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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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三月,长安一年最好的时候。 长安的三月是属于曲江的。位于外城东南角上的这一池曲水,从汉朝以来就负盛名,一直是皇帝构筑离宫的理想地带。二十年前——开元中,大加疏凿,重新经营,亿万的金钱,投入曲江四周,于是,如盛装的贵妇,曲江出现了珠围翠绕的新面目。 而这“盛装的贵妇”,上自天子,下及庶民,是谁都可以亲近的。 一年至少有一天,天子与庶民同乐于曲江。这一天在一年最好的三月里,上巳——“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几乎有半城的人,涌向曲江。装饰得极讲究的车马,衔接不断,车马前面伸出长长的一枝竹竿,挂着脂粉所做的“红焰”,这是春游曲江的标志。 曲江四周,自北岸乐游原起,宫殿千门,分向东西延伸。还有百司廨署,称为“亭子”——尚书亭子、门下亭子、御史亭子等等,实际上就是尚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的官员专用的宴饮休憩的别墅。 寻常百姓,自不能进入那些“亭子”,却可自设锦幄。豪富之家的锦幄,不但华丽,而且讲究严密,为了不使幄中的旖旎风光外泄半点。 但南面除了特许以外,不准随便设幄,那里是禁区,禁区的中心是紫云楼,天子所临御的地方。 上巳的曲江,文人修禊,庶民踏青,天子则赐宴臣僚,地点在紫云楼西的彩霞亭。但虽说天子赐宴,却非御馔,照例由京兆府率同长安、万年两县办差,除了水陆杂陈的盛筵以外,还要讲究锦绣珍玩的摆设。自然,左右教坊的乐工必定到场献奏新曲——有时,天宝皇帝会成为教坊中的首席乐工——他是羯鼓能手。 百官公卿的口腹之奉,声色之娱,在那一天至矣尽矣。但是,他们在曲江的尊荣,却远不及草茅新进的新科进士。 三月十五,郑徽的同年们所选定的大会曲江的日子,盛况不逊于上巳,而美人比上巳更多——长安的名媛、名妓,这一天都集中到曲江来了! 名媛,随着她的父母到曲江来挑婿;名妓,奉召来侑酒侍座。几千双、几万双美目,都看着新科进士;几万双、几十万双艳羡的眼光,都射向新科进士。而且,帝后、妃嫔、宫娥的视线,也都落在新科进士身上。 此日的曲江,是新科进士的天下,贵为天子,亦只是新科进士曲江会中一项炫耀的点缀。照例,皇帝御紫云楼垂帘以观,他甚至还不是新科进士的贵宾,只是不请自来的一位看热闹的观众。 大唐自太宗以来,历代皇帝都尽可能为进士们增光益宠,作为牢笼天下英雄的手法。解音律、好文艺、赋性宽大慷慨的天宝皇帝,更以爱才出名。这天,他很早就带着近年来最得宠的杨贵妃,临御紫云楼,要看看今年的新科进士中,可有特别出色的人物。 新科进士在彩霞亭的午宴告一段落,接下来的节目是曲江泛舟。彩饰的彩舟,属于公家,在上巳赐宴那天,只有宰相、三使、北省官——“中书门下”大吏的通称——以及李太白他们那些翰林学士,才有资格上船,而这天,连天子都没分,两只彩舟上面,尽是新科进士。 与天子并坐在衮龙绣榻上指点谈笑的杨贵妃,忽然发现了疑问,轻喊一声:“高力士!” “高力士在!”他疾趋上前,躬身听候吩咐。 “新科进士多少人?” “回贵妃的话,共取二十八名。” “我也记得二十八,可怎么船上只有二十七?是何缘故?” “待高力士马上去打听了来,禀告贵妃。” “不!”天宝皇帝命令,“宣达奚侍郎来!” “领旨。” 达奚珣奉召上楼,行过大礼,杨贵妃把她的疑问提了出来。 “回禀贵妃:本科第二十二名进士郑徽告病。” “唉!”天宝皇帝叹口气说,“不到今天,不知进士之贵。怎么偏偏病了呢?看来这郑徽的福分有限!” 达奚珣最欣赏这个门生,立即回奏:“郑徽志趣高迈,才思绵密,将来必是陛下的良臣。” “既然如此,名次何以这么低?” “臣秉公识拔,不敢草率。那郑徽帖经第二,试赋第一,三场策论,经义精湛,可惜时务两策,不切实际,臣再三斟酌,取了第二十二名。” “噢,试赋第一的就是他?”皇帝点点头说,“那篇《老骥赋》我看过,情文两胜,很难得。我想找人把它写出来。”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颜真卿在何处?” “现任长安尉。” “那好。传我的话,叫颜真卿把郑徽的《老骥赋》,写成手卷进呈。” “是。” “新科进士,时务策不好的,都该外放去历练历练!” “陛下圣明。”达奚珣叩头回奏,“请宣旨中书门下,勒下吏部遵行。” “我会跟宰相商量。”天宝皇帝又回头吩咐高力士,“赐新科进士郑徽‘广济方’一部!” “广济方”是天宝皇帝亲自编纂的医药验方,尚未颁行全国,独赐一名告病的新科进士,自是殊恩。这消息马上传了出去,成为一段佳话。 可是,达奚珣却着急得不得了。 因为,郑徽并没有生病,也不在长安。各种的激励,使得他处心积虑要在下一年的制举中,争取最高的荣誉。他情愿暂时舍却新科进士的风光热闹,只身远游,去考察政风,发掘民隐,准备在明年金殿对策——“直言极谏”时,做一篇经国纬世的大文章。 阿娃自然支持他的计划,他去告诉达奚珣,也得到了赞许。达奚珣又告诉他,此行的踪迹要隐秘,因为宰相李林甫绝不会喜欢他如此多事。所以他托病告假,暗底下,人已经离开长安二十天了。 而现在却忽蒙殊荣,内监颁赐御制医方,若是见不到郑徽本人,因而揭露真相,达奚珣的欺君之罪,非同小可。