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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邵作为顾氏嫡子身份矜贵,且其年少成名、文章斐然,这个决策于情于理都挑不出错。 唯有顾邵自己片刻默然。 他本打算继续长留海昌。 “其实在海昌教书挺好的。”迎着飒飒江风,他半开玩笑地抱怨,“以往我想入仕做官的时候,主公总和我吵架,现在我乐得教化一方,他却又看不惯我清闲,早知他这么难伺候,我从小就当和他断交。” 说这话时,他目光循循落在吴郡灾后渐渐重新恢复生机的广袤土地上,唇畔染上一丝眷恋的笑。 这毕竟是他长了许多年的地方,留有太多回忆。 李隐舟知道有些话顾邵已不当问出口,他也绝不会再提,只闲谈似的聊起:“听说迁出去隔疫的病人也都好转,他们即将回城,你留下来也只是做苦工,不如早去。” 海鸥铺展着羽翅膀滑向蔚蓝的天际,阵阵江风扑卷而来,带来南来北往自在的气流。 顾邵收拢目光,拿手臂用力撞了撞李隐舟的肩,最终只道:“……后会有期。” 李隐舟目送他离开。 孤帆远影渐渐吞没至无垠的碧空中。 如同往事不再回头。 …… 流民散去,又送走了聒噪的顾邵,城南的医馆顿时冷清下来。只是几日的功夫,便觉天地换了副新貌,万物似乎都在春风春雨中复苏过来。 宁静在江陵大军西征的第七日被打破。 这日,雨淅淅。 孙权立在雨中,溅起的水雾沾湿了眼睫,那双冷肃的眼沁着血一般的红。分明的戾气被强压进眸底深处,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某种野兽的怒吼—— “你早就知道了?” 隔了重重的雨帘,他的表情扭曲而模糊,命运好似一次又一次给他的人生开着荒谬的玩笑,令他总在如意时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从父亲到兄长,再到如今,他还有多少可以失去? 李隐舟踏过冷雨,走到他面前。 他道:“只比主公早几日。” 哗—— 话音未断,一道疾厉的掌风切断雨幕,重重挥至身后的墙上。 一道细细的血线顺着裂开的墙纹滑下。 孙权的眼几乎贴在面前。 眼神蔓延着血色。 他几乎是质问:“你既知他在江陵身受重伤,为什么不告诉孤?你知道他性命垂危,为什么还要劝孤许他西征?” 为何? 张机的话犹萦在耳畔。 “我至江陵时,他的箭伤已经深入肺腑,除非开膛剖肺方有一线生机,否则救无所救。可他断然不肯答应。” 周瑜怎么会答应。 夷陵的拉锯好不容易才破开一年的僵持,战机转瞬即逝,那样紧要的关头,一个都督,如何可以拿三万人的性命和背后的万千无辜去赌,去赌他一人的活路? 张机唯有深叹。 “……我答应过他不会声张,用尽了手段帮他续命,但也终归有限。阿隐,为人医者一世悬壶,若不能全其百年,起码应该令其如愿。” …… 眼睫一眨,挂不住的雨珠滚下脸颊。 李隐舟用力拧着眼皮克制着情绪,他尚且有师傅替他擦去冷雨,可眼前高高在上的将军,他已经没有父兄可以帮他撑着这片天了。 他只能咬着牙保持着平静:“主公,江陵一战必须赢。” 为了这场胜利,他们已经流了太多的血,赢来的或许不多,但能输的已所剩无几。 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周瑜选择以一纸野心勃勃的战书迎合旁人的猜测,将猜疑的目光独自承担。 这是他能为孙权、为战后的江东做的最后一件事。 雨势越发地大,雨声响亮得近乎空阔,天地山川在一派寒寂中骤然模糊了颜色。 李隐舟只觉得颈窝一片濡湿。 冷雨中,落着温热。 耳侧是孙权沉坠的声音:“他连孤要削他的兵权都猜到了,那纸战书早就备好了,只有孤是个傻子,被你们玩弄在股掌之中,还浑然不知。” 人生悲苦莫过于生离死别,年轻的主公未能免俗。 李隐舟凝视着眼前本该冷面无情的将军,许久,方道:“他也知道主公会答应他西征。” 周瑜临终时写下西征的请战书,或许是为了映证旁人的猜测,或许是为了成全孙权的声名,但这同样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征程。 在生命的尽头,他的梦想依然得到了应允,得到回音。 雨纷飞不尽,人间沧桑。 孙权哽咽片刻,砸进墙中的拳慢慢放了下来,握在身侧,用力地握紧。 —————————————— 早春二月,周瑜的灵柩回吴,按其在江陵时留下的遗愿,葬在庐江,巢湖之畔。 一别数年,庐江舒县风光依旧,风雨与战争未能摧垮这座千年古郡,夕阳斜照勾勒出沉重的轮廓,山一般岿然不动地立在原地。 来迎灵柩的百姓绵延不绝站满了堤岸。他们手中提着一盏盏油灯,那微弱的灯光在江风中扑动,照亮来时的路。 不知是谁喊了句。 “看,他们回来了!” 残阳如火,点燃了碧空,也燃尽江花。满江跳动的烟霞中,所有送行的的军舰、商船、小舟皆换上白帆,在水天的尽头慢慢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