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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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司案立在那幽深的树荫下,背影依然笔直,他从兜里掏出那块绣帕,缓缓问道:“你们明日要去人界?”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回答:“而且我觉得至少要二十天才能回来,因为这一次的死魂不是很好办。” 右司案闻言又默了一会,才接着道了一句:“我正要去冥殿。” 我眨了眨眼,轻声问道:“我也想去冥殿,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右司案大人侧过身,淡淡看了我一眼,温言道:“走吧。” 一路上,他没有和我说几句话,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询问花令的喜好。 我倾囊相授,没有一点藏私地全部讲给他听。 说到花令喜欢喝蜂蜜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步,说到花令喜欢熬夜搓麻将的时候,他的面色沉重了几分,说到花令的院子里养了一窝小黄鸡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她为何要养小黄鸡?” 我双眼晶亮地将右司案望着,欢快地回答:“她说等小黄鸡养大了,就全部送给我吃掉。” 右司案嘴角微抽,像是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然而等我们到达冥殿的书房,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后悔。 冥殿书房的中央,站着包括师父在内的几位长老和大臣,正恭敬地对着夙恒上禀所见所闻,不过他们用的都是古梵语,我听不大懂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见到这样的阵仗,我转身就想跑,却被右司案拽住了袖口,定在门边不得动弹。 我定定地看向他,希望他能被我的眼神感化,迷途知返松开我的袖子。 结果右司案大人执迷不悟,硬生生将我拽进了书房。 书房内所有大臣和长老都愣了愣,只有师父的眸光愈加森寒,他面无表情地斜睨了我一眼,唇角冷然勾了勾。 夙恒的华座边有一把白玉高椅,正是我平日里坐惯的那个,现下他伸手拉了那椅子一把,勾人的凤眸里仿佛有光华流转,语声低缓道:“过来。” 清凉的早风拂过,吹得窗外的菩提树叶沙沙作响,整个书房内蓦地沉静一片。 我不敢看师父的脸色,耳根红透跑了过去,在那把白玉高椅上坐好,低下头观摩光洁如镜的檀木地板。 直到他们一行人走出书房,我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按照冥界的律法,能坐在冥君身边的,似乎只有冥后。 我才这样想着,就听见夙恒道了一句:“把手给我。” 我把椅子挪了挪,原本想挨他挨的近一些就把手伸过去,结果他揽上我的腰,将我轻而易举地抱进了怀里。 虽然不是第一次坐在冥君的腿上,但是这一次我格外紧张。 夙恒的左手掌心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碧落石宝盒。 众所周知,碧落石乃是价值连.城的名贵珍宝,因为色泽纯净,质地温润,在天冥二界内极受追捧,堪称千金难求。 然而这样的宝贝却被用来刻了一个盒子。 宝盒开启的刹那,我震惊在了夙恒的腿上。 