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诗酒席催向京都(一)
秋风阵阵,催着帆船一路向北,海上的日头没有遮挡,一大早便照得王星平有些眼晕,但海风吹拂之下却又让他顿生惬意之感。虽然这船上空间促狭,但比之在陆上与人交道,他倒更喜这自由之感,一切从权之下倒也少了不少拘束。 十天之前,众士子设席为举人们送行,好不热闹,王星平也在饯别的酒席上凭着一句‘天下正多事,年华殊未阑。’赢得不少喝彩,现在想来那日画面还犹在眼前,只是喧闹的鼓乐换成了耳边的聒噪。 ‘公子看东面,过了这台山岛便是浙江了。’ ‘其实这时节出海已是晚了,也就是今年逢闰,好在只是到浙江,再往北去这风信就不好说了。’ ‘福建这边慌僻得很,要说早年间泉州和宁波的市舶司都没有废时,泉州港便不如宁波港,福建终归还是不如浙江富庶。’ ………… 在王星平耳边说个不停的人名叫沈二狗,是新任广东右布政使沈光祚的家人,那沈光祚九月初才堪堪赶到广州上任,他与新任粤督许弘纲都是两浙同乡,接风宴上沈光祚无意中提了一句要让家人回钱塘县老家报个平安,许弘纲也不知怎么就忽然想起了即将上京的举人们,正好搭个便船,这也就是随口一说,犯不着为了这等小事逾越制度动用驿递,有的是人上赶着帮忙。 结果一问之下才知道好几个举子都是坐万通行的船,而赁船的便是王星平。对于这贵州来的千户这位许老爷自然还有些印象,毕竟是田生金和王命璇引荐,王忠德的侄儿,他还收了人家的仪金,又听说此人还是山阴张汝霖的学生,都是浙党便也不再见外,这才有了这个讨人嫌的沈二狗跟上了船来。 不过这沈二狗虽然聒噪,说得却是没错,浙江和南直隶的富庶的确非其他地方可比,就拿这辽饷来说吧,就在出发之前,最新公布的各省辽饷份额中,广东一省十一府加在一起的加派不到九万两,而浙江和南直隶却都是照府来收的,南京应天府一府就是两万四千多两,su zhou府更是派到了三万三千多两,比广西一省的加派还要高上数百两之多。但问题也随之而来,这辽饷加派全是按照农税计算的,不然仅以富庶程度而言保定和河间两府是如何都不该比南京还高的。 这大明的财税制度看来的确是有些问题,最终的负担全都转嫁到农民身上了,而并非如之前众人所想是以税监加收商税。看来这朝中的老爷们屁股坐在哪边还真是不问可知,只是这样下去大明的根基难免就要动摇了。然而想归想,王星平倒是看得很开,毕竟这加派终归是轮不到贵州的,他在贵州的产业无论是屯田还是商号都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王星平说不上对这沈二狗多么讨厌,但好好的海景多了噪音毕竟不美,于是敷衍了几句便开始四下张望,恰在此时一个带些闽南口音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公子,洗把脸吧。” 说话的不是小六,却是一个面生的少年,看其年纪与王星平差不多大,相貌也颇为俊秀,他眼神活络见王星平转头看来忙让过身后另一个少年端上水来,沈二狗见了外人也就识趣的又去找别人啰嗦了。 王星平一边接过帕子一边道,“你们不要如此费心,无事的时候自去休息便是。” 他倒不是嫌对方伺候得自己不好,而是觉得这水略有些浪费了,虽然这船是沿岸航行不乏补给,但海上食水本就金贵,他们这样搞法难免让其他水手见怪,平白让人厌烦。 那少年却并不担心的样子,一副刚刚替王星平打发了麻烦的自得,“舅舅说了公子是顾东主的贵,这一路上一定要护持好的。” 他身后的少年不大善言词,但也大声附和道,“对,舅舅是这么吩咐的。” 王星平递回帕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一官,你我差不多大小,我只略长些,犯不上这样,你舅舅如今买卖做得大了,只要你跟好了他做事定能有个出身,不过凡事还是要靠自己,这海贸上能学的东西不少,却不要将心思花在伺候人这等事上。” 被唤作一官的少年若有所思,但旋即回道:“这船上的事我们弟兄都省得,伺候好公子也是舅舅吩咐下的,公子不是说过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么?我想这海上行船也跟行军差不多了,照着吩咐做事总不会有错。” 王星平闻言摇头苦笑,这少年聪明伶俐,上船才几日这船上诸事已经熟了,就是这投机专营的心思略重了点,恐怕也是求进心切吧,但有上进之心也不算错,何况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 这两个少年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是黄程jiejie的儿子,之前都随其姊在南安老家过活。黄程原本打算是再等几年将他们接去澳门的,但最近这一年他忽然交了运生意顺风顺水,故而此番北上停靠泉州补给时便忽然心中一动将这两个外甥给接了出来,等跑完了ri ben回去就准备先打发两人到万通行去学些手艺,也有个人质的意思,好让顾子明安心,毕竟这走海的生意动辄上万两的本钱,起点什么猜忌之心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他可还指望顾东主重用的。 王星平也没细问,只知道大的这个小名一官,那弟弟只比大哥小两岁,平日黄程都叫他阿虎,家中据说还有个小弟才四岁这次并没有跟来。