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肖红衣昔年为情所伤,心性大变,道心虽未崩溃,然而行事却背天悖道,终致罪孽深重,自缚于忘情川,千年不出,一出便剑惊天下。她与他经历不同,然而负罪之心,却是一般无二。 叶知秋默默收拢指尖,握指成拳。 “前辈,晚辈有一事,想请教。” 翻过被积雪堵住的半个洞口,他走入山洞,向盘膝静坐的青云子深躬一礼。 青云子一动未动,约数息后,才蓦然出声,却不是对叶知秋,而是将声音送入练红尘与郑袖的耳中。 “东面有些动静,你们去瞧瞧。” 二人怔愣一下,连忙应了一声,转身连袂而去,未行出数里,蓦然抬头,便见头顶,一片黑色疾速掠过,速度之快,以二人的目力,竟然都没有看清楚究竟是什么。 “郑道友,止步吧。”练红尘停下脚步。 郑袖疑惑看他。 练红尘笑笑,道:“再往前,便出了师伯祖能护住我们的范围,师伯祖支开我们,只是要与叶道友私谈,何必冒险。” 郑袖一想也是,踌躇了一下,忧虑道:“不知大师兄有什么事向前辈请教?” “问道吧。”练红尘倒是衷心的希望青云子师伯祖能帮上叶知秋。 “前辈修炼的又不是忘情道……”郑袖嘀咕一声,但想青云子毕竟是大能,也许真能帮助大师兄也说不定,便住口不言,只是时不时回头望几眼,颇有些不安的样子。 “郑道友,你若再如此,只怕道心亦要乱了。”练红尘善意提醒。 郑袖呆了呆,半晌才苦涩道:“忘情道,必先有,才能忘,心若不乱,又如何能有……多谢道友,我有分寸。” 他人之道,无法干涉,练红尘也就是那么一说,尽了道友之义,便不再多言。 山洞中,青云子支开二人后,又陷入沉默中,目光落在堵于洞口的积雪上,眼神越见深遂。 “前辈……” 叶知秋上前一步,才开声,却被打断。 “取一捧雪来。” 叶知秋一怔,依言走到洞口,弯腰捧过一掌心的积雪。 青云子接过,两指一夹,指腹轻轻捻着雪花,须臾,松开,指腹间已是一片鲜血淋漓。 这是被雪中蕴藏的剑意所伤,叶知秋眼神微微一缩,这剑意的威力,竟比他之前感应到更加强大,以大能修士的修为,也无法抵抗。 “坐困千年……我……不如她!” 将余雪洒落,青云子并指如剑,横空一扫,之前叶知秋三人费了许多力气才只清除了浅浅一层的洞口积雪,瞬间就被一扫而空,然而飘而不散,依旧纷纷扬扬的落下,堆积于洞口处。 “再取一捧雪来。” 青云子支使叶知秋,比支使练红尘似乎还要顺手几分。 叶知秋垂目不语,仍是依言去取了一捧雪,然而雪方入手,瞬间便化为一汪清水,他顿时就一呆。 青云子这一扫,竟是将积雪中的剑意,尽皆逼出。积雪复归原状,自然触手即化。 “前辈,您的剑道境界……也是剑心知道?”叶知秋吃惊不已,能将积雪中的剑意逼出,青云子的剑道境界,纵使比肖红衣低,也不会差之太远,只是他体内无阳,千年来,修为增进缓慢,所以只能逼出积雪中的剑意,却无法破去肖红衣的剑势,故而,积雪仍存在。 “非也。老夫剑心如镜,已可窥道。可惜,终不如她。”青云子声如金石,回荡在山洞中。 可窥道,其实已经无限接近剑心知道,但毕竟还差一线,所以,他不如她。同样是坐困于绝境千年,她已知道,而他仍在窥道。千年前,他不如她;千年后,依然如故,什么也没有改变。 ☆、188·千年往事悟性与机缘 “长生途中,各有缘法,前辈何必与肖前辈较劲?”听这一段话,叶知秋却有些不太明白。 