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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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学士,令人齿冷。孙老师一下子发了书呆子脾气,仰着脸硬着脖子答说:“你要见姓张的也容易!他贪污有据,如今被按院派人看管着。你要见他,我派人领了你去!” 听得这话,“鬼见愁”的脸色,益发阴森可怕,连连冷笑。“哼,哼!按院!”他说,“刘天鸣也太跋扈了!我倒请问,他人呢?” “按院刘大人,冒暑巡行,日夜辛劳,如今病倒了,正在延医调治。” “你可知道,我是奉旨按问,关防严密,公馆可曾备下?” “自然预备了。”孙老师答说,“前县的滚单下来,说预备的公馆,要大要宽敞,大概可以让内相满意。” “鬼见愁”的脸色缓和了些。“那就请引路!”他说,“到了下处,我们再细谈公事。” 孙老师不作声,掉头在前引路。不一会儿进了公馆,由何清上下招待,孙老师抽空溜回衙门。到得傍晚,只见门上匆匆来报:“钦差太监来拜访了。” 主客之礼,不可不顾,孙老师随即全副公服,开中门将“鬼见愁”接了进来,在花厅落座。 行礼既罢,孙老师问道:“内相见访,有何指教?” “我来问刘巡按的下落,到底住在何处?”鬼见愁说,“这样子行踪隐秘,旁人又这样子讳莫如深,莫非真有什么隐情不成?” “隐情?”孙老师抬眼看到在鬼见愁身后,仿佛在执役伺候的何清微微摇头,知道该如何回答,“按院有何隐情,我不知道。” 鬼见愁所说的“隐情”,亦指孙老师有牵连,听他这样回答,便即冷笑说道:“这隐情,莫非身当其事的都不知道?” “谁身当其事?” 看他有些装糊涂的样子,鬼见愁不客气了。“说的就是足下!”他的声音毫不含糊,“刘巡按不知为什么躲了起来,你又帮他隐瞒行踪。你能不知道其中的隐情吗?” “我确是不知道!也谈不到帮他隐瞒。”孙老师往上一指,“我可以发誓给你听,如果我知道按院此刻在何处,教我身首异处,神人共殛。” 发到这样血淋淋的重咒,鬼见愁可真发愁了,但乐坏了何清!不想孙老师看来窝囊,而这份窝囊恰恰对症下药,专治鬼见愁的阴险凌厉。见他自己生闷气的阴郁脸色,与孙老师毫不在乎的神情,他觉得可以放心了。 “请问内相,”孙老师不但已能招架,而且还能向前迈步了,“这样子急着觅按院,究竟为了何事?” “我有旨要宣。”鬼见愁说,“足下身为地方官,何能连巡按的行踪都不知道?” “这有个说法:第一,我这个地方官是暂时署理的,说实话,只光身一个人来到县衙,什么都不清楚;第二,按院住鲁肃庙,关防严密,有时微服私访,他的行踪,我亦不便问,不敢问。” 这第二点答得极好,解释他不知刘天鸣行踪的理由,毫不牵强。鬼见愁有些信了,烦躁地说:“那么,我衔旨而来,该怎么办呢?” 那样厉害的一个人,说出这样没气力的话来,连孙老师都知道,自己占了上风,把他摆布得动弹不得了。因而信心大增,思路也灵敏了。 “内相衔旨而来,自然是公事。既是公事,我亦不能袖手。再说,接旨遇到特殊情形,亦可变通办理,何妨跟我说说?” “你能代刘巡按接旨吗?” 这一问,孙老师要考虑了。通常降旨臣下,而接旨之人身染重疴,有两种处置办法。 一种是皇帝的恩旨,必得让本人知悉,便在病榻宣旨,当事者伏枕作为磕头;再有一种是由亲族代接。孙老师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作为刘天鸣的亲族。 偶尔抬眼,发现何清微微颔首,孙老师解决了难题,顿感轻松,立即大声答说:“我替按院代接就是!” 接旨就得陈设香案,何清的动作很快,顺手就端来一张高脚茶几,一面喊道:“快拿香炉来!” 语声未终,鬼见愁摇手阻止。“慢!慢!”他说,“这个旨不是这么接法。” 孙老师愕然问说:“该怎么接?” “你替刘巡按接旨,就得替刘巡按办事、担责任。