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霍川顺势收紧手臂,“再没有下一次,三妹乖,不许哭了。” 原来宋瑜方才被梦魇住,口中喃喃不休地说着梦话,模样很是痛苦。霍川一直陪在她身旁,自然感受得出她的绝望,直到她不安地低唤救命,这才出声将她叫醒。 宋瑜额头上有一个不小的包,她稍微离开一些,不敢碰到,“我的头撞到了……还有……” 经过一夜,她的脚腕肿得比馒头还高,更泛着吓人的青紫,与周围白腻皮肤对比明显。睡着了不觉得,目下想起依然很疼,她起身碰了碰那处,可怜巴巴地朝霍川道:“我的脚扭伤了,好疼。” 昨晚已经很龚夫人说过,可惜山上没有懂医术的郎中,没人得帮得上忙。唯有让她先忍耐一夜,今日下山后再诊治。然而拖得时间长了危险极大,或许对留下病根,造成日后行走不便。 霍川早已察觉她脚腕受伤,连夜让人下山请专治跌打骨伤的郎中,这会儿理应到了。 果不其然,少顷明朗领着一位刚过而立的郎中前来,据说是这一带出了名妙手回春。治疗脚伤难免要褪去鞋袜,只见宋瑜白皙精致的脚踝肿起老高,瞧着可怖。霍川攒眉,让他手下垫一块布再行动。 这要求不过分,郎中很好说话,按他所言照做,三两下便将宋瑜扭伤的脚腕正回原位。 宋瑜疼得牙关紧咬,低低地呜咽两声,像是小动物的叫声。 霍川就坐在她身旁,将她带到怀中安抚,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已经好了,不必怕。” 因耽误了时候,避免日后留下遗症,最好未来三日都不要下床走动。郎中另外留下一小瓶外敷的药物,收取诊金后便退下。 澹衫蹲在脚边为她上药,动作轻柔,尽量避免弄疼了她。 宋瑜睫羽上沾着泪珠,她抬手拭去,湿漉漉的眸子觑向霍川。偏偏脑门上还有一个硕大的圆包鼓起,颇为滑稽。 霍川碰上她的脑门,动作极轻,“疼吗?” 宋瑜点头不迭,生怕他不知道,连忙补充了一句:“好疼好疼。” ☆、第61章 啼莺序 室内凉风和煦,山涧清风徐徐,沁人心脾的清凉。半开的窗户被吹得嘎吱作响,偏头便能觑见山顶绮丽风光,清晨白露凝在草叶中,晶莹剔透的露珠折射出莹润日光,更显得生机勃勃。 院中央有一颗年代久远的梧桐树,枝干粗壮,四人合抱。繁茂枝叶在地上投下一片蓊郁,树下静悄悄走过一个小和尚,往窗户内打量一眼,旋即匆匆走过。树叶婆娑,飒飒声不绝于耳,旭日东升,逐渐融化了满园清寂。 那声绵软娇糯的哭诉言犹在耳,宋瑜不是故意撒娇的,她只是想让霍川知道自己受了苦,脱口而出,不排除有夸大其词的因素。一个晚上过去,早已不如刚开始那般疼痛,只是肿胀仍未消褪。 丫鬟正欲上前为她涂药,在半空被霍川拦截,“我来。” 音落被丫鬟疑惑地觑了一眼,但见他镇定自若,不像是在说笑。丫鬟犹豫不决地将药膏递到霍川手中,仍旧不忘叮嘱:“郎主若是不方便,尽管放心交给婢子……” 无人回应,她讪讪地退出内室,临了担心地回头。只见宋瑜兴致盎然地盯着他动作,熠熠生辉的眸子璀璨如星,满含希冀。对面霍川打开白瓷瓶,往手心倒了一些药膏,试探着碰向宋瑜的额头。 起初他没找准方向,于是宋瑜握着他手腕放在额头,“你轻一些,别弄疼我了。” 肌肤相贴,果真鼓起好大一包,霍川眉头越皱越紧,在伤口周围动作轻缓地为她搽药,“为何会孤身一人前往后山?” 药膏涂在脑门清清凉凉,尤其被风拂过的瞬间,宋瑜惬意地眯起眸子。没等她高兴多时,便因霍川无波无谰的一句话哑口无言,她收起嘴角弧度,低头一副乖乖认错模样:“林霜说那里有一只兔子受伤了,我救它时不慎掉入洞中……” 说罢恍然记起还有一只兔子!她忽然抬头,狠狠地撞上霍川手掌,疼得冷吸一口气,“我的兔子呢?灰色的胖乎乎的!” 霍川面不改色地收回手,“不清楚。”一壁说一壁给她按揉脑门伤口,语气和动作判若两人。 宋瑜哪里肯依,她千方百计救回来的,怎能说不见就不见。说着不顾一切地下床寻找兔子,全然忘记郎中叮嘱过的话,“一定在谢昌那里,我去要回来……” 她脸色一变,默默地捂着嘴巴退到一旁,掩耳盗铃:“我什么也没说。” 本以为霍川知道跟谢昌扯上关系必定恼火,岂料他面无表情地放回瓶子,“他救了你?” 宋瑜下意识摇头,很快诚恳地颔首,“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当时我睡着了……醒来便看见他。”自然而然省去了被谢昌强行抱回一事,她万万不敢让霍川知道。他那样的怪脾气,一定不会轻易罢休。 宋瑜很快想起林霜,她实在漏洞百出,“林霜说要寻人来救我,可惜我等了许久都没来。当时你们让人寻找我的时候,听说她也在场?” 