑道:“有道理。” 这下子轮到刘灞桥有些不适了。 陈对把手中籍书放在桌上,打算出门透透气,薛管事当然要尽到地主之谊,只不过被这个陈氏女子婉言谢绝了。 陈对走出衙署偏厅,站在走廊里往远处望去。衙署大堂外有个占地不小的广场,有一座牌坊正对着大门,写着一个大大的古体字,山岳的“嶽”,上“山”下“獄”。这并不罕见,每一个世俗王朝和邦国都按律,在辖境内敕封五座山为五岳,东南西北中,山门必然会有开国皇帝御笔亲题的两个字,那个榜书岳字,必然是以古体写就。后世文人sao客和修士仙师,对此解释有千百种,至于真正的缘由,恐怕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陈对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坐在牌坊的白石台阶上窃窃私语。她犹豫了一下,缓缓行去。为了不落下一个偷听的嫌疑,陈对在走上两人身后台阶的时候,故意轻轻咳嗽了一声,不承想两人一个说得起劲,一个听得认真,仿佛对陈对的出现浑然不觉。陈对对此也不以为意,她大大方方坐在台阶的最远处,她虽然闲散,随意而坐,但是坐姿无形中散发出来的韵味,仍然给人一种端庄的感觉。 一大一小,用的是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官话,陈对听得懂,否则她也不会来到这座小镇。不过雅言她说起来比较生涩,所以与陈松风、刘灞桥一路行来,就很沉默寡言。当然,她不想说话的主要理由,还是觉得跟陈松风、刘灞桥说不到一块去,遂不愿意开口。 刘灞桥表面上玩世不恭,但骨子里专注于剑道,看似有趣其实乏味;陈松风则一心想要重振家风,看似质朴其实多思。两个所谓的东宝瓶洲顶尖俊彦,都跟她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如此。 少年瞥了眼约莫比自己大十岁的女子,印象实在一般。 陈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没有开口说话的迹象。不过之前惊鸿一瞥,发现小女孩捧着一只光泽晶莹的翠绿葫芦。陈对眼光何其老辣,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衣衫富贵的少年和瓷娃娃似的精致小女孩,正是泥瓶巷宋集薪和正阳山陶紫。 宋集薪之前和宋长镜去李宅慰问,一眼看到小丫头陶紫就喜欢上了,因为他从小就喜欢精致华美的事物,粗犷质朴之物,则不入其法眼。陶紫跟宋集薪也很有眼缘,两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好朋友,关键是年龄悬殊,还能聊到一块去。宋集薪甚至都没觉得自己敷衍应酬,以至于他最后请求叔叔宋长镜强行让李家放行,带着陶紫来督造官衙署这边玩耍。宋集薪不管李家人如丧考妣的凄惨模样,牵着陶紫的手就离开了李宅大门。与此同时,让人捎话给小宅里的婢女稚圭,让她找出箱子里的翠绿葫芦,送给陶紫当见面礼。 陶紫跟宋集薪亲昵得很,撒娇问道:“搬柴哥哥,你刚说到了十二脚牌坊里的学宫书院坊,我来这里之前,听爷爷跟人聊天的时候说起,你们大骊的那座山崖书院,如今混得很惨啊,你知道他们山崖书院的牌坊上写了啥吗?” 因为宋集薪名字里的后两个字,陶紫给他取了个“搬柴哥哥”的绰号,宋集薪对此无所谓,此时不再关心那个外乡女子陈对的去留,低头对陶紫笑道:“不知道啊,我这辈子还没走出过小镇子,书读得也不多,跟你聊了这么久,肚子里差不多已经掏空啦。” 陶紫叹了口气:“不知道猿爷爷在外边找人找得怎么样了。” 宋集薪笑了笑,低头拍了拍锦袍下摆,那一刻,眼神复杂。 远处陈对突然柔声问道:“小姑娘,你这只葫芦会不会在某些时候,自己发出声响?” 陶紫转过头,双手高高举起葫芦,笑得眯起眼,炫耀道:“是搬柴哥哥送给我的哟。” 答非所问。陈对只得一笑置之。 宋集薪随口说道:“每逢雷雨天气,会嗡嗡作响。” 陈对点头道:“果然是养剑葫。” 宋集薪有些疑惑。正阳山陶紫争先恐后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就有三只养剑葫。我爷爷有一只,灰不溜秋的,丑死了。太白峰刘爷爷的那只最可爱,小小的,巴掌大小,嗖嗖嗖,会飞出几十把小飞剑。苏jiejie那只不大不小,紫金颜色,可惜苏jiejie平时不太愿意拿出来,我求了好多次才摸了摸,苏jiejie很快就藏起来啦。” 陈对解释道:“小丫头,你可不好埋怨你家苏jiejie,紫金养剑葫,在养剑葫里十分稀少罕见,可以排入前三名,估计整座东宝瓶洲,也就她手上那么一只,而且紫金葫芦相比其他养剑葫,虽然养剑极优,但缺点是太脆,很容易被利器磕破。” 陶紫重新抱住翠绿葫芦:“那我这只呢?” 陈对笑了:“也很珍贵就是了。” 陶紫扯了扯宋集薪的袖子,怯生生道:“搬柴哥哥,你要收回去吗?” 宋集薪揉了揉陶紫的脑袋,满是宠溺眼神,哈哈笑道:“别说是这只小葫芦,就算我手上还有,也愿意一并送给你。” 陈对想起一桩趣事,说道:“相传历史上,天材地宝楼有一次举办拍卖会,最后压轴之物,正是一棵从未出现过的养剑葫芦藤,上边结有六个小葫芦果子。