这一层,足下先要弄明白了。” 孙老师心想:早就明白了!点点头说:“理所当然!” “好!那么,我把旨意告诉你。” “慢!慢!”孙老师听出话中有蹊跷,“请问内相,到底是圣旨不是?” “皇上的意思,你说是圣旨不是?” “是的。” “那就行了。”鬼见愁从随带的护书中,取出一封帖,递了给他,“你看!” 孙老师最大的本事是一目数行,所以接过来略微一看,便已记得,却特意做作。“何清!”他说,“我的眼力不济,你来替我看一看。” 这是求援的暗示,何清当然明白,看完了说道:“回大老爷的话,这是司礼监奉旨,查验先皇御赐按院刘大人的尚方宝剑,司礼监通知这位公公来查验的公事。” “是圣旨不是?” “不是!” “怎么?”鬼见愁大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说不是圣旨!” “怎么是圣旨?”何清立即反驳,“虽说是皇上的意思,但降旨给司礼监,不是降旨给按院,亦不是降旨给公公你。中间隔着好几层呢!” 其实只要出于上意,便是钦命案件,怎么不算圣旨?!理应照办的一件事,只为鬼见愁故弄玄虚,想以声势压人,结果被驳得哑口无言,因而折了锐气,反倒弄巧成拙了。 “那么,”他无可奈何地问,“你们是不是替按院担责任呢?” “不知道是什么责任?”孙老师说,“能担当然担。” “尚方宝剑!”鬼见愁又神气了,“拿出来查验;拿不出来,嘿嘿!” “原来是这个责任!”孙老师说,“尚方宝剑供在按院行馆,昨天我还看见的。不过,内相,不能拿给你!” “为什么?” “尚方宝剑,先皇御赐,又不是寻常一把剑,怎能随便拿来拿去。再说,也不能查验,除了皇上,谁也不敢查验御赐之物。” 这一番义正词严、咄咄逼人的指责,将鬼见愁的气焰又折了一大截,脸色就很难看了。何清心想,孙老师这一天的言语,如有神助,料他自己亦一定很得意,但得意忘形,不知收敛,就会激出意外,不可不防。 念头转到这里,随即便出声了。“这位公公,”他很客气地说,“今天鞍马劳顿,而且天色也晚了,暂请休息,明天一早到鲁肃庙去瞻仰尚方宝剑。不知尊意以为可行否?” 鬼见愁也很见机,见何清打圆场,虽觉小小一名书办亦来插嘴,真个不成体统,然而毕竟是有个台阶可下,面子不致撕得太破,已是件求之不得的事了。 于是,他仍旧虎着脸说:“好!明天一早,鲁肃庙瞻仰尚方宝剑!” 说罢掉身就走。何清向孙老师努努嘴,示意孙老师以礼相待,送到大堂滴水檐前。鬼见愁头也不回,由两名小太监、四名校尉簇拥着,扬长而去。 第一关是过去了,而且也占了上风,但重头戏还在后面。孙老师当夜又召集何清与林鼎、李壮图密谈,先研判情势,再商量对策。 “有一点先要弄清楚。”林鼎首先提出疑问,“尚方宝剑遗失,刘大人曾奏报过的,何以鬼见愁的公事上没有提到?” 这就只有熟于律例案牍的何清才能够解释了:“这有两种情况:第一,刘大人奏报尚方宝剑遗失的奏疏,没有发到司礼监,或者司礼监记不得有这回事了;第二,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刘大人曾奏报失剑,因为既知遗失,又来查什么、验什么?” “不错,不错!”孙老师领会了,“如果已知剑已遗失,则查剑之举,师出无名。” “他那面的情形我懂了。”林鼎问道,“我们这方面呢?亦应该自圆其说,明明已经奏报遗失,何以此刻又出现了呢?” “那是以后的事!”何清答说,“只要把真剑找到,一时权宜之计,皇上一定体谅的,就算刘大人自请处分也不会重。” “对!如今只要把真剑找到,其他都非所计较了。”李壮图这句话,是一个一致同意的结论。 接下来便将明日一早,鬼见愁到了鲁肃庙以后,所会发生的事,拟想了一遍。依照何清原定的计划,改正了几个细节。都觉得考虑周详,虽非万无一失,至少也有七八分把握,可以过关。 哪知第二天事情有了变化。当何清去接鬼见愁到鲁肃庙时,他表示身子不爽,要休息一天再说。可是行馆中人却说鬼见愁毫无异状。派去的厨子是何清的远房表弟,更说鬼见愁善饮健啖,饮食比谁都多。 