若真如此,那她的心思委实叵测。 林霜中意谢昌,然而宋瑜现在嫁给霍川,根本对她构不成威胁,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宋瑜歪着脑袋拼命地想,黝黑瞳仁一转,定定地盯着面无表情的霍川。 彼时场面混乱,他又是个瞎子,哪有功夫注意旁人情况,一颗心都挂在她心上。是以霍川言简意赅地回答:“我没在意。” 不知为何他沉默寡言的模样,让宋瑜越看越欢喜。暂且将林霜的事情搁置一旁,她倾身,手掌撑着弥勒榻凑到他跟前,脸颊轻轻地蹭了蹭他的侧脸,光滑细腻的皮肤相贴,陡然生出一种别样的触感。 宋瑜粲然一笑,眸子弯如月眼儿,“虽然你不准我道谢,可我还是想谢谢你。” 薄罗那个口风不实的丫鬟,凡事早已说与她听。他竟然为了找她,走遍了整座山头。 他待自己温和耐心,这点宋瑜都能感受得到,他虽不说,却是世上最温柔的力量。不管他对旁人多么残忍冷厉,对她终究是好的,知道这点已经足矣。 霍川焉能察觉不出她话里深意,抬手放在她头顶,唇瓣挑起,“三妹打算拿什么感谢我?” 霎时打消了宋瑜所有的感动,多么正常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便有别样的暧昧。宋瑜禁不住想歪了,脸蛋红得能滴出血来,“我只是随口感谢一下,你不必当真!” 霍川缓缓嗯了一声,刻意拉长的声线让宋瑜无地自容,好似她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没办法再与他多待一刻,宋瑜慌不择路地跳下短榻,顾不得唤来丫鬟,三两下蹬上笏头履便冲向屋外,去寻找她的灰兔子。全然不知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多可爱,尚未起身便被霍川猛地捞了回去,他不悦的声音响在头顶,“大夫说你不能下地,你想变成瘸子?” 宋瑜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她默默地缩回去,“我忘记了……” 外面丫鬟听到动静前来,她只能在屋内好好休养。至于今日下山一事,唯有再做商议。 霍川唤来明朗,对她不放心地叮嘱,“别再乱动。” 宋瑜撅嘴不高兴地点头,她真是太丢人了。 待人离去后,室内一片清寂,她懒洋洋地躺在榻上,盯着头顶屋梁。忽地想起一事,偏头询问丫鬟,“我的兔子呢?” * 明朗引着霍川来到室外,待再听不到内室动静,才吩咐他道:“去问一问林女郎昨日做了何事,在下山之前,时刻注意她的动向。” 明朗疑惑出声:“郎主注意她做什么?” 霍川手扶着雕栏若有所思,“昨日宋瑜出事大抵同她有干系,我不打算放过她。” 方才宋瑜提起此事,霍川虽未置一词,但一直搁在心上。 宋瑜脑瓜子简单,不代表他也跟着一样傻。那林霜明摆着便是故意将她引过去,待她一人困在洞中后,再若无其事地离开。从头到尾都没打算救她,只有宋瑜这个傻子才会苦苦等候。 昨晚霍川虽没在意场中何人,但离开时听到有人低唤一声“谢郎君”。寺里众人都在焦躁地寻人,她分明知道其中内情,却一直袖手旁观,到底是何种心态,需得进一步查证才知。 霍川交代完事情,顿了顿问道:“那只兔子扔了吗?” 明朗尴尬地挠了挠脸颊,老老实实地道:“陈管事没舍得扔,就交给姑娘手底下的丫鬟了。” 也就是说,目下很可能已经落入宋瑜手中。想到家中的糖雪球,再有那只来路不明的兔子,霍川不高兴地抿了下唇。 * 明朗所言不虚,不多时薄罗怀里抱着一只灰兔子回来。 薄罗将它放在小几上,手里拿着一根胡萝卜。可惜兔子后腿受伤,蔫蔫地卧在桌上一动不动,更是对她手里的食物没有兴趣。 宋瑜眼睛骤然明亮,欣喜地将它抱起来,只见它腿上伤口已经包扎好,被人拿木板固定住了。“想不到你还有这种本领,居然会给动物治伤?”她偏头惊奇地询问薄罗。 薄罗连连摆手,擅自邀功这等事她可做不出,“姑娘误会了,这不是我包扎的……陈管事给我时它便是这样,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帮忙。” 这 位好心人不是旁人,正是住在不远处的谢昌。他将宋瑜从洞里救出后,她怀中便一只紧紧地抱着这只兔子,后来到了后院被逼急了,才将兔子放在地上同他好好理 论。末了她把话说完,却把这家伙忘了,谢昌顺道捡回去给它包扎。他不精通医术,但关于常识问题多少知道些,总比置之不理要好。 宋瑜还当是陈管事找人医治的,心情愉悦地逗弄它一会儿,奈何它一直没有反应,更别说活蹦乱跳。教人难免着急起来,宋瑜正欲命人询问,龚夫人已然前来看她。 