并且可想而知的,老jian巨猾的李林甫会乘机给他打击,轻则远谪,重则下狱,总之,麻烦一定不小。 达奚珣彻夜彷徨,盘算出一个办法,一方面遣派亲信去通知阿娃准备,一方面亲自起草,以郑徽本人的名义,上表谢恩。 下一天,高力士所派的一名内监,骑马到了延寿坊“新科进士郑寓”,大门洞开,一望到底。阿娃诚惶诚恐地接了进去,堂前早设下香案,内监昂然直入,手捧那部黄绫精装的“广济方”,在香案旁边一站,阿娃不等他开口,赶紧先在香案前面跪下。 “郑徽接旨!”内监大声吩咐。 “郑徽有病在床,民女李娃代叩天恩。”说着,阿娃叩下头去。 “你是郑徽什么人?” 这一问在阿娃意料之中,她强忍委屈,清清楚楚地答道:“民女是郑徽的侍妾。” “他的嫡妻呢?” “尚无嫡妻。” 内监点了点头,朗声宣告:“奉旨,赐新科进士郑徽御制‘广济方’一部。谢恩!” 阿娃恭恭敬敬地朝香案叩了头,站起来从内监手里接过“广济方”,供在香案中,然后把预先备好的谢礼捧了出来——薄薄的红绫,裹着二十个开元元年铸的金钱。内监接在手里,掂一掂分量,揣入怀中,一言不发地骑马走了。 随后,阿娃又派张二宝到礼部投递达奚珣代拟的谢恩表。表中同时陈奏,因病回籍休养,如果病体痊愈,将应明年的制举,以效驰驱。经过这样一道手续,达奚珣就不再替郑徽担什么责任了。 可是,阿娃那里却起了大风波!只为了她在内监面前所说的一句话,惹得李姥大动肝火。 “你就想做郑徽的侍妾,也别先忙着告诉人嘛!”李姥叫人把阿娃找了去,劈头就是这样责备。 阿娃对内监自承那样的身份,原就觉得委屈,再受了李姥的责备,更忍不住了,“谁要做他的侍妾?他不在家,我不这样说,凭什么资格替他接旨?”她没好气地把李姥的话顶回去。 “好了,连宫里都知道你是新科进士郑徽的侍妾了!这个门户只好收了起来!大家一起喝西北风吧!” 这一说,顿时把阿娃自以为理直气壮的气焰,挫了下去。她确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的“身份”,不但对内监口头陈述过,郑徽的谢表中也有“御制‘广济方’一部,由臣妾李娃敬谨领讫”的字样,上达天庭,不可更改。若是以“新科进士郑徽侍妾”的身份,再干什么半开门的勾当,让言官用“帷薄不修,玷辱士林”之类的话,列入弹章,那可就把郑徽毁得不可救药了! 一想到此,阿娃惊出一身冷汗,她也不必再请命李姥,吩咐张二宝把楼上所挂的纱灯都取了下来,又叮嘱侍儿们,紧闭大门,整肃门户,无事不可出去。 “哼!”李姥自嘲地冷笑道,“这算是奉旨从良!” 想不到李姥在这时候,还会说出这么句冷峻的话来,阿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自然该笑了!”李姥怨气冲天地说,“你一直要替郑徽守节,这下子可是如你的心愿了!你在我面前弄鬼,打量我不知道?哼!” 这话可是委屈了阿娃,“我真的没有想到。”她说,“谁会想到皇帝会问起他的病,又赐了医方,说起来也是别人巴望都巴望不到的一番风光。” “哟,哟!”李姥撇着脸说,“将来还要风光,有‘夫人’的封典给你呢!你这个‘郑徽的侍妾’,伸长了脖子等着吧!” 阿娃从未遭受过这样尖酸刻薄的讽刺,气得想哭,然而真正感到的最大的委屈,是李姥不谅解她的真心,这又不是哭一场所能发泄的,她只有忍了又忍,等将来用事实来让李姥明白她的心迹。 李姥却是余恨未息,由阿娃又骂到郑徽头上,“这姓郑的,就是我命宫里的魔星,从他自己没出息,第一次进士落第起,我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什么他父亲会特为来找他,什么送钱给我养老,统统都是鬼话!一床上睡不出两样的人来,你也帮着他骗我……” “这与他无关。”阿娃替郑徽辩白,“话是我说的。” “那么是你骗我!”李姥气得脸都白了,“你真有良心!” “也不算骗你。将来他自然弄个几百贯送你养老!” “谢,谢!等下世吧!”李姥又问,“你说他父亲在找他,现成的一名新科进士,怕没处去找?怎么不来?算了吧,我早看穿了!谁指望他替我养老?只指望他好歹弄个一官半职,趁早走他娘的路。谁知道你真会出花样,又要叫他应什么制举,以至于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好了,从此以后,我什么不管,都交给你。”说着,“哐啷啷”一声,把一串钥匙丢在阿娃面前。 阿娃不敢接李姥的钥匙,但当家的一副重担,不能不挑了起来。她遣去了大部分的侍儿,也退了“老屋”,把郑徽那间卧室腾出来给李姥住。粗茶淡饭,日子过得很苦。 但在旅途中的郑徽,也并不舒服。每到一处,白天细心观察政风民隐,晚上在简陋的旅舍中,一灯如豆,孜孜不倦,把他的观察所得,都详细地记录下来。 他由河东转河北,南下经齐鲁至江淮,绕道荆襄回到关中,这一个大圈子兜下来,正好一年将尽。 一骑瘦马,一肩行李,一身风尘,郑徽昂昂然重回长安。一见那些熟悉的景象,内心感到无限的温暖,雄心壮志,顿然收敛,一心所渴望的,只是与阿娃执手细诉相思。 但一进延寿坊,不知怎么,反怯怯地放缓了马,同时一变刚才进城的感觉,似乎眼中所见,都很陌生似的。 终于到家了!“新科进士郑寓”的红笺,已泛成灰白色,而且双扉紧闭。他忽然想到那年被骗,赶回平康坊鸣珂曲的往事,一颗心蓦地往下一沉,然而他马上又对自己说,今非昔比,绝不可能再生意外。 于是,他伸手拍着兽环。拍到第三遍,大门“呀”的一声拉开,探出头来,骤然一看,几乎认不得——是小珠,几个月不见,长高了。 “啊,一郎,你回来了?”小珠惊喜地眨着双眼。 这下郑徽才真的定心了,无限欣悦慈爱地抚着小珠的肩,问道:“家里都好吗?” “嗯。”