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他看到外面阳光好,想晒太阳,我把阳台上的瓷砖地拖干净,又拿毛巾擦过一遍,然后把席子铺在地上,明明是老居民区狭窄的阳台,他躺在那里,侧身屈着一条腿,面对着外面高大的槭树和阳光,却惬意得跟躺在马尔代夫的沙滩上一样。我抱了枕头给他靠,他不要,要靠在我身上,我只好把书搬到阳台上看,靠墙坐着,让他把头枕在我腿上。 看完一章,他已经换了个姿势,仰躺着,屈着一条腿,另外一条腿盘起来搭在上面,一晃一晃地,还惬意地哼着歌。阳光透过槭树的缝隙照下来,斑斑点点地落在他脸上,他的皮肤光滑得像玉石,眼睛半眯着,琥珀色的瞳仁在阳光下清澈得像宝石。 “你好像一只猫啊……”我感慨道,只有那种平时让人很有距离感的动物,躺在太阳下把肚皮露出来的时候,才会让人看得心都软了。 他听了我的话,翻身起来。 “怎么了?”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伸手准备给他拿水杯:“你要喝水吗……” 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凑过来,把头凑到我的脸上,然后蹭了蹭。 柔软的头发擦过我额头,我闻见他身上像森林一样的香味,而碰到我脸颊的,是他的鼻尖,和嘴唇。 他用这样近的距离看着我,然后笑了起来,他的眼睛像阳光下的海洋,我的灵魂像插在船头猎猎飞舞的旗帜,仿佛下一秒就要离体而去,投进那片深邃的海洋里。 他说:“猫就是这样蹭的。” ☆、家人 我想我完蛋了。 我的脸上在发烫,温度高得像是要把皮肤都烧破了。这么近的距离,这么烫的脸,他一定会看出端倪来的。 在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推开了他。 “我……我去看下汤煲好没有!” 我几乎是从阳台落荒而逃的。 我不敢看一眼他的脸色,脸上的表情,我连头都不敢回,冲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狠狠往脸上泼了两捧水。 太明显了。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我的异常。何况是向来对人心洞若观火的他。 镜子里的人,发现自己的脸色并不算红,只是有着受过惊吓之后的苍白,整张脸都被水泼得湿漉漉的,头发都黏在脸侧,连衬衫前面也湿了一块。这个场面简直太狼狈了。 如果现在他等在门外问我怎么了的话,我这副样子,连出去都不能出去。 但是怎么会呢。 他是郑敖。 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等我把自己恢复了原状,连厨房煲的汤都看好,若无其事地走出来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阳台上睡着了。 他睡觉的时候总让人忘记他有多恶劣。 半张侧面埋在枕头里,高挺的鼻梁,细长的眉,即使睡着了,眼睛也有着极漂亮的线条,睫毛密得像扇子,颜色却浅,软软地盖在眼睛上,被阳光照得金黄,总是玩世不恭笑着的唇,安静地抿着。郑家人都是薄唇,薄情的象征。 这样看起来温和无害的他,总让我想起他的小时候。 那时候他还没这么聪明,没这么让人猜不透,那时候的他,想什么话,都会告诉我,包括他爸爸骗人说他是他的侄子,包括那个我素未谋面的,他的mama。 只是后来怎么了? 后来他出去读书,英国的贵族学校,统一的校服,音乐课要练小提琴,学法语,还有学校之间的网球联赛,他写信过来跟我说。再后来,他渐渐长大,渐渐有了很多好玩的事,他有很多女朋友,他会开着车去草原上看野马,冬天会去澳洲潜水,他会品酒,会在舞会上跳舞,会在拍卖会上一掷千金拍下某幅宋朝的扇面…… 而这些,我都不懂。 我只能安静地做他的一个朋友,他喝醉的深夜,抑或是通宵过的凌晨,我泡一点茶给他喝,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到黎明,而后各自散开,去过自己的生活。 他不再跟我说他的心事,不谈家人,不谈过去,而他的现在,我听不懂。 我想,我不能陪他很久了。 总有一天,他会找到那个能泡茶给他喝的女孩子,两个人相拥睡去,他们会恋爱,结婚,到那天,我就做他的一个普通的朋友。 我不敢再想,从卧室拿来毯子,给他盖上。 “小朗,小朗……” 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是一只在眼前晃的手,手指修长得很,然后是郑敖凑得很近的脸。 “怎么了。”我茫然地看看周围,原来我坐在阳台上睡着了。身上盖着毯子,郑敖已经穿上了外套。 “晚上我们去吃饭,你去不去?”他俯身下来问我。 我思考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好,那你换衣服吧。”