据说是道祖成仙之前,亲自在咱们这座天下种下的幼苗,不知道过了几千年,才结出那一串小葫芦,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十分神奇。” 宋集薪由衷感慨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荒郊野岭的边缘地带,一柄飞剑老老实实悬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见着了自家制定家法的长辈,只能眉眼低敛,乖乖束手而立。 飞剑身边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儒士,儒士双鬓霜白更胜,若是赵繇、宋集薪两个读书种子在场,就会发现短短一旬时光,这个学塾先生的白发已经多了许多。 飞剑剑尖所指,则是沉默不言的正阳山搬山猿。搬山猿浑身上下隐隐散发出一种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气势。 搬山猿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方才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齐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势利眼了?”这种当面质问,可谓极其不客气,但是搬山猿仍然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妥。真武山虽然是东宝瓶洲的兵家圣地,可向来一盘散沙,宗门意识并不强,身负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挂个名而已。真武山的规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谈不上约束力,何来的凝聚力? 满脸疲倦的齐静春先对飞剑说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经无事了。”那柄飞剑如获大赦,剑身欢快一跳,掉转剑头,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为猜出事情缘由,怒气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齐先生挑中的晚辈。若是齐先生早就对刘氏剑经心动,大可以与我明言!只要不落入风雷园之手,被齐先生你的不记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可是齐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么,既想着当婊子,又想要立贞节牌坊?好处由你齐静春偷偷拿走,恶名却要我正阳山来背?!” 若说之前指责质问是生气使然,所以口不择言,那么现在搬山猿这番辱人至极的言语,无疑是撕破脸皮的意思。 齐静春脸色如常,缓缓道:“我齐静春,作为负责看管此地风水气运一甲子的儒家门生,有些话还是应该与你解释一下。首先,我与那少女并无瓜葛渊源,只是见她天资极好,‘气冲斗牛’四字匾额,蕴含着东宝瓶洲一部分剑道气数,当少女站在匾额下的时候,四字便主动与她生出了感应,可惜少女当时佩剑材质,不足以支撑起四字气运,我便顺水推舟地摘下其中两字,放入她剑中。我与这个少女的关系,到此为止。并非你所揣测的那般,是我选中的不记名弟子。” 齐静春自嘲笑道:“若是真舍得脸皮去监守自盗,作为一家之主,往自己怀里搂东西,外人岂能察觉到丝毫?一部梦中杀人的剑经罢了,需要我齐静春谋划将近一甲子,才动手谋夺吗?” 搬山猿作为正阳山的顶层角色,见识过太多伏线千里的阴谋诡计,更领教过许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厉害手腕,哪里肯轻易相信先前齐静春的说辞,不过比起先前的言辞激烈,平缓许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喽?” 齐静春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来此拦你一拦,而对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实道理很简单,很多人笑称真武山有‘两真’,真君子和真小人,故而这个兵家剑修与我说了什么,我便可以信他什么。而你不一样,你重伤刘羡阳,坏其大道前程,却故意留其性命,以防自己被我过早驱逐出境,你这种人……”说到这里,齐静春笑了笑:“哦,差点忘了,你不是人。” 搬山猿眯起双眼,双拳紧握,关节咯吱作响。如果是死敌风雷园,或是看不惯正阳山的修士,对他这只护山猿进行冷嘲热讽,拿“不是人”这个说法来嘴上占便宜,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但是眼前这个中年儒士,以平淡温和的语气说出口,搬山猿却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 齐静春对于搬山猿的暴怒,浑然不觉,继续说道:“拦下你,是为正阳山好。