小珠只应了一声,把大门完全打开,让脚夫进门。 就这时,张二宝和绣春都听到声音迎了出来,亲热地招呼过后,一起到了里面。李姥和阿娃都在等着,视线相接,郑徽微微一惊,晚风中白发纷披的李姥,显得异常衰颓;而阿娃也像是老了好几年,颜色憔悴,只一双眸子似更澄澈,但更清冷。他忽然想到,他不该现出迟疑的神态,因而提高了声音,自己先兴致勃勃地说道:“总算到家了!”然后抛给阿娃一个亲昵的微笑,抢上前去握着她的手,却转脸叫一声:“姥姥!” “几时到家,怎么也不先捎给个信来?”李姥定睛看了看他说,“黑了,也瘦了,精神倒像是比以前还好。” “是吗?”他嘻嘻地笑着,问阿娃说,“家里都好?” “都好。”她答,声音中有种无法形容的落寞之感。 郑徽突然一阵心痛。他看得出来,家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御赐“广济方”以及两个门户并入一处的情形,都由阿娃的信中知道了,所不知道的是李姥和阿娃的生活情形,现在他才明白,坐吃山空的日子是不容易打发的。 他有着无比的歉疚,却苦于不能有什么适当的表示,只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一点也不错。此行对我的益处真不小!” “那好。也不枉吃这一场辛苦!一郎!”李姥欲语不语地,然后换了种口气说,“哎,先都别管吧!好好过个年再说。家里也好久看不到热闹的样子了!” 就这一句话,可以想见平日的凄清。李姥固然久经沧桑,阿娃也是从灯红酒绿的日子中长大的,而现在都为了他舍弃繁华。仅是这一点,就需要他大大的报答。 而眼前,他只希望挑起热闹欢乐的气氛,因此,他尽力装得兴致豪迈地,把沿途的见闻,渲染得有声有色。 别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只有李姥神思不属,慢慢闭上了眼。郑徽便住了口,悄悄对阿娃说道:“姥姥倦了!” “我不是倦了,”李姥忽然睁开了眼,“我老了!”她慢吞吞地说,“我也累了!一郎,但愿你早早出仕,我好回三曲去过几年安闲日子。” “不,姥姥!”郑徽抓住机会,表达他的心意,“等我出仕以后,我接你到任上——不敢说享福,让阿娃好好孝顺孝顺你!” 母女俩对看了一眼,却是毫无表情。然后,李姥枯皱如橘皮的脸上,露出来一丝似安慰似怅惘的笑容,“一郎,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是真心如此打算,”郑徽抢着再加表白,“并非说说就算了的。”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颤巍巍地点着头说,“无奈身份不配。官署的后堂,不是我可以住的地方。” “为什么不可以?我愿意请谁住就请谁住,谁也不能干涉我。” 李姥失笑了,“一郎,你可真说得容易。”她忽然又放弃争辩的神态说,“等你出仕了再说吧。” 郑徽也只好如此。但心中耿耿,久藏在心里的一个念头,却迫切地希望跟阿娃说个明白。 吃完晚饭,李姥回她自己的卧室。郑徽失去了个人所拥有的房间,却正好得其所哉,与阿娃回房。在烨烨的红烛之下,他大半年来种下的刻骨相思,可以尽情一诉了。 他坐在正在对镜卸妆的阿娃身后,像只缠人的小猫似的,在她的发际项间不住地吻着,嘴里含含糊糊地诉说着一些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楚的腻语。 阿娃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那温暖的手,带给她一阵阵的痉挛,一颗心晃荡着似乎没有个安放之处。她暗地里深深吸气,好久才觉得平静些。 “我瘦得不成样子了吧?”她看着铜镜,抚摸着微红的双颊问。 “我看不出来。”他把下颊搁在她的肩上说,“我看你永远像我第一次看到你那样,哪怕你将来鸡皮鹤发,也还是那样。” 阿娃不响,慢慢地,慢慢地,两滴泪珠滚了下来。 “怎么?”郑徽大惊,“好好地,为什么伤心?” 她强笑了一下,不住眨着双眼,泪水一半被她的长长的睫毛所吸收,一半流入她的口中,只留下两条微微发亮的痕迹。 “阿娃!”郑徽激动地说,“我知道你瘦了,我不是没有看出来。你的心血都花在我身上,怎么不瘦?连姥姥也是——只怕她享不到我的福!我心里真急!” “唉,姥姥也可怜——”阿娃黯然地低下头去,却又倏然抬头,“一郎!”她很认真地说,“你要答应我一句话,等你明年应了制举以后,你要替我们母女想一想。” “那当然,当然。”郑徽一迭连声地答应,“阿娃,我也跟你说一句话,这句话搁在我心里,不晓得多久了,今天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明年——明年我明媒正娶,把你带到任上。” 这是个庄严的宣告,也是个惊人的宣告,阿娃震动了!不过她并非没有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只是隐约朦胧的估计,与清清楚楚听到他这样表示,在感觉上是完全不同的。 她感到绝大的安慰,也有等量的怅惘,非分的福泽,叫人拒受两难,在这时候除了尽力按捺汹涌起伏的心潮以外,她不能说一句可否的话。 而郑徽却以为她在猜疑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让她去猜疑!”他在心里说。他觉得他的话已说得够清楚了,不需要再加以表白——否则,变成唯恐不信似的,反容易使她怀疑他的本心。 “我现在只想到明年的制举。