盒内的冥光宝石灿极炫目,嵌在精致至极的流银戒环上,浅淡的日光拂进来,将那金色的冥纹照得熠熠生辉。 我在看冥洲宝物志这本书时偷了懒,心不在焉地翻了前面三章,却也认识眼前的戒指分明是…… 冥后之戒。 夙恒牵过我的手,将这枚戒指戴在了我的食指上。 我慌忙将它摘了下来,塞回夙恒的手里,“我不能要这个……” 他接过戒指,放回了碧落石宝盒。 我以为此事就这样告一段落,却不料他将盒子和戒指一并递给了我。 我捧着碧落石的盒子,心跳怦然加快,少顷,对着夙恒说道:“我明天就要去人界了,不能保管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找不到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找不到。”他挑过我的下巴,低头轻吻我的脸,“我下了咒结,盒子和戒指只会认你为主。” ☆、第24章 静女其姝(一) 人界的赵荣国地处高江以南,自古为农繁商茂的鱼米之乡。 哄堂一月自春风,酒香人语百花中,赵荣国同沉姜国和文楚国一起,被时人并称为江南三天府。 赵荣国有四大清流贵家,而其中又以平宁谢家为首。 平宁谢家高德清骨之家训,因立国丞相谢微的功成即退位而为人所知,被忍辱负重囚于塞外二十载仍未投降的文将谢班发扬光大,在赵荣国的全境,负盛誉已数十年有余。 一夜即能暴富,百年方成贵族。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无论在朝在野,平宁谢氏的嫡系子弟,都恪守自小习得的修身养性,其家族名望之高,已经到达了赵荣境内鲜有人不知的地步。 怀揣着钦慕之心的路人在谢家门口的石狮子上抚摸一把,都觉得自己沾染了高洁风骨的清流之气。 因为常有路人经过,谢家门前的石狮子看起来总是油光锃亮的。 谢云嫣作为谢家嫡系一脉的长女,出生在平宁郡采莲南塘秋的盛夏。 径下叶田田,鸳侣醉留连,她的名字,在“云”字辈之后,取义来自言笑嫣嫣。 谢云嫣七岁以后,开始由她的父亲教习书法,此后严冬酷夏,寒来暑往执笔不辍。 她父亲的书房外,养了成片一青如黛绿影蔽天的长竹。 谢云嫣彼时脸型微圆,因为肤白,乍看起来像个讨喜的白团子。 白团子指着窗外苍苍如碧的竹子,用软糯的声音问她的父亲,为什么竹覆雪尚且坚。 平宁宣纸上,白团子的父亲用端正楷体写了本心二字,叫白团子她自己参悟。 我双手端着玄元镜,默默看着镜中景象,心想清流贵家就是不一样,平常的孩子七岁时认全字就已经很了不起,谢云嫣七岁时还要对着字参悟道理。 这一年的雪下得日久而厚重,云开千树挂雾凇。 平宁从前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官府尚未准备好开仓接济,谢家的仆从就已经运着大批米粮和冬衣去往城郊的善缘铺。 谢云嫣坐在父亲的马车里问:“为什么不说是我们谢家在行善,反而要借用寺庙的名义?” 谢父伸手摸了摸云嫣的垂髫发髻,看向马车外说道:“谢家受清名已过,日中则昃,月盈则食。” 谢云嫣不是很懂父亲的意思,她想了想回答道:“太阳至午时后西落,皎月自盈满而亏损,所以我们做事图得是利人为己,而非为人所知,爹,是不是这样?” 谢父俊容带笑,从怀中拿出一块鲤鱼玉坠递给她,挑开窗帘,没有答话。 谢云嫣接了过来,将那块鲤鱼玉坠挂在脖子上,藕节一般稚嫩的手,反复摩擦鲤鱼玉坠上被精细雕刻的纹路。 到了善缘铺,谢云嫣黑亮的双眸看向她父亲,嗓音娇糯地说道:“爹,我想去帮忙。” 谢父和她一大一小两双相似的眉眼对视了一会,终是推开车门叫她早点回来。 协调众人的是谢家的某位管事,远远从辆不见标记的马车中看见了大小姐,惊得手中米粥差点洒了出来。 更可怕的是大小姐她…… 居然、居然还跑了过来。 她即便是跑,也无改自幼养成的走步习惯,在皑皑白雪地上,留下一串间距相同并且脚印笔直的足迹。 