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模模糊糊的风雨声里,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男孩。散乱的黑发底下,是一双永远沉默的眼睛。 他等了很久,那炸药却始终没有被引爆。 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被拯救了,被一个通敌的叛徒拯救了。 *** “我刺瞎了自己的双眼,才得以混入宫来。”杜攸辞慢慢地叹道,“九坊那边的确是思量了许久,只是最后这一击,我都没能料到。那莫姑娘,是个极有主意的女孩。” 顿了半晌,又道:“西平京此时满城风雨,你们藏在此处,倒是无人能发现。” 这座熟悉的烽燧之中,他的声音温和,伴着轻微的噼啪的火声,烟雾彼岸,未殊苍白的脸上神容亦是沉默。 他知道自己害了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沉默。他知道自己救了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沉默。 杜攸辞想自己大概从来不曾了解过面前这个救命恩人。 rou香渐渐从火上涂了油的兔rou上散发出来。杜攸辞带来了酒,一揭盖,阿苦便窜了上来:“好香,好香!” 方才她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却只是恍若无事般笑。 “过来。”未殊淡淡地道,串起了一块烤好的兔rou。 阿苦斜了他一眼,“我是说酒香。” “你不能喝酒。”未殊很认真地陈述这个事实,阿苦盯了他半晌,终了,乖乖回到他身边,就着他的手咬下兔rou。他忙道:“小心烫。” 阿苦一边嚼着rou,一边含糊地道:“师父,你当初怎么知道会下雨的?” 未殊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我本来就是做这个的啊。” 阿苦顿住,但听师父又道:“你觉得我离谱,那是因为你不懂。天行有常,我若连阴晴雨雪都看不出来,如何能做司天台的监正?” 她睁着眼睛看他半晌,长长地“哦”了一声。 她终于认同他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了?他的心境忽而变得松快,就连刚才杜攸辞叫他恩人他都没有动容,这时候,那双深潭样的眸子里却渐渐漾起柔润的星光。 杜攸辞已经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变化,忍不住摇头苦笑。当年地窖中那个冷峻的男孩,如今是真的变了。 却听未殊冷不丁问道:“你的叔叔姓贾?” “嗯。”杜攸辞静了片刻,“他……也死在龙首山那一战。” 未殊道:“我知道。” 那老兵的眼神,他永远记得。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阿苦眼巴巴地看着未殊,未殊却只是盯着杜攸辞。 杜攸辞终于意识到什么一般,微微笑道:“天色不晚,我该回去了。你们还缺些什么,我明日再送来。圣上正满天下地找你们两个,千万不要自投罗网。” “要衣服!”阿苦当即举手。 杜攸辞一怔,虽然他双目已盲,耳根却仍旧红了。未殊上身近裸,神色却颇自然,只是拿手去拨了拨柴火…… 半刻后,杜攸辞走了,阿苦还在拼命给未殊烫伤的手指吹着气。 未殊道:“已经不疼了。” 阿苦便抬头,发丝掠过他的胸膛。她浑没注意,只是关切地道:“你吃饱了吗?” “……” 阿苦又道:“受了外伤原不该吃这么油腻,都怪杜医正,竟然还带酒来。” “……”未殊在心里默默对杜攸辞道:不是我。 阿苦歪着头看他半晌,道:“师父,其实你挺好看的——我是说,挺周正的,也没那么女相嘛……” ……是谁说我女相? “说完了吗?”未殊终于开口。 阿苦微微愕然,“呃?” 未殊站起身来。褴褛的白衣披落,干净修长的右手伸向了她,她似乎是想了想,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未殊自然而然地拉她起来,一边灭了篝火,道:“我们去地下休息。” 阿苦脸色微变。他感觉到了,有些好笑似地偏头:“是我记性差,上回害苦你了。” 杜攸辞当年逃出的那个洞口还在。阿苦捏着鼻子走过一地狼藉,发现那洞口实有半人高,外间的枯草都蔓生进来。未殊牵紧了她,自己当先探身出去,望了望四周,才护着她头脸让她走出。 她轻声道:“你当年……便是靠这个洞,救了我那些叔叔伯伯?” 他不言。 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草间小径,两旁都是齐人高的芦苇丛,看不见更远的景物。阿苦跟着未殊拨开杂草一意前行,抿了唇,心底有些忐忑的欢喜。她过去翻墙钻洞、上蹿下跳都不在话下,可是今次,她却仿佛变得羞涩而小心了。身边站了一个男人,被他牵着,被他领着,被他护持着,她不需要开口,甚或也不需要思考,他们就可以走上很远、很远。 地势不断往下,脚下的泥土也渐变得湿润。阿苦还正纳闷此处何以有大片的水生芦苇,未殊已停下脚步,“此处如何?” 她举目四望。 