阿娃,你的心血一定有报酬的——”他停了下来又摇摇头,“不,你的心血,我一世都报答不尽。阿娃,我听说皇帝与杨贵妃,在华清宫长生殿,当着七夕双星设誓,愿生生世世做夫妻。我跟你也一样,来世还是夫妻,你做男,我做女,让我服侍你一生,才能报答你今生对我的恩情。” 一说到来世,阿娃的心情越发凄苦,今生已矣,只有寄望于来世,但是,“谁知道来世你在哪里,我在哪里?”她痴痴地说。 “这你放心!心动神知,就这时候,月老已在姻缘簿上替咱们记上一笔,红丝系足,不管地北天南,自然会凑在一起。” “就凑在一起,谁又知道你是前世的郑徽,我是前世的李娃?” 郑徽让她问住了,好半天,叹口气说:“唉,不愿长生,愿识前生!” 看他那近乎书呆子的神气,阿娃倒有些好笑:“算了,且顾今生吧!就是姥姥所说的,先热热闹闹过个年再说!” 在阿娃的安排之下,那个年确实过得很热闹。郑徽了解她特为挑起一片欢乐的气氛,来安慰姥姥的寂寞心情的用意,所以处处凑兴,俨然是子婿承欢的样子。因为如此,李姥跟郑徽之间的距离,倒是拉得从来没有这样近过。 过了元宵,郑徽又要开始用功了。他把大半年的考察所得,分门别类,做了一番整理爬梳的工作。利弊得失,了然于胸,然后试拟了几篇论说,读得滚瓜烂熟。这是最彻底的准备工作。金殿对策,问什么,答什么,有把握得很。 制举的试期,定在二月初十。那比进士试可舒服多了,试期只有一天,饭食都由御厨供应,所以除了笔砚以外,什么都不必携带。这天一早,仍旧由张二宝送考,搜检不严,郑徽潇潇洒洒地进了大明宫,一直往宣政殿走去。 殿前有礼部的官员在照料,引入座位,抬头看一看应试的,约莫有两三百人,都是端然而坐,肃静无声。 再看殿廷内外,卫仗密布,殿前垂着帘子,帘外监察御史两人,东西肃立,此外还有许多不同品级的官员,各就自己的位置站着。内外几百人的宣政殿,静得声息不闻,如荒山古寺一般。 不久,一名内监出殿,在帘外做了一个手势,两位监察御史立即举手招呼应试的人在殿廷中排成左右两班。又等了好一会儿,听得撞钟擂鼓,太常乐起,皇帝由西序门入殿。郑徽偷觑了一眼,隔着帘子,看不真切,只见一对对交叉着的雉尾扇隐约移动,以及馥郁的御香缭绕在柱间帘角。 忽然,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他立刻警觉,这样偷窥是失仪的,如为监察御史所纠,逐出宫门,便失去了应试的资格,一年来的心血,便都付诸东流了。 于是,他赶紧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不一会儿,听得声响俱寂,猜想着天子已登御座。 “左右厢内外平安!”有人高奏。郑徽知道,那是殿前负警卫全责的金吾将军,照例奏报。 于是通事舍人朗声赞礼:“拜,再拜……”郑徽随班参谒完毕,监察御史领着他们回到两庑入座,静候发题。 制举策问的题目本身就是一篇文章,多由翰林学士秉承皇帝的意旨代拟。开头照例是四个字:“皇帝若曰。”任何制诰敕命,皇帝必是要说什么,便说什么,只有制策的“若曰”是假设的口气,属于光宠士林的一种特例。 这以后便是垂询的要旨,通常在一千字左右。最后还有几句勉励的话作结,各个科目不同,这一科“直言极谏”,皇帝叮嘱:“朝廷之阙,四方之弊,详延而至,可得直书。退有后言,朕所不取。子大夫其勉之。” 郑徽细看题目内容,范围相当广泛,民食、漕运、赋税,以及度支出入,几乎都包括在内。民生丰啬,关乎国家治乱,郑徽这大半年的工夫,正在这上面,所以初看题目,十分兴奋。 但下笔之时,他却踌躇了。有一个疑问,是他以前从未想过,而此刻必须先弄清楚的。他不知道制举的策论,究竟由谁阅卷?如果是皇帝亲阅,当然秉笔直书——大唐皇帝有纳谏的雅量,这是从太宗以来所建立的一个优良的传统,也是开国以来,一百三十年间所以强盛的一个主要原因。 但试卷也可能由皇帝指定大臣代阅,如果是那样的话,宰相李林甫一定会在去取之间,有所主张,而李林甫是绝不会看中他的痛陈时弊的策论的。 这样,这篇文章就不能“直言极谏”了。应该歌颂、粉饰,再挑不关痛痒的地方,说些该如何改进的话,这是大捧小骂;再不然挑有毛病的地方,曲为卫护,说出一篇无过有功的大道理来,让当政者知道他晓得症结,只不说破,这是暗送秋波。无论大捧小骂,还是暗送秋波,只要报喜不报忧,一定会获得李林甫的赏识。 然而,那是问心有愧的,但如本乎良心直言,又深恐落第,辜负了李娃的期望。这得失之间,太难衡量了! 他想来想去委决不下,扶着头,皱着眉,觉得为难极了。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有个内监,走到他身旁,悄悄问道:“郎君,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啊?”郑徽愕然。 “陛下在殿内看你不动笔,只拿手托着头,以为你病了。有旨:真要病了,好好送回去,不可勉强!” 于是郑徽站起来恭恭敬敬答道:“请回奏陛下,郑徽在构思,没有病。” 内监点点头走了。接着宫女端来一盏滚热的茶汤,微笑着悄悄摆在他面前,然后也走了。 郑徽深感于皇恩浩荡,便自然而然地解除了他的疑惑。既然来应“直言极谏”,自然尽一己之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要谄媚阿附,当初朱赞邀他入棚,早登了上第,也不会有后来历尽坎坷那段血泪交并的凄惨遭遇。他又想:阿娃也是个正直不阿的人,只要直道而行,尽力而为,即使落第,她也应该谅解的。 拿定了主意,他凝神静思,很快地有了全篇的大意,然后一面细加琢磨,一面下笔起草。