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节
张允铭低声说:“不难,按照那位……所说,御林军要追杀我们……” 父子两个悄语了几句,平远侯嘿嘿一笑,拍了下张允铭的肩膀:“你小子!真是老子的儿子!” 张允铭叹了下气:“二弟却是缺心眼!” 平远侯也担忧了:“我们尽快启程吧!” 平远侯领兵,三皇子监军的消息一出,京城各处传诵的对沈家一门忠烈的赞扬外,又多了对平远侯和三皇子的美化。有些勾栏里还演说了平远侯年轻时的种种勇悍行径,把他吹嘘得像是天上的神将入世一般。三皇子就更别说了,从头说他如何自幼文武双全,关怀百姓,虽然作为一个皇子从来不愁吃穿,可竟然建言储粮备荒,救了多少人命。又说他怎么预言战事,一直心存社稷。现在北戎当前,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保家卫国,真是国中第一公子,古代信陵君再世,集见识和勇敢为一身的高大全人物。众多世家子弟前来投靠,要与他一起出征。许多女子蜂拥到了他的府前,留下了无数荷包手绢…… 三皇子焦躁地在厅中对叶大公子说:“你去让那些人别那么说我行不行?我快臊死了,门都不敢出了。” 叶大公子心说我们准备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不好好表现一下?那些剧本唱词怎么能白写?那些红牌怎么能不用?都是真金白银买的,就是要给你塑造形象呀,但是可不能这么告诉三皇子,就笑着说:“这样也好,现在有许多商家竞相给义兵提供粮草,许多官吏也捐出了银两。你不知道我们府前的募捐箱都满了几次了。” 三皇子高兴了:“是这样啊!那好吧,随他们去说吧,就当把我捐了。” 叶大公子呵呵笑。他充满希望:现在虽然盛传边镇北侯父子已经阵亡、沈家军大概所剩无几,可京城的人们踊跃参加义兵,三皇子阵营中的镇北侯沈卓将府中的护卫和庄户上的人集合在一起,会随着平远侯出城。其他的门庭中,也有许多人带仆从投军,连叶中书门下,叶大公子都带了十来个壮士随行。城中义兵算来已有五万,听说城外也是一片激昂,大概最后能有十万众,也许真的能与北戎抗衡。 皇帝可与叶大公子想得不一样,他听说了京城义兵数量增长迅速而且军需也供应齐备的消息,甚是恼怒,对孙公公说:“看这样子,他一直把他的手下留在身边!这是随时要和朕对着干哪!” 孙公公忙说:“奴婢听说明日平远侯就要出城了,看来他不想在京城多待。”这话就是他没有造反的意思。 皇帝还是愤然道:“朕早就知道这个人不可靠!” 孙公公诺诺点头,皇帝说道:“派人跟着他们的义兵,好好盯着动静。” 三皇子临行前骑马去城外七星观里去向五公主道别。五公主这边音讯闭塞,刚刚听说了镇北侯沈家军可能完了,三皇子这边就来告别了。 五公主一听三皇子要监军抗敌,马上就开始流泪,对三皇子说:“兄长……你……” 三皇子很高兴自己能上战场,对五公主的眼泪有些不以为然,可还是安慰五公主说:“meimei莫要担心,这次是平远侯领兵,张大公子为先锋,镇北侯的沈三公子也去,我们人很多。” 五公主又一阵哽咽,她低声说:“兄长等我片刻。”转身走回了内室,伸手从头上拔下玉簪,任头发披散下来,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剪下了一缕头发,拿了一方手绢包了,又将头发挽了,才走出来,将手绢包递给三皇子,说道:“你把这给他,此生我与他必共生死!” 三皇子知道五公主为了张大公子出的家,青春蹉跎,这时自然会为她传这个信。他不是个忧心忡忡的人,只又多说了几句保重,就与五公主告别了。他现在全心思就想到战场上拼杀,才不辜负这么多年来自己习练的武艺。若是死在战场上了,是死得其所,失去了自己的保护,北戎来了,meimei如果自尽,也是全了贞洁。若是自己没有死,得胜而归后为meimei向父皇求情,念在自己抵抗了北戎,父皇也许该让meimei还俗。 