管事立在原地看那今日着装朴素到贫寒的大小姐,弯下腰来询问她要做什么。 谢云嫣抬头看向他,脆嫩的童声答道:“你们拿纸碗的时候,要蹲身去木桌下的箱子,但是我只需要弯腰就可以递给你们,我可以帮忙吗?” 管事看向那辆不见标志的马车,躬身将谢云嫣带到了善缘铺旁边。 听到风声而赶来的灾民排了一条长队,凛冽冬风刮出紫红冻疮的双手接过冬衣和米粮,有人感激不已地连连道谢,有人拿到手就转头而归。 在这群灾民中,有个鹤发鸡皮的老妇人,她拿着一节细瘦的竹杖,反复敲打着施舍米粮的木桌台,用尖利刺耳的声音叫嚷道: “我的孙子正是不能饿的年纪,我不过多要一袋米粮而已,你们推脱来去,不过是看不起我这老态妇人!” 管事正欲和事,没有站稳的老妇人却腿脚一滑,踉踉跄跄摔倒在地。 而后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哭诉:“儿子儿媳走得早,留下个养不活的独苗……求求阎王爷行行好,让无常把我的魂勾掉,省的叫人瞧不起还嫌我吵闹……” 老妇人正挡着施粥处和放着米袋的木桌之前,后面排队的人渐有私语窃窃,谢云嫣见状,费力地提着三袋米走到老妇人的跟前。 她站在清扫后仍旧没过脚踝的积雪中,脸部稚嫩的皮肤被冷风冻得微红,声音软糯地对老妇人开口说:“佛法善缘,这两袋米是寺庙给的,这一袋是方丈给我的粮食,可我不喜欢吃米饭,也吃不掉这么多,一共三袋,您收下可好?” 老妇人看了她一眼,拿到三袋米粮便不再念叨,双眼空茫地接了下来。 老妇人的孙子是个身形清瘦的男孩子,这少年怔愣了片刻,便从他奶奶手里夺来那一袋粮食,不言不语地递到谢云嫣面前。 谢云嫣用谢氏培养出来的标准足迹向后退了一步,双眸清澈地看向他说:“我不是白给你的,我还会去你家吃饭。” 男孩子被他奶奶拉扯了一把,终是应答了一声好。 回马车的时候,谢云嫣接过她父亲递过来的紫砂手炉,开口说道:“助人便是为己,为己则当助人,这可是竹立深雪的本心所在?” 谢父却只是看向渐沉的暮色,不驳斥不赞同,对驾车的车夫说道:“回府吧。” 吐蕊芳春,采莲时夏,锦带盛秋,风霁隆冬。 四季更替几次之后,养在清贵世家的谢云嫣大小姐,抽穗拔节成一位明眸皓齿的清丽美人。 她即便是只静立在原地,也美如空谷幽兰,双眸剪秋水,十指拔春葱。 在百花争丽最丽为云嫣的春园里,谢云嫣同样出身赵荣清流名门的娘亲停下脚步,目光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眼角微有细纹,却掩不住笑意欣然,“吾家有女初长成,云嫣今年便要满十五了。” 赵荣国的风俗,是要在女子将到十五时才可以谈及婚事。 而平宁谢家在婚嫁之事上,向来都是极为慎重,门当户对是首先被摆在第一位的要务,再然后还要有几道思虑良多的精细挑选,结果便多得是举案齐眉的伉俪良眷。 不过这其中也有一些例外,比如谢云嫣至今未嫁的姑姑。 谢云嫣的姑姑转着手中刺绣红梅的锦团扇面,红润的唇角微微上扬,她的眉眼与谢云嫣有七分相像,饱含笑意地看向她,“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不知这赵荣的各位公子,谁能有幸娶了我家云嫣。” 谢云嫣清丽动人的脸颊此刻却微红如粉莲,她没有接话,因为她想到了几日前游湖时遇到的那位蓝衣公子。 那位蓝衣公子身姿颀长,俊眉修眼,在竹篙小舟上和着她的琴曲,吹了一首高山流水般相辅相成的长箫。 她和她的古调琴曲,都在那碧波徜徉的春湖上,漾起了怦然不歇的潋滟波痕。 曲终人约见,隔着画舫兰舟的纱帘,谢云嫣含蓄地谢绝。 那位公子手执长箫对她说道:“在下定齐国魏氏济明,慕平宁谢家名声已久。” 谢云嫣外出一向低调,她纤长的十指按着尚且颤有余音的琴弦,轻声问道:“公子怎么知道,我是平宁谢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