几篇预拟的策论,片片段段可用的很多,这把他刚才为了思索题外之事而虚耗的时间,都弥补过来了。 未到午刻,他的草稿已经完成,约略数一数,竟有四千言之多,在策论中,他特别着重藏富于民和节用勤政的道理。照他的实地考察,官库的充盈,为前所未见,但民间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富庶。而官库的充盈,只为国家带来了奢靡的政风,而且仕途太滥,俸禄所给,形成国家一个沉重的负担。自开元中起,开拓边境,军用日增,更是财政上的隐忧。所以他谏请撙节一切不必要的靡费,以及减除皇帝对勋臣国戚动辄上万的赏济,同时主张轻徭薄赋,藏富于民。 正当他在字斟句酌,细细推敲时,又有宫女到了他面前。应试的举子,每人一个朱檀的食案,御厨珍馔,十九是民间所难得见到的,茶汤以外,还有一银瓶的酒,都由宫女捧到各人面前。禁中肃静,不准交谈,但有那风流胆大的,授受之际,便借势捏一捏宫女的手,却又板起脸,装得道貌岸然似的,叫郑徽看了在肚子里好笑。 这也算是赐宴,只没有赐宴的燕乐和仪注。各人静悄悄地吃完,依旧由宫女收去食案,重又埋头构思。 郑徽把他的草稿作了最后一遍润饰,自觉毫无瑕疵,便不肯耽搁时间,重新磨了一砚的墨,聚精会神地誊清,再细细校对了一遍,只字无讹,便捧着走到殿前,交了给收卷的礼部官员。 收拾笔砚,回到延寿坊,阿娃已高烧一对红烛,笑盈盈地在等他。他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先从袖中取出策论的草稿,递了给她。 “能不能及第不敢讲。”他说,“文字是可以让天下人公评的。” 阿娃把他的草稿接在手中,却并不打开来看,只笑道:“听你这样说,殿试一定得意。恭喜,恭喜!” “不然。”郑徽把当时如何踌躇不决,以致惊动皇帝,特遣内监垂询,以及由此感悟应制举的本意,不负初心,畅所欲言的经过,都细细说了给阿娃听,最后又问:“我这样做,你以为如何?” “完全不错。”阿娃答道,“你本来就是进士,功名无虑。我只希望你让天下人知道,你的进士不是侥幸得来的,有这篇文章在,足可以证明你的人品学问都是第一流的。制举不中,我也毫无遗憾。一郎,”阿娃停了一下,又说:“你我的功德都圆满了,这几年我日夜逼着你用功,自己想想也太过分,我给你赔罪。”说着,盈盈下拜。 “这是什么话!”郑徽吵架似的大声嚷着,然而除了慌忙回拜以外,一时也无法把他的惶恐不安,用简单扼要的话表达出来。 在一对红烛前面,大礼互拜,仿佛一对夫妻,绣春灵机一动,赶紧取了酒菜,笑嘻嘻地打趣:“一郎、小娘子,喝个交杯盏!” “这该喝!”郑徽欣然接杯,喝了一大半,双手捧着,凑到阿娃面前,她也微笑着喝干了。 他把酒杯交还绣春,捏一捏她的手,表示感谢。这使绣春想起他所讲的殿试的情形,问道:“一郎,应试的举子,胆真有那么大,敢当着皇帝调戏宫女?” “皇帝在殿里未必看见。就看见了也没有什么!”郑徽笑道,“当今皇帝,本来就是一位风流天子,真要看见了,说不定还会把宫女赏给那举子做老婆呢!” 绣春听得十分向往,失声赞叹:“那宫女可真走运了!” 郑徽和阿娃相视做了个会心的微笑,绣春突然警觉,自己也感到忘形得可笑,羞红了脸,赶紧避了开去。 “女大不中留。”郑徽悄悄向阿娃说,“你得提醒姥姥,该替绣春想想了!” 阿娃点点头,忽然又扬起头来说:“将来你带了她去,好不好?” “笑话!怎么叫我带了她去?”郑徽怕她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又说,“我是不希望你带她去。就在长安,物色个合适的人,把她嫁了出去!” “再说吧。”阿娃不置可否地回答。 郑徽料想绣春的终身,阿娃不会不关心,便也把它抛开了——事实上,他把一切都抛开了,长期的全神贯注,以及患得患失的沉重的心理负担,在取得阿娃的嘉许谅解之后,完全松弛脱卸,领略到了真正的闲适的趣味。 有四天的日子,他过着起居无节、晨昏颠倒、爱怎么便怎么的生活。然后,有人夜半敲门,把全家都惊动了。 阿娃刚刚上床,郑徽因为睡了一下午,这时正气静神闲地在灯下临摹褚遂良的《圣教序》,听见叩门声,他准备亲自去应接,却让谨慎的阿娃喊住了。 “你别去!”她说,“夜静更深的,谁知道是什么人?叫绣春告诉张二宝,先别放进来,问清楚了再说。” 绣春已经闻声而至,刚要出去,张二宝在窗外高声通报:“一郎,有内相来拜!” 这一说,郑徽和阿娃矍然惊喜,深夜有内相到门,事情太不平常了! “绣春!”张二宝又在门外说,“你把名帖拿进去给一郎看。” 名帖一接到郑徽手里,他就失声叫道:“是他!” “谁?”阿娃问。 “周佶!” “啊,周郎!” 听到这个名字,惊呼的不是阿娃,而是绣春。不知怎么脚下一滑,赶紧伸手扶住门,才没有跌倒,却已羞得满脸飞红。 郑徽和阿娃都发觉了,只没有工夫去理她,“快请!”郑徽嘱咐了这一句,又转脸向阿娃说,“你也见见他?” “这个时候,我不必见他了!”阿娃催促着说,“你该快迎出去才是。说不定是传宣旨意来的。” 郑徽整一整衣冠,刚出厅堂,只见一盏红灯,张二宝已引着周佶进了中门,他的步履很急,远远就拱着手说:“定谟兄,特来报喜!” 这自然是制举及第,郑徽喜在心里,表面上却不能不保持平静,一面回礼,一面肃客:“吉人兄,真是久违了,请,请!” “不,谢谢!”周佶站定了脚说,“我在禁中值宿,偷暇来报个喜信,不敢耽搁。定谟兄,制举策问,一共二百三十六卷,皇上亲阅,直到今夜二更才看完,只取四名,拆阅弥封,阁下独占鳌头,大喜,大喜!” 郑徽想不到竟是第一,喜出望外,再也无法矜持了,咧开了嘴,不住眨眼,竟忘了说话。 