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页
‘仕德,我感受不到快乐。’ 这句话,是所有事情的起源。 起初,他好奇小表弟为什么在看见动画的某个片段时会发出笑声,然而同样的画面在他眼中就只是画面,没有任何感觉。 之后,他就像探索解不开的习题,不断抓着高仕德询问……仕德,为什么开心? 仕德,为什么沮丧? 为什么害羞? 为什么恐惧? 因为他察觉自己的不对劲,在他的世界里一切的情感全被绝缘,绝缘得让他感受不到。只能透过唯一会接近自己的小表弟,透过唯一会不厌其烦回答他的问题的小表弟,挣扎理解人类该有的情感,挣扎地,想成为一个不会被当作异类排斥的───正常人。 扭曲的成长环境?压迫式的教育方式?羞辱讽刺的怒骂,每一个原因都像在压力锅中不断累积的蒸气,在他确定自己的名字出现在T大医学系榜单上,累积到濒临爆炸的临界点。 在父母邀请亲戚庆祝的聚餐餐会上,在父亲和母亲骄傲说出儿子考上T大医学系的那一刻,他在所有人的面前昏倒,被送进母亲经营的大型医院,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 半个月,无论用什么仪器检测,都找不到任何身体上的病症,直到身心科医生介入,在长达半年的咨询后,确定他的心,生病了。 affective disorder 情感障碍症,是他的病名;情感淡漠症,是他在这个心理疾病之下的分支状况。 情感障碍症的患者,缺乏对外界刺激相应的情感反应,既缺乏自信?骄傲感,也缺乏羞耻?自责感,可是患者本身通常却不会意识到自己有情感贫乏的状况。 正常的人,看见旁边的人在哭,自己也会哽咽;朋友生病了,也会心生同情。可是情感障碍症的人,却仿佛跟一切毫无关系,不会给伤心哭泣的人递卫生纸?甚至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亲人也看都不看一眼,就连自己痛苦,也不懂得向外求援。 正常人觉得这样的人没有感情,冷血,把各种异常的标签贴在他们身上,却忽略了他们只是被情感的高墙排除在外,心理上有残缺的病人。 “院长妳冷静,除了药物治疗外,最主要的还是……”主任医生看了眼坐在长椅上一脸漠然的大男孩,犹豫片刻后,叹气劝道:“院长,妳也知道,罹患情感障碍症的患者,药物治疗只是辅助,治标不治本,最重要的还是减轻造成心理压力的来源,比如───对成绩的要求。” 院长家里的事情,身为职员和主治医师的他多少有耳闻,虽然心疼优秀的孩子被逼迫到封闭内心,可是身为外人,他也无能为力。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孩子还是走进了他的诊间,成为需要治疗的病人。 “你别乱讲!我儿子没病!我儿子没病!” 裴母用力推开主治医生,冲到裴守一的面前,拽着他的手臂想将他拽出诊间。 “院长妳冷静点,听我说。” “什么压力?我儿子那么优秀怎么可能有压力?笑死人,亏你还是身心科的权威,竟然说我的儿子有问题,我的儿子怎么可以有问题,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裴母疯狂地想把裴守一从椅子上拉起来,一边愤怒地对着自己医院的医生大骂:“守一,跟mama走,mama带你去给其他医生看病,你不可能是心理有问题,一定是身体上有状况,一定是。” 裴守一冷冷拂去母亲抓在手臂上的手指,缓缓地站了起来,用他透过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学会”的表情,拉高嘴角,模仿正常人的笑容,看着他的主治医生。 “谢谢医生,谢谢你说出我心中的疑惑。” 这些年,他像个别脚的演员,努力伪装成正常人。 什么时候该笑? 什么时候该悲伤? 什么时候该说出安慰的话? 什么时候得递出卫生纸,给予正在哭泣的人? 透过反复练习,让本就聪明的大脑逐一记下。 直到今天,在他身上的“异常”,总算得到医学上的答案─── Affective Disorde,情感障碍症。 “妈,谢谢妳把我养大成人。回去后,也帮我谢谢爸,谢谢他,让我有能力养活自己。” 裴守一的脸上,有着解开疑惑后的释然,他握住母亲的手,对着母亲露出伪造的微笑。 “守一你在说什么?mama听不懂。” 裴母敏锐察觉到儿子的异样,她慌了,她怕了,眼前的裴守一和她以前看见的完全不一样。 “你们想要的,永远保持第一名的儿子,我做得好累,我不想再伪装下去。养育我的生活费我会每个月汇到妳的帐户,从今天开始,我会离开家一个人生活。” 只要还跟那对面子重于一切的父母住在同一个屋簷下,他就永远不是个正常人。 永远,恐惧自己不能时刻优秀;永远,要被当众羞辱;永远,无法成为父母眼中最优秀的孩子。 裴母听见儿子说的话,脸色铁青,用狰狞的表情威胁:“你以为凭你一个大学生能完成学业?未来能找到高薪的工作吗?没有我,没有你爸,你什么都做不到。” “也许吧,但至少我能活得像个人,而不是被奴役的大象。”“什么大象?” “妈,妳还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去泰国旅游。那时候,我们看见一只被铁链拴著,被迫驼著游客的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