当初少女差点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你来自正阳山,跟剑气剑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难道感受不到那股压力?” “小女娃娃那会儿不过是垂死挣扎,那一点道法神通,齐先生也好意思拿来吓唬人?”老猿哈哈大笑,故作恍然大悟道,“之前有人说齐静春你的那位恩师,晚节不保,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最后被搬出文庙不说,还给人砸得稀巴烂。我当时还不信来着,心想堂堂儒教文庙第四圣,便是万一真有机会见着了传说中的道祖佛陀,也是勉强能够说上几句话的读书人,只是现在看来,从你恩师到你齐静春的这条儒家文脉,传了不过两代,就要断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谁说的?为何偏偏你这支文脉如此不济事。难不成你恩师,确实如某些书院所传那般,哪里是什么继往开来的儒家圣贤,根本就是一个千年未有的大骗子?” 齐静春虽然微微皱眉,但始终安静听完搬山猿的言语,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老猿放肆大笑,一脚踏出,伸出手指,指向那个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读书人,狞笑道:“齐静春,你们儒家不是最恪守礼仪吗?我就站在这规矩之内,你能奈我何?!” 齐静春转头望向小镇那边,轻轻叹息一声,重新望向这只搬山猿,问道:“说完了?” 搬山猿愣了愣,从头到脚打量了齐静春一番,收起手指,龇牙道:“没劲,泥菩萨也有火气,不承想读书人脾气更好,骂也不还口,不晓得是不是打不还手?” 齐静春微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搬山猿似有心动,不过总算没有出手。 搬山猿问道:“齐静春,你一定要拦阻我进去?” 齐静春答道:“后果之重,一座正阳山承受不起。” 搬山猿沉声问道:“当真?” 齐静春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一气之下就给搬山猿让路,仍是耐着性子点头道:“当真。”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最后瞥了眼齐静春身后的远处,冷哼道:“算那两个小家伙运气好,转告他们一句,以后别给我碰上!”搬山猿转身大步离去,背对着齐静春,突然高高抬起一条胳膊,竖起一根大拇指。只是大拇指缓缓掉转方向,朝下。 齐静春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天雨将落。 耳畔突然响起来自小镇那边的一个嗓音,是那个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请求,希望他能够网开一面,准许他请下真武山供奉的一尊神祇,齐静春点头轻声道:“可。” 当齐静春说出这个字后,此时若是有人恰好抬头,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顶,骤然出现一点米粒之光,然后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从天而降,转瞬之间落在小镇内。 “齐先生?”齐静春背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喊声。齐静春转身望去,一对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个一袭墨绿长袍的外乡少女宁姚,齐静春有些唏嘘感慨,当初读书种子赵繇对其一见钟情,他就点拨过一句话,将宁姚形容成无鞘的剑,最伤旁人心神。少年赵繇到底不知情为何物,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齐静春不便一语道破天机,不好说宁姚一颗问道之心,最是无情。此无情,绝非贬义,而是再大不过的褒义。世间情爱,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种。 山下世俗市井当中,兴许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让痴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许,但是在山上修行,要复杂得多。 齐静春看到陈平安后,笑容就要自然许多,温声打趣道:“接连几场架,打得惊天地泣鬼神了。”陈平安有些难为情。 齐静春开门见山道:“跟你说两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阳山的搬山猿撤退了,很快就要离开小镇。”