绣春听不懂什么叫“独占鳌头”,只知道郑徽中了,心想:人家这么深夜,老远跑来报喜信,连声“谢谢”都听不到,心里嗔怪郑徽不懂道理,便自作主张,代表郑徽道谢。 “多谢周郎!请坐待茶!”她微笑着,敛衽为礼。 “啊!”周佶细看一看,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你!”他一伸手扶住她的肩,转过半个身子,让灯光照着梨靥生春的脸,也像郑徽一样,不住眨眼嬉笑,忘了说话。 而郑徽倒是定下神来了。耳、目、鼻、意、触处无不美妙,自出世以来,二十多年从未有像此刻这样的满心舒畅。 “吉人兄!”他拍着周佶的肩说,“昔日‘有遇’,今夕幸会!阁下九重近臣,不敢久留,明晚奉屈命驾小酌,多半我也有你的喜信奉告!” 周佶深深看了绣春一眼,纵声大笑,狂态毕露。他也不再说话,只拍一拍他的肩,然后揖别郑徽,匆匆出门,两名随从,伴着他飞骑而去,离乱的马蹄声,敲破一坊好梦。 郑徽对着一钩凉月,细辨自己的感觉,只觉得胸中胀满,有着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事要做。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父母,想到母亲,他觉得伤心,想到父亲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一种童 的恨,激发出他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他在盘算,怎样才能把他春风得意的境况禀告老母而又不让父亲知道?又拟想着父亲终于会发现他所深恶痛绝的不肖之子,居然两掇巍科,且成为天子得意门生时,所必有的惊喜惭悔之情,郑徽顿然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 而这样想一想,就像是对他父亲报复过了。他无缘无故地叹了一口气,茫然地望着明灭的星星,不知身在何处。 “一郎!”张二宝的一声喊,驱走了他的梦寐样的感觉,“请进去吧!姥姥跟小娘子都在等着。” “噢,噢!”他重又泛起满心欢悦,急步穿过甬道,一进中门,只见满堂灯火,笑语喧哗——这自然都是为他而发的。他告诉自己不要露出器小易盈的样子,于是他的脚步放慢了。 “一郎,一郎!”第一个是小珠奔了上来,“你高兴不高兴?” 孩子的一句话,却正说到他心里,他有些发窘,只好反问一句:“你呢,你高兴不高兴?” “还有谁不高兴?”小珠笑道,“姥姥说她头痛的毛病都好了。” “真的!”李姥笑吟吟地迎到门口,“一郎,这下可真是熬出头了!” 一家人都聚齐了。绣春、小珠、厨娘,还有傻兮兮的欢儿,都包围着郑徽向他道贺,把个张二宝挤在一旁,说不上话去。 然而郑徽的视线只缭绕在阿娃身上,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向倚着房门的她走去,四目相视,尽在不言。慢慢地,阿娃眼中滚出两粒晶莹的泪珠,然后一甩门帘,猛然回身进房,伏在枕上,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接着,是郑徽跟了进去…… 侍儿们都大为惊愕,只有李姥、绣春明白,阿娃这副泪眼,已忍着等了两年了。 “都去睡吧!”李姥忽然想起,又很郑重地嘱咐:“你们明天可先别张狂,闹得左右邻居都知道。这是人家偷着来报的喜信,说起来是泄露宫里的机密,可不是闹着玩的!” 因为这样,第二天大家脸上虽都是喜气洋洋,却不敢高声谈论,倒显得比平日更为清静。阿娃和郑徽在枕上说了一夜的话,相拥睡到中午才醒。一张开眼,阿娃立即想起,郑徽约了周佶晚上来喝酒,又想起周佶至多不过三四年前,明经及第,论出身比郑徽差得太远,怎么会煊赫得称为“内相”? “喂,我问你,”她推一推郑徽说,“周佶是多大的官?” “无非八九品的小官。”郑徽答说,“不过既称‘内相’,定是在学士院供职,那身份就尊贵了。因为学士院专掌内命——凡是拜免将相、号令征伐,都由学士院替皇帝拟旨下达。他们算是替皇帝私人做事,前程远大得很呢!” 听郑徽这样解释,阿娃也替周佶高兴,“你说他前程远大,难道将来也有当宰相的希望?”她问。 “那比较难,明经出身,当宰相的少得很。” “要进士才好。” “第一进士,第二制举。” “这样说,你将来当宰相的希望最大?” “这谁知道呢?”郑徽笑道,“事在人为。讲门第,讲出身,也还要讲本事,讲关系。” 阿娃默然。但心里想得很远——都是为郑徽设想,设想着他怎样才能入阁拜相。 “阿娃!”郑徽兴味盎然地说,“咱们再谈谈绣春,好不好?” 阿娃想了一下,也笑着说道:“你真爱管闲事!” “还不知道管得成管不成?我先问你,你肯不肯放绣春走?” “那得问姥姥。” 于是两人都起了床。阿娃为了酬谢周佶特来透露喜信,而且据说他的“身份尊贵”,所以准备以盛筵款待,亲自入厨动手。郑徽便特意去看姥姥,谈绣春的终身大事。 “姥姥!”他避人向李姥悄悄说道,“绣春也十八九了,你该替她打算打算。” “我早有打算了!” 郑徽一听这话,大出意外,急急问道:“怎么个打算?” “一郎,你急什么?”李姥笑道,“鸭子都在锅里了,你还怕它飞了?” 郑徽恍然大悟,倒有些好笑,“姥姥你弄错了!”他说,“你以为我要绣春?” “这话不对?”李姥怔怔地问道,“怎么?你不喜欢绣春?” “就因为我喜欢绣春,才要替她好好找个归宿!” “你说的是谁?” “昨天来报信的周佶。”