这大哥看起来聪明得很,弟弟倒是对哥哥言听计从的样子,小小年纪颇有些蛮力。这种年纪的小孩正是元老院喜欢的,恐怕两人将来都会得到顾子明的大力栽培,不过此事与他无关,也就只是看在对方对自己态度恭敬的份上随意提点两句罢了。 打发了两人,王星平便朝着船舷一侧走去,那里有几位刚刚出了船舱的儒士,他对着一位青衫青年拱手笑道,“孟良兄昨夜还是没有睡好?怎么脸色不是太好的样子?” 青衫青年回了一礼,又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此人名叫刘大霖,孟良是他的表字,乃是琼州府的举子,他是大船放洋前临时上的船。 这刘大霖与陈子壮同是万历四十三年广东乡试中举,算是同年,故而陈子壮找王星平提出多带一人时,王星平便一口答应了。而当得知这位刘孝廉竟是来自海南岛上的临高县后,顾子明更是让王星平一定要与此人多加结交。 他自然是已经看过地图,临高县在海南岛北部,位置颇好的样子,元老院的资料上还说1950年解放军渡海解放海南便是最先在那里登陆,难得琼州的举人要随自己上京,结交一下自是好的,说不得明年傅小飞就要往琼北渗透的。 倒是旁边的陈子壮上前宽慰道:“刘兄还在担心广西的局势吧。” 刘大霖点了点头。 王星平咦了一声,他本与这位刘举人不是很熟,前几日又见他心情不是太好便没有多言语,只是想及顾子明的嘱咐今日特意多问了一句,没想到居然是在担心什么广西的局势,难道不应该是辽东么? 陈子壮继续劝说,“上思州毕竟是属南宁府,与思明府还有些距离,土司与交夷生事就从未停过,官中也不会让伯父独自承担的。” 王星平在旁听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原来刘大霖之父如今正在广西南宁府上思州知州任上,这上思州是个下州,离着国境分茅岭的距离可比南宁还近了许多。今年秋收以来交趾与广西本地的土司便频频兴兵作乱,更是将一府之隔的下石西州州城给围了,直到出海那日都还没个消息传回。 “掉哪妈!广西辽东,等老子以后领了兵这起子蛮夷全都要给灭净。” 袁崇焕在旁听了便是一声俚语骂出,全没有点举人老爷的斯文样。 他这一起头,话题便又给扯到了辽东的战事上,加之王星平也刻意参与其中,他既有详细的资料佐证又有在贵州的实战作为印证说出来自然让人信服,其余几人议论得直到那叫一官的少年又来请大家进舱中用饭才算罢了。 王星平早上起来便吃过些还不太饿因此没有跟去,那沈二狗见王星平得空又来了精神,马上就凑了过去,他奉承道:“不想公子一个烟瘴地面来的却对辽东的事情都知道得如此清楚,倒是比我家伯龙少爷都厉害些的样子。” “伯龙少爷?”王星平眉头一皱,没好气的道。 那沈二狗却还没眼色,继续道,“对啊,我家伯龙少爷就在辽东军中,可我还是觉得公子说得更明白些。” 这一下王星平略来了些兴趣,“哦?你家老爷不是两浙人士么?怎么还会有小辈在辽东从军。” “王公子不知,伯龙少爷自幼不喜读书只喜兵事,故而当年我家老爷在兵部时便荐了他去给宁远伯做亲兵。” “宁远伯?”王星平若有所思,“就是上前年故去那位?” 他说的是自然是‘辽东王’李成梁。 这次倒把沈二狗被问住了,但想了一想马上反应了过来,“正是那位。” 王星平闻言一笑,‘果然还是个衙内’。李成梁可是辽东的土皇帝,跟在他身边做个亲兵实在是安全得很,说什么喜谈兵事,若不是有个在兵部做主事的长辈如何能够做到呢?所以这样看来纵然是在辽东军中,那些边疆寨堡的事情又能知道多少?更何况李成梁尚在辽东时都已七十五六,过了两年便罢职在京城闲居了。 他心中不以为然,不过既然是沈老爷家中的八卦,听听倒也无妨,乃道:“不知贵家这位少爷现居何职?” “如今是叆阳堡守备。”沈二狗语带自豪。 叆阳堡?王星平心念所及,脑中在看过的辽东地图上扫了一圈,那是辽东在朝鲜和后金边界上的一处军堡,位置倒是非常紧要。 沈二狗见王星平并未再问,又自说自话起来,“伯龙少爷是万历三十三年去的辽东,他家大伯家中无嗣,他便过继过去承了宗祧,当年便在辽东的武举中出了挑,袭了他伯父的鞍山百户,几年光景便升到了守备。” 王星平听到辽东的大伯无嗣过继时,心头一阵冷笑,想这多半是冒籍顶了别人家的世职,不过无嗣应该是真的,而这百户头衔多半也是花了钱买来,主家不说自然外人不会多事,何况还有李家给他背书。 不过又一想沈家是江南大族,以文章名世的竟然也会让家人在辽东从军,看来是真喜欢当兵的,换在后世至少该是个军迷才对。 “沈伯龙。”王星平轻轻念了一声,对这个伯龙少爷有了些兴趣。 可沈二狗却偏偏又来扫兴,不歇气的说了起来,“伯龙少爷是我家老爷的外甥,并不姓沈。不过我家姑爷去得早,大娘子一直带着几个儿子在娘家,伯龙少爷自九岁上就跟着老爷,真正是亲如父子的。另外少爷自从做了守备后便嫌伯龙这名字太过俗气,改了个文龙的官讳。” 王星平闻言心头一跳,似乎抓住了什么,忙问道:“那你家姑爷叫什么?” “毛伟。” “毛文龙?”王星平闻言咦了一声。 孙二狗一愣,“这正是伯龙少爷的名讳。” 王星平正想起顾子明给他看的辽东战事的资料,心中一阵翻涌,再扭头去看船舱那边,刚好看到坐在门边的袁崇焕正在用饭。 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还真是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