暮霭四合,深秋的风压下高高的芦荻,现出不远处的一条—— 瀑布! 阿苦眼前一亮,朝那瀑布奔了几步,便感觉到扑面的水汽,令人神清气爽。那瀑布从山崖上披挂下来,溅落水潭,又汇作一条淙淙小河,流经他们身边。哗啦啦的水声直到这时才猝然惊响在她的耳畔,原来这四周竟是一座极深的山谷,四面都是险峻的高山断崖,谷中除却流水芦花,也不过只有几棵枝干虬曲的老树。 阿苦回头,黄昏的风拂起她的额发,双眼笑得眯了起来,像两弯月亮,“我们要住在这里吗?” 未殊被这一笑晃了心神,片刻,才怔忡地道:“只要你喜欢。” ☆、第68章 沉沦 “我喜欢!”阿苦笑道,两手比划着道,“我们可以在这里建一座木屋,地面搭得高一些,不要沾着潮气;那边向阳的石头上可以晾衣服,我还能晒药草;你不是会武功?我们搭一个灶台,做几张桌椅,还有,还有床……” 他安静地看着她叽叽喳喳,心绪随着她的设想渐渐欢悦地漂浮起来。这样避世隐居,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二人,他觉得很满足。她蓦然回头,便对上他那双深深凝注着她的眸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呢,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他轻声说:“我需要衣服。” 她的脸红透,“这个,还真的只有等杜医正来……” *** 阿苦的性子是说做就做,容不得一点拖沓,暮色之中,已开始动手搬木材,到月色浓时,两人已搭好木屋的一部分构架。阿苦拍了拍手,甚是得意地道:“今晚在烽燧里再睡一夜,明天就能住进这里啦。” 未殊肩头有伤,阿苦都不许他搬动重物,这会儿看着这树在荒天野地之中几根潦草的直木,心中慢慢地,竟是叹了口气。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抹去了阿苦额上的汗水。阿苦觍颜一笑,“我也该去洗洗了。” 未殊的手却轻轻划过她柔嫩的脸颊,他的表情很郑重:“阿苦,谢谢你。” “谢我什么?”她不自然地道。 未殊微笑,“若不是你,我肯定不愿花时间做这些事情。” 阿苦打了个哈哈,“那是我比较能来事儿。” “……”未殊想了想道,“也许吧。” 阿苦拍掉了他的手,大咧咧地道:“我去洗澡啊,你不准偷看!回去,回烽燧里养伤去!” “你是不是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未殊被她推着往那城墙下走,一边道,“一个放牛的男人,偷走了仙女的衣服?” “你是说牛郎织女?” “对,”未殊点头,“就是牛女二星。” 阿苦狐疑地攒了眉,“你想说什么?” “你今天,害我没有衣服穿,”未殊回头看她,夜色之中,他的眼里浮荡着星光,“是不是故意的?” 片刻之后,一声尖厉的叫喊响彻整座无名山谷。 “你无耻,你耍赖!”阿苦尖叫道,“你知不知道我才是女的?!你都是仙人了,你还要做仙女吗?!” “不对吗?”未殊还在想象,“无妄正可以做那头老牛……” 七日后,当杜攸辞第三次来到龙首山中送东西,未殊的伤势在阿苦的调理下已好了不少。两人已经搭起了简单的茅屋,扎好了床榻,做出了木桌木椅,院落里甚至还晾起了药草。 杜攸辞的手指轻轻敲着藤木编织的桌子,感慨道:“你真不像是在逃亡。” 未殊侧首,目光追随着那个忙进忙出的娇小身影,嘴角始终噙着一抹他自己都未发觉的淡笑,“她比较能来事儿。” “……” 未殊转过头来,“往后你也不必常来,以免引人怀疑。” 杜攸辞道:“我也的确是很忙的……” 阿苦这时候端来了两碗水,放在桌上。杜攸辞摸了摸,碗是用碎陶片粘起来的。这小丫头,怎么就那么有活力,能那么快乐地做事情? “我知道,”待阿苦走了,未殊才发话,“圣上伤势很重,你身为太医署的医正——” “你便好好呆在这里吧。”杜攸辞笑起来,“如花美眷,如画江山,多少人羡慕的。” 杜攸辞离开后,未殊仍坐在院中没有动。 阿苦站在门边,看着昏黄的暮色一点点吞噬了他的背影。她慢慢地朝他走过去。 他感觉到了,回头,对她摇了摇头。 杜攸辞还是不肯说。 不肯说小葫芦他们现在如何了。 阿苦的心沉了一沉,面上却扯出笑来:“我将你打的山鸡烤了一部分,腌了一部分。马上要落雪了,吃食不好找,明日咱们多去打些野味来……” “想在这里过冬吗?”他却发问。 阿苦一怔,“……不好吗?” 未殊看她半晌,“好。” 两人吃过了晚饭,便挤在一张简陋的床榻上聊天。被褥是杜攸辞带过来的,柔软的,能令人回想起纸醉金迷的西平京。阿苦呆呆地望着房顶,那里有些漏光,冷冷的月华射入来,浸得人一身寒意。 未殊因为肩伤的关系,七天以来都是侧身而卧,背对着阿苦。这样也好,他也怕自己情不自禁。没有了肢体的接触,两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七个晚上,才发觉原来对方的世界都是那么精彩,而自己过去竟都没有认真去了解过。 阿苦说起九坊,说起扶香阁,说起莫先生和窦三娘。未殊想了很久,只想起自己救过的人中有一个大伯是姓鲁。 “鲁伯伯你见过的。”阿苦笑道,“我跟他约好了讹你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