郑徽不敢道破绣春跟周佶的私情,只说,“周佶为人极其纯良,而且在皇帝身边,将来必定要飞黄腾达的。” “让绣春跟了周佶去,将来你不悔?” “姥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我悔什么?” 李姥沉吟久之,仍旧劝他:“如果你真的觉得绣春不讨厌,我劝你还是留着吧,将来有个贴身的人照应,一切都方便。” “不,我决不会要绣春!我什么人也不要!” “好吧!”李姥又说了一句,“我可劝过你了,你自己不听,将来别埋怨!” 于是,周佶也有了喜信——自然,这是可以叫他眉飞色舞的,而在屏后偷听的绣春,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那确是毫无可疑的。一桩平地突起的喜事,为全家带来了一片兴奋的sao动,李姥和阿娃被请出来跟周佶重新见礼。绣春赶紧躲了起来,却为精灵的小珠在她床后找到了,硬拖到厅上,羞怯怯地打了个照面,一溜烟似的逃到了厨下。大家都围着她起哄,绣春大窘,然而心里是高兴的。 在厅上,周佶解下一个小玉印,作为信物,并且表示将致送一百贯的聘礼。他又说他的妻子在两年前去世,迄今未娶,他表面上虽不能给绣春以嫡室的名义,但心目中愿意把她看成嫡室的身份。郑徽对于这一点非常满意,他觉得撮合成这样的姻缘是对得起绣春的。 这一来似乎成了通家之好,但李姥和阿娃都觉得在周佶面前,她们好像缺乏一种明确的身份,所以略略应酬一番,便都退入内室。 一席盛筵,只是宾主二人共享,却正好容他们静静地细诉契阔。周佶说他明经及第以后,授官秘书省正字,去年升为校书郎,奉派学士院供职,虽然身在九重,但到底不过微末小官,不比郑徽进士而又制举第一,根基深厚,将来定有一番大作为。 这似乎属于客套恭维,但出自周佶纯挚的声音,对郑徽却是种很大的激励。于是,他想起他父亲对他的期许,浮起无限的思慕和怅惘。 “襄阳常有家报吧?”周佶又问。 郑徽大惑不解,一时竟无从答复。什么叫“襄阳的家报”?难道父亲已由常州刺史调任为襄阳刺史了吗? 这个疑团,不便直接要求周佶去解答,他只含含糊糊地答说:“是的,常有,常有。” “令尊真是好官,刚正清廉,我们常州真是受惠太多了。” “哪里,哪里。”郑徽谦虚着。 “不过,听说令尊还有调动的消息。” “噢,”郑徽乘机追问,“怎么个调动?” “令尊在山南东道两年,治绩昭著,听说还要借重长才,调任繁剧之区。” “山南东道”四字,传入郑徽耳中,又惊又喜。原来父亲已调升为“山南东道采访使”,是的,他记得了,“山南东道采访使”驻襄州襄阳,怪不得周佶提到襄阳的家报。 这说来未免太荒唐了!父亲在什么地方做官,做儿子的竟不知道。这该可以说是天下的奇闻。 “定谟兄,襄州不远,衣锦荣归,博得堂上两老开颜一笑,那确是人生快事。我恭贺一杯!” “谢谢,谢谢!” 郑徽表面接受了道贺,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苦,不知道怎样才能父子相见。因为如此,酒喝下去便不大受用。周佶非常知趣,看郑徽不胜酒力,便早早告辞而去。 第二天,礼部正式派人来通知,果真制举第一。消息一传,顿时贺客盈门。到了傍晚,礼部第二次通知,次日一早,皇帝在兴庆宫召见。 对一个士子来说,皇帝召见,是了不起的殊荣,也是了不起的大事。所以自李姥以下,全家都在戒慎恐惧之中。幸好,周佶在学士院,常近天颜,熟悉仪注,有他在禁苑照应,大家才比较放心些。 皇帝在兴庆宫花萼楼召见。瞻拜如仪以后,郑徽仍是战战兢兢,不敢仰视,但他所听到的皇帝的声音,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威严。 “你是郑公延的长子?”皇帝问。 “是。” “郑公延早调升了山南东道,你的三代履历上,怎么还写的‘现任常州刺史’?” 这一问是郑徽所没有想到的,如着了一闷棍似的,吓得眼中金星乱冒,好久答对不上来。 “有什么话,老实说!”皇帝的声音,显得不如开始那样平和了。 郑徽猛然省悟,皇帝下诏求直言,自然喜欢听老实话,于是叩头回奏:“臣是臣父不肖之子,音闻久绝,兼以下帷苦读,不问外务,所以臣父调任,臣无所悉,自觉荒谬,乞陛下治罪。” “噢!”皇帝问道,“你怎么样的不肖?” 郑徽从声音中听出来,天子似乎没有什么愠色,胆便大了些,定一定神说:“臣父对臣,期望甚深,一再训示忠君爱国的道理。臣年轻无知,自到京城,迷恋北里,以致下第。臣父以臣竟成国家的弃材,大杖逐出。臣自知臣父爱之深,所以责之切,勉革前非,幸登一第,恭应制举,又蒙陛下格外识拔,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难报。”说着,又叩下头去。 “少年荒唐,不足深责。你现在也算对得起你父亲了!” “如果臣父对臣,亲情不断,都出于陛下的成全,不独小臣感戴终身,臣父也一定没齿不忘的。” “嗯,你们父子能重新团聚,我听了也高兴。”皇帝停了一下,又问,“去年听说你的时务策对得不好,今年我看你的卷子,对朝廷大政,四方庶务,竟大有见地,这是什么缘故?” 这一点郑徽是预先想过的,从容奏道:“臣去年乞假回荥阳养病,行到中途,贱恙粗愈,自觉不通时务,难效驰驱,便不回乡,一路细心考察各地政风,直言奏对。小臣罔识忌讳,不胜惶恐。” “这一说,你倒真是个有心上进的人。我看你的那篇《老骥赋》,倦倦忠忱,溢于言表,出仕以后,要不负初心才好!” 这是皇帝的训勉,郑徽除了叩头表示领受以外,不必多说什么。 “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 郑徽灵机一动,心想如能奉旨省亲,不怕父亲不见,便回奏道:“乞陛下赐假三月,容臣归省臣父臣母。” 