青云子与肖红衣之间,有恩有情,无仇无怨,虽同为剑修,亦属同道而行,可争一时长短,但没有理由一世相争,青云子千年执念,却是从何而来? “老夫也曾年少过。”青云子淡漠的看了他一眼,耳后一缕白发微荡。 叶知秋一愣。 “年少慕艾,人之常情,任你天资绝顶,亦难逃此关。老夫出身昆仑,身为剑修,修炼坐忘诀,行的却是极情道,自从一见红衣,世间万色皆赤,倾慕越深,老夫的道心就越稳固,修为也越见精深,自然按耐不住,常与红衣论剑,只是未尝一胜。虽不胜,但能亲近佳人,老夫仍是欢喜无限,然而一日,红衣忽赠我一枝雪压红梅,你可知,那是何意?” “雪压红梅?”佳人赠花,自然是落花有意,流水亦有情,叶知秋正欲答之,忽见青云子白发如霜,顿时思绪一顿,仔细又思索一番,突然醒悟,“肖前辈的意思,是她只倾心于能压她一头的人。” 红梅傲然于山巅,风不可摧其身,寒不可溃其志,唯有自天而降的飞雪,可以覆于其身,压枝摧蕊,令它俯首屈就。 肖红衣果然性傲之极,以雪压红梅来嘲讽青云子不够资格倾慕于她。此举看似风雅,其实与他当初绝林莫南心思的路数,如出一辙,甚至还更直接了当。 “老夫自然不甘心,嘿嘿,极情道又岂是那么容易放弃,自此老夫返回昆仑,苦修不缀,意欲百年后挫她威风,令她心服口服,与老夫成就一对神仙眷侣,却不料待老夫出关之时,却已是景物依旧,人事全非。”青云子的声音低沉下去。 叶知秋也随之沉默,这段事情,峨眉典籍中有记载,那时,肖红衣已毁去容颜,性情大变,从人人仰慕的蜀山红衣剑女,变成了人憎人恶的夜叉鬼女,被当时的蜀山掌教关押在忘情川内。 “虽是她再不如当初美好,但老夫痴心不改,来到忘情川中,然而不待老夫开口一诉衷情,她却当头一剑,几乎取了老夫的性命。” 缓缓解开衣襟,青云子裸露的胸口,一道深深的剑痕烙印其上。叶知秋眼神一缩,纵使他不是剑修,也看得出,当时这一剑,狠绝无比。 “她说,她被魔门中人暗算毁容,全拜老夫之赐,此生,与老夫不死不休。”青云子说到这里,冷硬的面容也隐约扭曲了几分,“老夫岂肯受此冤枉,一番详查,才知真相。就在老夫闭关苦修时,魔门有一天才,乔装潜入仙盟游历,与她遇上,一言不和,大打出手,百招之内,削落她一截衣角,她竟是不怒反喜,亦赠他一枝雪压红梅……” 叶知秋听到这里,已是微微一叹,同是雪压红梅,然而前者为讽刺,后者却是征服。 “她为情所迷,失了警惕,被那魔门天才身边跟着的一名女修趁隙毁去容颜,若只是如此也罢,偏那女修还告诉她,她所钟情之人,为万魔巢中人,万魔巢中,有一株优昙花,可复她容颜……” “啊……” 叶知秋忍不住失声惊呼一声,那魔门女修真是恶毒之极。后面的事情,青云子不说,他都猜出个七七八八,那魔门天才定是拒绝为肖红衣去取优昙花,绝决而去。痴心错付,骄傲如肖红衣,岂能不发狂。 果然,只听青云子继续道:“红衣苦求那魔门天才为她求取优昙花,那人却道,只要她与他同归万魔巢,结为道侣,优昙花自然奉上。红衣性傲,岂肯欺师叛道随他而去,二人闹翻,那人不顾而去。她伤心欲绝,偏性情又暴烈,此后犯下不少错事,终于被押忘情川。” “这……与前辈又有什么关系?”叶知秋诧异道,前因后果,他听得清楚,这里面没青云子什么事啊,何至于肖红衣竟要取他性命,难道是当时她神智不清了。 青云子眼神黯了黯,缓缓道:“那魔门女修,也曾乔装游历仙盟,老夫与她,有过一番交往,只是当时老夫一心只有红衣,竟不曾瞧出她对老夫亦有思慕之情。