在镇北侯府的藏书阁里,沈汶低声叮嘱沈卓:“记住,得胜了也不能传捷报……” 沈卓摇手:“知道了知道了!这算是第一百零二次了吧?” 沈汶叹气:“这是很重要的一环。” 沈卓点头:“明白了。” 沈汶又说:“千万不要让jiejie落单,我梦里她是和春绿一起陷入包围,自戕而死的。” 沈卓严肃了面容:“我懂,我绝对不会让她离开我的左右。” 沈汶叹气:“我梦里春绿是已经成婚又回来的,可是这次她为了陪着jiejie,一直没有成婚。听说大嫂去信,撮合了她和大哥身边的齐从林,但愿两个人都没事。” 沈卓大包大揽地说:“肯定不会有事啦,打过仗后让他们成亲呗!” 沈汶对沈卓皱眉,问道:“你别光管着别人的亲事,你没有向张家jiejie告别?” 沈卓说:“不用,我人走了,心总是在这里的……” 沈汶撇嘴:“三哥!你就知道油嘴滑舌,怎么也该有点儿行动吧?” 沈卓一塌肩:“她父母在家,我怎么去?何况还有皇帝盯着呢?女孩子不都喜欢这种话吗?你替我传过去就是。” 沈汶叹气,可与沈卓分手后真的写了个短签,在苏婉娘的帮助下胡拽道:“其人将离,言我心犹在此地,遂不相辞,望君恕罪。”让人给平远侯府递过去了。李氏打开看了,噗地笑了,骂道:“油嘴的小子!”可还是让人给张允锦了。张允锦读了几遍,脸红着匆忙做了副穿在盔甲下面的垫肩,还绣了几片叶子,交给了李氏。李氏叹气,把大儿子叫来,递给了他一个小包:“这是给沈三公子的。” 张允铭听说了自己meimei和沈三公子议亲不成的事,知道是沈汶那时说皇帝要选妃,激得母亲定了沈三公子。这一定,就不能轻易再改。加上自己meimei喜欢,这么多年就耽搁下来了。他再次暗骂沈汶是自家的克星,自己的弟弟meimei都骗到手了! 可是现在两府一起出征,福祸同行。算啦,就让那小子高兴高兴,找了一天很不情愿地把包裹给了沈卓。 义兵出城的那个清晨,镇北侯府的大厅里面,沈卓和沈湘对杨氏和老夫人拜别。沈强直着嗓子啊啊狂叫,脸红脖子粗,老夫人拉着他的袖子,不让他挣脱。 杨氏这次倒是没有哭,在沈强的叫声间歇中,带着种哀求看着沈湘:“湘儿,你能不能不去?” 沈湘坚定地说:“不能!”沈汶让沈卓出了城再暗示沈湘父兄没有死,所以在府中,沈湘一直激愤交加。 沈强又叫,沈卓对他摇头:“四弟,不行,你太沉了,没有你能骑的马……” 沈强极强壮,一身黑rou死硬死硬的,他听沈卓这么说,就叫着张开手臂,表示要让沈卓背他。沈卓笑起来:“你想得美!我才不背你了!”这么多日子了,他终于说出来了这句话,深觉畅快。 沈强啊啊叫着跳脚,杨氏崩溃了,对沈强声嘶力竭地大喊:“你给我闭嘴!你别想去!你要是敢跟他们去,我就死在这门前!” 见母亲疯狂,沈强蔫儿了,不再出声,撅着嘴去依靠老夫人,老夫人拍拍沈强的后背,无力地对杨氏说:“你别吓着孩子。” 杨氏手发抖,脸发黑。这么个黑胖大小子,哪里能吓着?!老夫人还是跟自己对着干! 自从她听说镇北侯父子都已战死疆场,她已经许多夜没有睡觉,动不动就浑身发热,心跳如鼓,然后虚汗满身。初闻消息时,她真是哭够了!现在只感到深入骨髓的痛和绝望,如果侯爷和两个儿子真死了,她保住沈家的血脉后,就一死了之,不必再受这些折磨! 沈汶怕老夫人忧伤过度,私下告诉老夫人镇北侯他们都没有死,但是不要露出来,所以老夫人只板着脸,尽量不说什么,像个被噩耗击垮的老人。 对柳氏,她不敢说得太明确,只含糊地说她的消息不同。所以柳氏只是担惊受怕,脸色憔悴,还不那么糟糕。苏婉娘也同样紧张,不是为了他们此去后的前途,而是因为沈汶说义兵一离城,沈汶肯定得应付太子那边,最后会离开侯府,侯府全要靠自己来掌握,心中一阵阵发虚,自然是眉头紧皱。 沈汶在一边拿着绢子嘤嘤地哭,沈卓觉得她在装相,可沈汶是真的伤心。前世她不在这里,根本不知道家中的情景,现在她难免联想当初的悲凉。老夫人失去了儿子孙子,杨氏失去丈夫儿子,又看着另一个儿子和女儿出征……这是多么沉重的伤痛!