这就很明白了,鬼见愁是有意不去鲁肃庙。本来急如星火,仿佛即时就能验剑,而临事之际忽又退缩,其故安在? 困惑的何清,感到这不是好兆头,立即返回鲁肃庙。孙老师与林、李二人,看他只身而来,形色亦显张皇,都不免诧异,彼此目语警戒,随着何清到隐秘之处去密谈。 “要打听!”听罢经过,林鼎首先开口,“好在行馆中都是我们的人,总有什么迹象可以看出来。如今最要紧的是,看有什么人进出。” “是的。”李壮图也说,“这鬼见愁秦一明,既是卫虎招来的鬼,想来该有联络。这一点务必要弄清楚。” “公然来往是不敢的。”何清说道,“要防他暗中传递书信。” “慢来,慢来!我们从头研究。” 孙老师到底是两榜进士出身,看人料事,有时还不免迂阔,但却是正本清源之计,像这件事,实在是非从根上探究不可,所以大家都住了口,听他的意见。 “我想,秦一明忽然打退堂鼓,必是由于昨天一到的遭遇出乎他的意外。第一,他总以为一说奉旨查剑,我们这里必会惊惶失措,哪知事并不然。第二,他既是来查剑,忽而不查了,当然是因为已了解到,查剑二字,已不成威胁。换句话说,他已知道,查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于是乎,”林鼎接口说道,“就要另想足以成为威胁的招数了!” “是啊!他以为我们害怕剑是假的,谁知居然不怕。既然我们不怕以假作真,就要另找一样我们所怕的花样!” “是了!”何清忽有意会,“看来孙大老爷的顾虑倒真有道理了。” “你是说,”李壮图问,“拿刘大人曾奏报失剑这件事来做文章?” 这一说,无不恍然大悟,亦无不同意,秦一明看以假作真无计可施,必然质问既无忽有的原因何在。 “事情弄清楚了,必是如此!”孙老师问道,“我们该怎么说?” “没有第二个说法,只说又找到了。”林鼎断然决然地说。 “对!”何清附和,“我亦以为只有这么一个说法。” “你呢?”孙老师问李壮图。 “除此以外,似乎没有理由可以解释。” “大家都这么说,我也只好这么说。”孙老师说,“就是不知道这个谎怎么才能撒得圆?” 细细想去,事实上亦非做此失而复得的说法不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回到何清原定的步骤上来。整个事态,不过多一层曲折,结果是不变的。 商量既定,以逸待劳,心境都大不相同了。当然,行馆的动态是绝不会放松的。到夜来汇集几方面来的报告,不曾发现卫虎有与秦一明搭线的迹象,只有一名校尉自北而来,驰马甚急,想来是有紧急信送来。 这是无从猜测之事,只有置之度外——这一着是卫虎厉害,使的一条瞒天过海之计,居然能在狱中指挥,派人通知赵士龙在徐州坐守,居中联络。秦一明要跟卫虎通信,先送至徐州,再返回宿迁;同样的,卫虎亦是如此。所不同的只有一点:为秦一明来送信的,是预先派在徐州待命的东厂校尉;而送信给卫虎的,是赵士龙的亲信。 这样做法,自然费事,但连何清都可瞒过,十分稳妥——秦一明之所以不到鲁肃庙查剑,是因为孙老师说得那样斩钉截铁,不似失剑的模样,感到万分困扰,特意前一天连夜派人送信给赵士龙,查问究竟。此刻复信到了,除了断定鲁肃庙所供的是一把假剑以外,还教了秦一明一套说法。 下一天,秦一明未到鲁肃庙,但到了宿迁县衙门。孙老师本在鲁肃庙等待,得到通知,由何清陪着,回衙相见。 “昨天接到京中的文书,有件奇事,要向贵县请教。” “不敢!”孙老师很谦恭地说,“不知是何奇事?” “文书中说,刘巡按曾有奏报,说御赐尚方宝剑居然失窃了,所以又交了一桩差使给我,命我彻查失剑详情。” 果不其然,是拿这个漏洞为题目。孙老师心想,下一步必是查问:尚方宝剑既已遗失,则在鲁肃庙中所供的那把剑,又是怎么回事?这就不必等他问出口了! “好教内相得知。尚方宝剑曾经被盗,确有其事,不过已经找回来了!” 这个回答,大出秦一明的意外。 而且看孙老师神态从容,丝毫不像撒谎的模样,越觉困惑,竟不知下面该怎么说。 