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问道:“老猿从小镇东门走?” 齐静春伸出手掌轻轻下压了两下,笑道:“先听我把话说完,刘羡阳活下来了。” 陈平安身体紧绷,小心翼翼问道:“齐先生,刘羡阳是不是不会死了?” 齐静春点头道:“有人出手相助,刘羡阳性命无忧,毋庸置疑,不过坏消息是他身体遭受重创,以后未必能够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 陈平安咧嘴一笑。 这些天陈平安的心神,就像一张弓弦始终被拉伸到满月状态,一刻也没有得到舒缓,在听到刘羡阳活过来之后,突然一松,整个人就后仰倒去,彻底昏死过去了。宁姚赶紧抱住陈平安。 齐静春解释道:“陈平安先前被云霞山蔡金简一指开窍,强行打烂心神门户,其实精气神一直在流散外泄,结果刘羡阳刚好在这个时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发潜力,这就是所谓的破罐子破摔了。他原本能剩下半年寿命,如今估计最多也就一旬吧。”这意味着陈平安从泥瓶巷开始,到小镇屋顶,再到深山小溪,最后到这荒郊野岭,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续减寿。陈平安对此心知肚明。 宁姚问道:“齐先生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救陈平安!” 齐静春心中叹息。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处。宁姚并非对陈平安没有情感,否则也不会并肩作战到这一步。 正常人听闻噩耗后,必然会有一个惊慌、悲伤、同情的过程,快慢、长短、深浅不同而已。但是宁姚丝毫也没有。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结果”,我该如何救人。 世间修行,修力可见,步步为营,只需要往上走,差异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修心则缥缈,四面八方,处处是路,仿佛条条道路都能证得大道,但又好像条条道路都是旁门左道,谁也给不了指点。在修心一事上,身怀道心之人,可一步登天。所以宁姚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着陈平安,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齐静春想起了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陆沉,心情越发凝重。 宁姚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把陈平安背在身上,问道:“齐先生你倒是说啊。不过事先说好,我觉得杨家铺子的老掌柜,救死扶伤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陈平安认识一个铺子里的老人,挺厉害的。” 齐静春看着满脸认真的宁姚,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世间何事,最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宁姚想也不想,大声道:“一人一剑杀光妖族!” 齐静春哭笑不得,有些无奈道:“是修行。” 宁姚仔细一想:“其实是一样的。” 齐静春指向两人之前所处的位置,又点了另外一处:“剑炉可滋养体魄,千秋可壮大神魂,只不过对于陈平安来说,至多是勉强维持一个收支平衡,运气好,说不定小有盈余。所以等他醒来后,帮我告诉他,以后练拳,哪怕不追求其他,只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宁姚松了口气,其实她比陈平安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于昏厥过去:“齐先生,那现在我是带着陈平安去泥瓶巷养伤,还是先去刘羡阳那边看看情况?” 齐静春笑道:“如今已经都可以了。” 宁姚想了想:“我背后这家伙,肯定希望睁开第一眼,就能看到刘羡阳,所以我去阮师那边好了。” 齐静春点头道:“我陪你们走一段路程。” 两人并肩而行。春风拂面,读书人双手负后,宁姚背着陈平安。 宁姚走着走着,突然问道:“齐先生,作为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没有因为近水楼台,收取几个天赋好的弟子?” 齐静春笑着摇头:“没有,只收了个不算弟子的书童。以前是为了避嫌,现在回头来看,确实错过了几个好苗子。” 宁姚又问:“齐先生,你在这里,是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 齐静春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过未必全是真相。