她走到杨氏身边,挽着杨氏的胳膊说:“娘,我在这里陪着您……”她这些天总陪着杨氏,用意识力按摩疏肝畅气之xue,可是帮不了多少忙。杨氏性子直,如果告诉了她,杨氏不伤悲,就会让府中的眼线们怀疑……但是看着自己母亲如此,沈汶真是十分负疚,只好陪着哭。 沈卓对杨氏说:“娘,您不要……”他原来想说“为我们担心”,可又怕露出自信,就改口道:“如此悲伤。这是我沈家报国之时,我们责无旁贷。” 沈湘说道:“娘,我从五岁开始习武,到今年我二十,已经整整十五年!娘,这是我的念想,我一定要上战场,死在那里也无怨悔!”沈汶大哭起来,扑过去抱了沈湘的胳膊说:“jiejie!你别说这话,一定要回来……陪我呀!” 沈湘过去对这个“没用”的meimei一直没有好口气,现在要去打仗了,忽然觉得这个meimei乖巧而柔软,十分可爱,拉了沈汶的手说:“meimei,过去我常骂你,你别生气。我们都长大了,你特别好看了,把那些我说你是猪的事都忘了吧。” 沈汶哭着说:“jiejie,我从来没有生过气,我喜爱jiejie,一直很敬佩jiejie……”泣不成声。 沈湘使劲忍住了眼泪,豪爽地说:“meimei,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沈汶哭泣着紧拉沈湘的手说:“jiejie,你……你……” 沈湘点头说:“放心!我一定回来!陪你这个……” 沈汶哽咽:“……猪……猪还不行吗?” 沈湘笑了:“怎么会?meimei真的很漂亮了,我都喜欢你的模样了。”她在沈汶脸上掐了一下,手沾到了沈汶的泪水一滑,沈湘忍不住甩了下指头说:“你真是的,这么多眼泪!” 沈卓和沈湘再次行礼,两个人走出了大厅。杨氏木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沈汶吓坏了,过去给杨氏捶背,哭着说:“娘!你别这样,我害怕呀……” 老夫人第千百次暗恨杨氏沉不住气,可也心存怜悯,说道:“你呀……去好好歇息下吧。”她不敢多说,只深深地叹了口气,对沈强说:“你陪着祖母去后面。”沈强一脸郁闷地扶着老夫人,沈汶和柳氏扶着杨氏去了寝室。 叶大公子临行向叶中书辞行,“爹,我走后,您们全去城外庄子上去吧,有事的话,从那里往南边去也方便。”现在京城里乱糟糟的,有人已经收拾了家什往南方去了。 叶中书的书案上,铺开着十来封信,都是他的好友门生让人带来的。 他眉头微蹙,自己到了门窗前好好地往外望了望,才走到叶大公子身边,低声说:“现在市井上的话都是北边败了,朝廷上镇北侯来的奏章看来也是这个意思。说来,按照北戎的军势,实在没有不胜之理……” 叶大公子沉痛地叹息:“北戎五十多万兵,实非镇北侯能敌,何况这些年减免军需,他手下将士大约不过十五六万,如何能不败!” 叶中书沉吟着,“话虽如此,我却觉得,战事的消息很少……有些……说不过去……” 叶大公子不解:“怎么少?我在三皇子那里,天天看到西北送来的奏章,全是说北戎一路攻城下县……” 叶中书点头:“是,西北一路防守弱,北戎过来也是当然。只是,北边,没有几个人看到了北戎南进,都说北戎还在燕城附近。” 叶大公子也点头了:“是的,那是因为从北边过来的几条驿线都被撤了,京城与北边音讯艰难!而且,朝上也有人说北戎尚未从燕城南下,说明即使镇北侯父子死了,可沈家军还没有投降,依然在与北戎对抗!燕城陷入重围中,无法送出信件!” 叶中书嗯了一声,叶大公子忙问:“父亲有何疑虑?” 叶中书捻着胡子:“我只觉得,如果燕城被围,沈家军无力突围,那么东北那路的北戎哪里去了?” 叶大公子出了一身冷汗,对叶中书说:“爹!如果那路北戎绕过了燕城,就从东边一路直下,很快就会到京城了!我们出去是抵挡西北来的北戎,那东路这边谁来挡?爹,京城要陷落了……” 叶中书摇手:“先别急,先别急……”他紧皱着眉头,叶大公子差点说自己不去出征了,可是对三皇子说的话岂能反悔?他像是要哭了一般对叶中书说:“爹!您现在就往南边去吧!