她对红衣下手,却是托了老夫之名,道是老夫恼了那一枝雪压红梅,故意报复。” “此女真是恶毒之极。”叶知秋大怒,禁不住又想到白蛟君,若不是此人恶毒,他与林莫南……也不会弄成今日这模样,至少,还有挽救的机会。 青云子却是冷冷一笑,道:“正是。老夫知道真相,又恨又气,若非还有利用她之处,早就将她碎尸万段。” 叶知秋心中一动,道:“前辈可是利用她,潜入万魔巢,偷取了优昙花?” 青云子盗取优昙花之事,峨眉典籍有记载,只是语焉不详,过程谁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若无人里应外合,他一个仙盟修士,怎么可能潜入万魔巢,更不要说带出优昙花。 “那贱人虽非万魔巢中人,却也出身不凡,自然可堪一用,只可恨若不是得手之后,她突然反悔,老夫也不会被万魔巢万里追杀。幸而老夫早防了她一手,将优昙花与老夫的本命金剑藏住,并传讯回宗门,否则,功亏一篑,老夫纵死也不瞑目。” 青云子面无表情,恨极,却不愿表露,只将杀机与恨意深埋心底。 “仙盟传闻,都说前辈死于魔君之手。” 青云子一听这话,冷硬的表情竟然多出一抹讥笑。 “你以为那魔君是何人?他就是红衣痴恋的那名魔门天才。此人修炼千情大法,凝一千位女子真挚情思,可得大成,红衣不幸,正是那最后一女。他返回魔门不久,千情大法大成,当时就接任魔君,道号无法。” 叶知秋又吃了一惊,道:“前辈,您是说无法魔君他故意放您一马?” “他知道红衣剑道天赋无与绝伦,受此情伤,一旦渡过,必然会剑道大进,来寻他报仇,留下老夫这条命,一是欲在关键时候乱红衣心智,二是恼老夫对红衣一片真情,故意折磨老夫罢了。” 对无法魔君,青云子一脸不屑。怀有这等狭隘心思之人,绝对不会是肖红衣的对手。 “是了,肖前辈得到优昙花,又听闻前辈您的死讯,定然不会再误解前辈……”叶知秋喃喃自语,虽是他人之事,却是不由为之欣慰。 青云子为肖红衣,敢入万魔巢盗取优昙花,而自己又为林莫南做过什么?身堵地缝百年吗? 不值一提。 “红衣来了,老夫死期亦将至。看你与老夫有缘,老夫以自身之事点化于你,能不能领悟,只看你的悟性与机缘。出去!” 叶知秋一呆,没等他再问,已经被青云子拂袖甩出了山洞,摔在了积雪中。 天空中,一团黑云呼啸远去,巨大的阴影恰好掠过他的身体。那是……叶知秋眯了眯眼,没看清,但却有一股说不出熟悉的感觉,好一会儿,他站起身,拂去身上的积雪,心中忽有所动,蓦然抬头,又一团黑云呼啸远去。 这是在……兜圈子? ☆、189·自在逍遥且掬一捧雪 黑鹅确实在兜圈子,这小子路痴的属性又犯了,林莫南顾着低头俯视天恶谷的环境,一时没在意,当他察觉同样的景色第三次从眼前晃过时,终于反应过来。 “行了,挑个空地,落下去。” 林莫南哭笑不得的在黑鹅背上用力一跺,也没必要再飞了,天恶谷就这么大,以黑鹅的速度,直到现在也没有飞出去,也不全是它路痴的缘故,天恶谷有禁制,破不了禁制,它就只能在这里兜圈子。 黑鹅喉咙里咕咕囔囔,大抵是想为自己的方向感辩解几句,但眼瞅着下方的景色实在熟悉无比,任它脸皮再厚,也只能把声音压在喉咙里。 天恶谷的地形并不平坦,密林丛生,限于修为,眼下黑鹅的体型是能大不能小,本来就够大了,这下子逼不得已,体型又大了将近一倍,要找个足够大的空地让它落脚还真不容易。 