皇帝沉吟了会儿才答复:“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郑徽退出花萼楼,为料峭的春风一吹,才发觉自己浑身汗出如浆。回想奏对经过,内心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兴奋,但兴奋之外,也有隐隐作痛的地方,眼望着禁苑中的崇楼杰阁,心里却记起坍败灰暗的土地庙。这两者的距离太遥远了,而时间不过短短的三年。求一饭而不可得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会大魁天下。自以为龌龊风尘,死生都无人问,而居然有入宫奏对的一天。如说是梦,这梦过于离奇;如说是戏,这戏令人难以置信! 太多的感慨,都归结于一点:造化弄人!而阿娃是造化小儿的化身。 于是,他记起《史记》中的话:“苟富贵,无相忘!”仰望着天子所居的巍峨的花萼楼,郑徽自誓一切荣华富贵,都要让给阿娃先享。 这样想着,他便恨不得一步到家,把觐见天子、如何温语存问的经过,都细细告诉阿娃。他希望她知道,她所费的心血,已得到了最好的报酬,而且这一份报酬还只是刚刚开始。 然而见了面却不容他跟她细诉,绣春、小珠以及张二宝,都希望知道皇帝是怎么个样子,要他快说。 “我说不上来,只跪下去时,偷看了一眼,好像有六十多岁,很有福气的样子。” “有没有胡子?”小珠问。 “大概有吧。” “你呀,真是!”阿娃笑道,“难得见一次皇帝,连有没有胡子都没有看清楚。” “一郎一定吓昏了!”小珠天真地说。 “一点都不错。”郑徽笑着答说,“皇帝精明得很,我父亲的官职,跟履历上所写的不同,但他看出来了,一问问得我没话说,真是差点吓昏了。” “以后呢?” 于是,郑徽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你答得很得体。”阿娃表示满意,“看样子,皇帝很喜欢你。”“可是,我请假省亲,不知道为什么不准?” “也不能说不准。你耐心等一等,一定会准的。” 阿娃一向料事很准,这一点却未料中,第三天,吏部派人送来一角公文,郑徽奉旨特授成都府录事参军,限五日内离京赴任。 这是个美缺。天下十五道、三都、九府,府大于州,长官称为府尹,次官称为少尹,录事参军为各曹参军的首脑,也就是长官的幕僚长。初涉仕途,就得这样一个官职,算是异数,所以全家都很高兴。 然而,为什么限五日内就要离京赴任呢?同时乞假归省的事又如何?这些疑团,使郑徽在欣喜之余,也有着深深的困惑。 但以钦命所限,他目前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准备起程赴任。这在生活上是个极大的转变,一切都得从头策划,郑徽从没有经过这些事,所以不要说是去做,就是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不会留在京城供职,必将外放,是他早就料到了的,所绝未料到的是期限如此迫促。照他原来的盘算,皇帝准他的假回襄阳,成为奉旨省亲,这一番风光可以抵消他以前的种种不肖,上慰亲心,然后在家里备办行装车马,带到长安,候命赴任,而现在,一切的盘算都落空了! 当然,他的心事,阿娃是完全了解的。她也在盘算,如何筹划出一笔丰厚的盘缠,把郑徽体体面面地送到任上。五天的限期,实在太迫促了些,但是,迫促也有迫促的好处,几年来的恩怨纠缠,真要理个清楚,怕一年半年都难以了结,此刻奉了钦命,为日无多,不能了结也得了结,快刀斩乱麻,倒也干净。 而真正能够解决难题的,却是李姥。当郑徽和阿娃被唤到她房间里时,一口箱子刚好打开,李姥取出两百贯钱,默默地递给阿娃。 阿娃和郑徽都知道这笔钱作何用处,但他俩都没有想到李姥会有这样一个慷慨的举动——要说郑徽对李姥还有什么介意的地方,此一刻也都消失无余了。 “这行了!”感动的阿娃,泪光闪烁地强笑道,“你不用发愁了!” “到今天还要用姥姥的钱,我真惭愧!”郑徽想了一下,觉得只能用一句话概括他心里的想法,“一切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只有余图后报。” “不用这么说,一郎!”李姥又感伤又欢喜地说,“总算三曲中也造就了你这样一个人才,将来等我一口气不来,见了阎王也还有句话好说。” “姥姥,你别说这些丧气的话行不行?”郑徽赶紧接口说,“我早说过,我要接你到任上去住,不巧的是,赴任的凭限太紧,咱们倒是商量一下,来不来得及一起走?如果来不及,得先有个安排,或者我先把张二宝带去,等那里安顿好了,马上打发他回来接……” 他一路说,李姥一路摇头,“不,一郎,多谢你的好意。”她说,“我早就说过,官署的后堂,不是我住的地方。” “哎呀,姥姥,你真是!”郑徽顿着足说,“这是咱们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 “官常要紧!这不是儿戏的。”李姥正容答说。 “那么,”郑徽想了一下说,“你不肯住在家里,我另外替你找房子。锦城十里,好房子多的是。” “不,一郎!”李姥固执地说,“‘老不入川’,我一把老骨头,还是埋在长安城外的好。” “又来了,又来了!”郑徽叹口气,恨恨地说,“姥姥,你别老想到你百年以后的事,行不行?” “那么就说生前。”李姥平静地答道,“等你一走,我还是要搬回三曲。那里有我的老姐妹,脾气相投,大家谈得来。我没有几年了,我要潇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