城里许多人走了,我马上让人帮您整理东西……” 叶中书叹了口气:“我家书馆已然几代,所印之书所藏之书……” 叶大公子急了:“爹!身外之物,不可留恋!您带着家人马上离开吧!” 叶中书拍了下叶大公子的肩头说:“我家世代书香,到了你这辈,竟然有个从军之人,真是不易。你少时习过武,多少有助。但在战场上,也不要逞强……” 听见父亲竟然换了话题,叶大公子紧张地说:“爹,您还没有答应我,这两天就走吧!” 叶中书笑了一下:“我会让那些孩子们走,我懒得走了。” 叶大公子眼睛湿润了,一下子给叶中书跪下:“爹,我不孝,但请爹一定要走!” 叶中书严肃了,摇头道:“此时不能走。我一走,谁等着迎接你们凯旋?若是那路北戎来了,再走还有理由,但是他们不来,我就跑了,人们会说我作为你爹,都不信你们有得胜之日,岂有此理!” 叶大公子结巴着,“可是,可是,等他们来了,就来不及了……” 叶中书说:“咱们家不远就是明镜湖,屋子里有梁,坐在书中,尚能举火,有什么来不及的?” 叶大公子流泪了:“爹!我求您走吧!” 叶中书把叶大公子扶起来,说道:“你能如此出息,我已经很满意了。你也这么大了,许多事情要看得开,人生不过是在世间走一回,无论何时,都得讲究些风仪姿态。我这么大岁数了,做不出闻风而逃的狼狈,就让我按我所愿而行吧。” 叶大公子悲哀地叫了一声:“父亲……” 叶中书抬手制止了他,说道:“况且……”他沉思着。 叶大公子拉了叶中书的袖子追问:“爹,况且什么?” 叶中书迟疑着说:“我认为……这东北一路北戎……也许已被歼灭了大半……” 叶大公子失声道:“怎么可能?!” 叶中书也摇头:“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是这路北戎有十几万,根本不可能完全隐蔽,可我有故旧送家人逃离,给我带来了书信,其中都说北边过来了伤兵和学子,让人们快建义兵抵抗,但没一封提到东北边有北戎大军的行踪……” 叶大公子使劲眨眼,叶中书低声说:“我总觉得现在时局诡秘,你千万莫要与别人说我的猜测。我这么说是要你不必担心我,你自己小心。平远侯老了,二十多年不涉朝政,可你也知道京城应招义兵者,日内就万余,现在五万不止。平远侯夫人用她生意资助军需,毫不仓促,怎么看都是早有准备才是。其他人家也纷纷资助,你们才能迅速出发。” 叶大公子说:“我们早就准备了那些唱词和人,不就是为了煽动民众,支援沈家军,参加义兵吗?看来是……”他停住,那些是为了市民准备的,可平远侯夫妇定是早就动了。 叶中书缓慢地点头说:“你也觉得,他们有预备了吧?” 叶大公子皱眉:“这事,当初是沈三公子叮嘱下来的。” 叶中书诱导地看自己的儿子:“还有,沈家军现在北方似是全败,为何要大家传唱沈家的勇敢忠诚,一门几代英烈?” 叶大公子思索着:“为何……” 叶中书不想让叶大公子多担心,挥手道:“你放心走吧,我会在这里给你们坐镇的。” 叶大公子无法说服父亲,只好再次深拜告别。 京城的西城门处,拥挤得一塌糊涂,各家所招的义兵在此与平远侯父子一同出城。三皇子一身轻甲,神色激动地看着满街的各色的旗帜,对身边的沈卓和张允铭说:“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叶大公子说:“你有为国为民的一腔热血,当得人的赞赏!” 三皇子哈哈笑:“我才不是为了得人赞赏呢!大丈夫生于世,就该到战场上去厮杀一番!” 叶大公子忙说:“要稳住!你只是监军,平远侯才是主将,张大公子是先锋,你留在军帐里……” 三皇子一挥手:“什么呀!你在军帐里就行了!”高兴地一踢马,领着人们往前去了。 张允铭和沈卓却都很冷静,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的背景,沈卓努力不让自己显露出悲愤,表情很正经,而张允铭则唇边带了丝冷冷的笑意。他们并肩骑行,沈卓挑衅地低声问:“你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