毕竟有些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句话齐静春没有说,从离开小镇起,他就失去了那份“心镜照彻天地”的神通。因为有人取走了那块镇圭,那是儒家亚圣之一留在小镇的信物,也是大阵枢纽之一。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齐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没有跻身上五境啊?还有,先生你坐镇这方天地,真的能够天下无敌吗?当然,先生如果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随便问问。” 齐静春果然不回答。宁姚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齐静春有意无意放慢脚步,转头望去。陈平安眨了眨眼。齐静春也眨眨眼。齐静春会心一笑,不露声色地悄悄加快脚步。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远后,齐静春停下脚步,笑道:“我就不送了。”站在原地,满鬓霜白的他,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沉默不言。 齐静春走出一步,瞬间来到那块斩龙台附近。 儒家圣人,皆有一个本命之字,独占魁首。 世间任你是谁,只要写到、用到、念到此字,便能够为那位儒家圣人增加一丝道行修为,积少成多,滴水穿石。 齐静春是个例外。不是一字没有,而是有两个。且字之意味极其悠长,境界极其深远。 静。静心得意。 春。天下迎春。 所以他才会被贬谪到这方小天地,与外边大天地完全隔绝。 虽然齐静春不过是儒家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书院山主之一,但是他确实不能以常理待之。 这个面对正阳山搬山猿屡屡挑衅羞辱却没有任何反应的窝囊读书人,闭上眼睛,默想“静”字第三笔,然后伸出并拢的双指,在空中轻轻往下一划。那块坚不可摧的斩龙台,瞬间被对半切割成两块。 齐静春一挥袖,两块齐整大石,一块落在阮邛的铁匠铺子,另一块则出现在泥瓶巷一栋小宅里。 做完这一切,齐静春陷入了沉思,如围棋国手陷入长考。先是站在细密雨幕当中,最后已是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他也未回过神来。一直被小镇百姓喊作先生的齐静春,在想自己的先生。 杏花巷马家祖宅,逛遍小镇的金甲神人走回院子,奇怪的是这么大一尊真神,行走四方,竟然无人察觉。 少年马苦玄蹲在门外台阶上,看到这尊金甲神人后,满脸希冀神色,真武山兵家修士问道:“如何?” 神人一身金色甲胄,宝相庄严,只见其嘴唇微动,马苦玄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便火急火燎地望向屋内的剑修,后者叹气道:“他说你奶奶生前造孽太多,死前三魂七魄就已经同身躯一般,如风烛残年,所以你奶奶死后,是命魂同时腐朽。小镇此处又异于别处,天生抗拒鬼魅阴物,所以他并未找到你奶奶的残余魂魄。” 马苦玄脸色狰狞,仰起头对着那尊神将咆哮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快去给我把奶奶的魂魄找回来!” 真武山剑修脸色剧变,生怕马苦玄惹恼了这尊姓殷的真神,正要出声阻拦马苦玄,金甲神人不知为何,竟然以东宝瓶洲正统官话开口说道:“非不为,实不能也。”说完这句话后,笼罩在金光之内的威武神将望向屋内的真武山剑修,后者深吸一口气,双手做捧香状,对着院中神将拜了三拜。每拜一次,就有一股如发丝粗细的淡金色气息,从真武山剑修泥丸xue中飘出,然后被金甲神人轻轻吸入鼻中。三次过后,神人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璀璨光柱离开此方天地。真武山剑修脸色惨白,搬了把椅子坐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这便是市井俗语“请神容易送神难”的真正缘由。 马苦玄脸色冷漠地收回视线后,转身走入屋内,坐在那具冰冷尸体旁边,伸手抓住马婆婆的干枯手掌,死死盯着她那张脸庞,长久不说话。 负剑男人摘下腰间那枚虎符,色泽比起之前已经略显黯淡,缓缓收入袖中。 负剑男人休息片刻,起身后没有走到马苦玄身边,而是坐在门槛上,背对着他,缓缓道:“你奶奶应该是在门口,被人扇了一耳光,力气极大,整个人被飞摔入屋内致死。接下来有些话,可能你不爱听,但是你至少应该知道实情。出手之人多半是练气士,出手不知轻重,加上你奶奶身子骨并不结实,所以就死了。既然是练气士出手,那么多半与泥瓶巷陈平安和那个外乡少女有关,或是先前在廊桥那边,被你故意坏了水观心境的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