说也奇怪,从她回来到现在,阿母和姨母都来了,唯独不见林霜踪影。她泰半是故意为之,只是不知源于心虚霍是其他。 此地果真与宋瑜相冲,再待下去难保不会再出事。龚夫人原本想让她在寺里静养几天,跟主持沟通一番便是,宋瑜闻言摇头不迭,“我不想待着这里,我想回去养伤……阿母,别让我留下好不好?” 龚夫人本欲斥责她不懂事,然而被她眼巴巴地望着,水眸含着希冀与恳求,偏偏说不出一句狠心的话来,“如今你不能下地行走,该如何下山?” 宋瑜偏头认真琢磨一会儿,确实是个大问题。她不好再让霍川背着自己,若他是健全人便好了,那就可以毫无愧疚地使唤他……宋瑜遗憾地撑着下颔,眼神恹恹地盯着屋外。 * 是以一直到晌午,她沉浸在惆怅中无法自拔时。 得知霍川已然命人收拾好行囊,准备下山的消息后,错愕地怔在原处久久没能回神。 她妙目困惑,“可是我不能走路……” 霍川不动声色地在她榻前蹲下,声音沉稳:“我背你。” 宽阔的后背就在眼前,他不知怎么想的,上山一次就够了,下山更加危险,他怎能说的如此轻松? 宋瑜揉了揉眼睛,顿时觉得无比酸涩。 ☆、第62章 糯米团 饶是宋瑜再任性,都不会让霍川背第二次。 这种回忆有一次就好,她不能难为他,否则会无比愧疚。宋瑜俯身脸颊贴在他的后背,少顷直起身懂事道:“我可以在寺里多待几天,等脚伤完全好了再回去。” 行礼都收拾好了,下人俱已在外头等候,这时候再留下是说不通的。何况陈管事已经同主持说好,反复无常总归不大好。 霍川本就觉得无所谓,他身体比宋瑜硬朗,只要有人在前头引路,背她下山毫无问题。然而宋瑜连连摇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我不要你背我。” 教人一点辙都没有,好在此时明朗从外头进来,说是借到一架肩舆,统共仅能容纳一人。肩舆是上一任主持出行不便所用,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左右不是多重要的东西,既然女施主腿脚不便,借去一用也无妨。 是以宋瑜如愿以偿地坐在其中,里头铺着厚厚的毛毡,路途虽有颠簸,但一直甚为平坦。前后两名仆从为她开路,宋瑜坐在上头悠然自得,仰头对着霍川傻笑。 霍川看不到她表情,是以不知她此刻娇憨模样,随口问道:“若是腿疼便告诉我。” 下山的道路不大容易行走,偶有陡峭逼仄的道路,仆从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造成任何不测。宋瑜低头看脚下山涧,湍急河流汹涌而过,水花溅到她脸颊,冰凉透彻,为灼热的夏日晌午添了几分惬意。 她正欲回头叮嘱霍川小心,回眸恰好对上迎头走来的林霜。 一日不见,心境却隔了万水千山。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她,第一反应便是心虚地避开,不敢同她对视。尽管距离稍远,但宋瑜依然察觉到她眼眶泛红,饱含嗔怨。 林霜从后头走来,快步经过宋瑜身旁,因道路狭隘她脚步踉跄险些栽倒,跌落水潭。直到一行人踏上平地,她心有余悸地松一口气,挣扎一番来到宋瑜跟前,诚恳道:“阿姐,那天我是故意的。对不起。” 宋瑜疑惑地向她睇去一眼,未料想她会坦白得如此大方,“你是故意引我去外面,还是故意不找人救我?” 这两点宋瑜同样介意,林霜那天信誓旦旦地说要抢走谢昌,宋瑜对她心生敬佩。哪知她居然会使出这样低劣的手段,登不上台面,宋瑜对她的印象顿时一落千丈。 周围都是仆从丫鬟,后头是逐渐走近的霍川,林霜低头捏着袖缘,声音透出紧张:“起初是真的想救兔子,然而从你掉入洞中之后,我才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昨日她匆匆从洞口离开,确实打的是救人的主意。然而行到寺内后院,听到两个丫鬟在对话,她们手里捧着宋瑜的行礼,看模样是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 其中穿杏黄色比甲的对另一位头头是道:“我看谢郎君不会轻易同意这门亲事。” 另一个饶有兴趣,“此话如何讲?” 杏黄比甲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音正色道:“他对女郎纠缠不清,若真能轻而易举地放弃,何必又苦苦等候恁久?姑娘不知拒绝他多少回,他都恍若未闻,端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