好在总算还是能找到地方,无巧不巧,那处能让它落脚的开阔的地,正是之前叶知秋、练红尘等人疗伤的地方。 “哥,这破地方给爷的感觉不好。”黑鹅觉得很憋屈,什么破地方,伸个翅膀都不痛快。 林莫南看它缩翅缩头的样子,也觉得可怜,索性从它背上一跃而下,道:“你上去吧,我在这里探探。”顿一顿,又道,“小心不要再被五色障所迷。” 老实说,罡风天火能克制五色障,本来他是不用担心黑鹅的,但就怕这家伙没心没肺,又遇上什么事情被移了注意力,五色障防不胜防,最是容易趁虚而入。 黑鹅闻言,一翻白眼,道:“哥,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天上风大,五色障被吹散,想趁虚而入也得看数量够不够,它的意志力还没那么差劲。 林莫南失笑,还未答言,越人剑已是剑身震动,嗡嗡作响。开玩笑,有它这柄功德灵剑在,五色障算个毛。相比金光诀、罡风天火等外物,越人剑坚守道心不入歧途的能力,才是五色障真正的克星,因为外物之力,都是相对而言,若五色障足够多,外物之力的克制作用就会减弱,直至全无,而越人剑坚守道心不入歧途,别说这些薄雾,就是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甚至五色障升级化形成洪荒巨兽,也休想动摇半分。 黑鹅顿时哑口无言,居然让一柄剑给比下去了,它愤愤的震翅腾空,疾劲的风将这片开阔地边缘的树林劲草吹得东倒西歪,积雪四散,藏在里面的“五毒”,瞬间不知道被刮飞了多少。 “哥,爷就在上面,有啥搞不定的,叫一声,爷马上就到。” 林莫南挥挥手,表示知道,然后踩踏着黑鹅用翅膀扇出的一条路,往密林深处走去。 穿过密林,却是一面陡峭山壁,极是难行,有些地方甚至无路可行,好在他现在的修为已能腾空,倒是不愁无路可走,只是越是往里,雾气越浓,雾气中时不时有细微动静,像是什么东西从草丛、山壁间爬行而过,每当这时,越人剑就会剑身震动,嗡嗡作响,那些动静立刻就消失了。 林莫南轻轻抚着越人剑,若不是它,这天恶谷于他而言,将寸步难行,如今看来,倒是机缘了。 “越人,放些许五色障到我体内……” 五色障,若迷本心,则为害,本心不失,便是修炼途中最大的助益,以五色障磨砺心境,再好不过。 越人通灵,果然不再将五色障挡于体外,任由一缕薄雾侵入林莫南的体内,只在林莫南本心将迷的时候,它才蓦然剑吟大震,将他唤醒。 一路走走停停,越人剑吟近百声,林莫南的眼神也越见清亮,当他穿行过这片陡峭山壁时,整个人的气质,已是为之一变。 斩道再立,使他新生,然而葛欢道消,却是他心中永远抹消不去的遗憾,他的逍遥道,亦是以葛欢为道基才得以确立,然而道本无形,何必有基,所谓道基,其实也是道之伤痕,这是他确立逍遥道时留下的最大破绽,否则,初入天恶谷,他被五色障所迷,就不会听到葛欢的声音,看到葛欢的身影。 一趟穿山行,一尾活鱼灭。长生途难行,然而有时候,一个恰到好处的机缘,却能送人上青云,省却无数坎坷路。 身踏大地,意在九天,昔日春水温柔,今化落霞漫天;眉间一点苍凉雪,却作清风入明月。 何谓自在、逍遥?若如这般,即是也。 心中通畅,识海空明,林莫南未笑,然而笑意却浸透眉梢眼角,秀美如落霞漫天,于阴暗山道,于冰寒积雪,明媚,和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