他俨然主人一样,走到衣柜面前,给我找衣服:“小朗,你怎么这么多白衬衫?” “我上班要穿正装的。”我站起来,准备穿衣服。 这次吃饭的地方是一家楼层很高的中餐厅。 装修很中式,都是雕花木门,窗上还装着窗纱,贺连山他们在包厢等,沿着灯光昏暗的走廊走过去,推开门,包厢有整扇都是透明的玻璃幕墙,虽然挂着宫灯,但还是有一种中西合璧的违和感,好在风景很好,正是黄昏时候,半个城市的灯火都一览无余。 桌上摆了不少凉菜,人也很多,一半是熟面孔,郑敖和他们打了招呼。今天做东的似乎正是贺连山,上次那对双胞胎簇拥在他左右,只是似乎没有上次见面时候那么神采飞扬了,而是有点凄惶的样子,像两只惊弓之鸟。 我在郑敖身边找了位置坐了,这些人大概在等他,我们一坐下,穿着旗袍的服务员就开始陆陆续续上菜了。我没刻意听他们聊天,只隐约听到他们在说地皮的事。 我刚喝完一碗汤,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个很好看的少年,大概不会超过十七岁,未成年的样子,不算高,牛奶一样的皮肤,打扮很潮,戴着个深灰色的棒球帽,背上背着印着星条旗的包,穿着火红的卫衣,脖子上还挂着一副耳机,咖啡色刘海,一进来,就不开心地发脾气:“原来你们躲在这里!让我好找!” 接话的竟然是向来脾气不算好的贺连山,笑着说:“你也是脑残,直接问最大的包厢就是,还找个什么。” “你才脑残!”那少年把包往墙角的花盆旁边一扔,把帽子取了下来,仍然是找麻烦的语气:“你们都坐满了!我坐哪里!” “坐郑敖腿上啊!”向来以文雅自诩的王朗也开起了玩笑。 郑敖靠在椅子上,唇角带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那少年的脸渐渐地红了,虽然仍然凶巴巴地,却没有刚才那副气势了,对郑敖色厉内荏地凶:“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已经有人腾出了位置,服务员给他在郑敖右手边加了一张椅子,他虽然骂骂咧咧,还是过去坐了。脸红红的,喝了一口汤,又被烫了舌头。 我隔着郑敖,看清了他的脸。 是非常,非常漂亮的男孩子,虽然刘海有点长,但眉形正,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嘴唇优美得像花瓣,左边耳垂上有一个蓝宝石的耳钉。印象中,我似乎在哪里看过。 他坐在郑敖身边,陆陆续续地跟郑敖说着话,声调很低,郑敖听着,偶尔对着他笑一笑,坐在他右边的王朗还打趣他:“看来我们这只小暴龙,还是有人能收服的啊……” 少年直接扔了块鸡骨头过去,让他闭嘴。 一顿饭吃得很热闹。 中途我起身去洗手间,当时席上已经只剩一半人,郑敖不在。 我在男洗手间的隔间里,听见了接吻的品咂声,我推门出去的时候,听见了少年惊呼声,和另外一个,熟悉的轻笑声。 我知道郑敖就在这个洗手间里,就在某个隔间里,和刚才的那个少年接吻。就算知道我在这里,他也未必会惊讶,他在我面前,向来就很随意,无需隐藏,无需顾忌,因为我全盘接受,因为我没说过我喜欢他。 不过是我咎由自取。 我没能吃完那顿饭。 我站在走廊尽头的鱼缸旁边,给郑敖打了个电话。 响了四声,电话才被接起来。 “怎么了?小朗?”他在那边问。 我没办法忽略他呼吸的急促。 “没事,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 “哦,好。要我送你吗?” “不用。” 我站在这座大厦外置式的电梯里,隔着透明的钢化玻璃,看着这个城市,电梯一层层下降,万家灯火,灿烂辉煌。 可惜这里面没有我的家。 我以为他只喜欢女孩子。 原来他不是不喜欢男孩子,只是不喜欢我。 “苏律师吗?” “是我。” “后天的出差,我准备好了。” “你不是说有家人需要照顾?” “他……已经有人替我照顾了。” ☆、冰川 这次出差,是去做一个经济案件的取证,上一周光是要资料就打了无数电话,还收了三趟快递,最终苏律师对那边的智商有了一定了解,于是决定亲自过去当事人的任职地看一看。 苏律师行事向来简洁有力,出发前一天手上一个案子刚好结案,我加班到零点,走的时候他房间灯还是亮的。第二天凌晨六点他打来电话:“准备好没有,我过去接你。” 还好我提前一天整理好了行李,也勉强赶在他来之前把自己收拾停当,才不至于让苏律师在我楼下等我。 彼时天才微微亮,因为睡眠不足,我整个人都有点迟钝,好在苏律师还是一贯地冷硬清醒,穿着西装,扣子解开了,露出里面耀眼的白衬衫,连墨黑头发也一丝不苟。苏律师这次开的是一辆银色的宝马,内饰色调也冷,他坐在驾驶座上,简直是一座俊美的雕塑。 “早。” “苏律师早。”我慢悠悠地拖着行李箱绕到后备箱,把行李放进去,用力拍了拍自己脸颊,让自己清醒点,然后绕到副驾驶座,他已经把车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