想了好一会儿,方始问道:“是哪一天找回来的?” “好几天了。” “是怎么找回来的?” “其实不是找回来的,是有人自己送回来的。”孙老师答说,“大概盗剑的人,知道尚方宝剑盗了去,既不能变卖,又不能使用,藏在家里反倒是个祸水,所以悄悄儿送了回来。” 秦一明开始发觉,所见所闻,都出乎常情常理,而最不可解的是,完全无视乎宦官的势力。那孙老师莫测高深,而又带点书呆子的味道,虽不知他何所恃而敢如此,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如果用势力压他,绝不会屈服,压力愈重,反抗愈大! 当然,势力只要够,一样无坚不摧。但宦官的势力,只有在京里才施展得开;到得此地,唯有用虚声恫吓,吓不住不如“识相”为妙。 这样一想,得之而后快的决心是添了几分,浮躁之气却减了几分。冷静地思考下来,觉得刘天鸣这一面,情理上交代不过去的地方很多,抽丝剥茧,一层层驳得他无话可说,那时再运用势力就可以得心应手了。 打定了主意,态度一变。“我一路而来,却听说刘巡按除暴安良,颇得民心。不过,功是功,罪是罪,将功折罪,免于处分,唯皇上有此大权。”他紧接着说,“至于我,此来并未奉旨考查刘巡按的政绩,只是来查查尚方宝剑。现在又奉新命,彻查尚方宝剑失落的经过。谁知尚方宝剑说是失而复得,而失是怎么失,得是怎么得,一概不知。似此情事,过于离奇。请贵县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回京怎么交差复命?” 这番平心静气的诉说,孙老师颇感意外,何清亦觉棘手。正在为难的当儿,突然有一个人,大踏步闯了进来,很鲁莽地问道:“孙大老爷,秦公公要来看剑,已经伺候多时。到底来不来看,请吩咐下来,免得大家苦苦等待。” 这是林鼎眼看势成僵局,效此张飞闯帐的行径,来替孙老师解围。何清是等他一开口,便知来意,所以桴鼓相应地说:“请大老爷陪着秦公公去看剑吧!看到了尚方宝剑,秦公公自然就可以交差复命了。” “不错!”孙老师也领悟了,拱一拱手说,“内相,请!一切都等到了鲁肃庙,看了尚方宝剑再说。如何?” “好!”秦一明沉静地答说,“正该如此!” 于是两人都上了马,直奔鲁肃庙而去。林鼎抄近路先赶了回去,将经过情形告诉了坐守的李壮图,各怀小心,谨慎应付。 秦、孙二人到得庙中,烛火已燃,进殿仰视,神龛前面已遮了一张红布幕,幕前一座去了轿杠的“龙亭”,其中供着一把制作精美的宝剑,而且尺寸特大,入眼令人起敬。秦一明倒真有些困惑了。 此时孙老师已有了动作,尘扬舞蹈地往上便拜。三跪九叩既罢,站起来退在一边,是静待秦一明行礼。 礼是照行了,秦一明站起来却不看剑。原来一路上想了又想,他觉得还是应该先问一问为妙。 “请借一步说话,我有几件事要请教。” 忽然变卦了!孙老师看了何清一眼,答一声:“好!请过来。” “这尚方宝剑的离奇行踪,如何失去,如何复得,来龙去脉,非弄清楚不可。” 仍旧是这一问,问得孙老师很伤脑筋,皱起眉头,细想答语。但有个旁观者清的何清在,看出秦一明改变了策略,心想言多必失,何况本是件破绽百出的事!真应了一句俗语:“若要盘驳,性命交脱。”孙老师绝不可以跟他细谈细讲。 于是,他咳嗽一声,微微摇首。孙老师自能会意,慢吞吞地回答秦一明:“这尚方宝剑的失是如何失,要问刘巡按;得是如何得,我刚才说过了!” 这两句话听来乏味,但能将秦一明话锋中的劲道,轻轻易易地卸掉。何清不由得暗中好笑,原来老实无用的人也有用处,宜于用来对付锋芒毕露的人。 秦一明真的怔住了!原以为孙老师必有辩解,便好抓住他的错处,一层一层逼得他开不得口。不想所得的答复,是如此差劲。软硬两不受,倒真有点伤脑筋了! “那么,照贵县所说,我该怎么彻查失剑得剑的经过呢?” “这是个难题!”孙老师说,“依拙见,常言道得好:事缓则圆。内相先耐耐心,等刘巡按病好了,当面细问,不就都清楚了吗?” “哼!”秦一明冷笑,“贵县说能代刘巡按担当。这就是担当吗?” “内相要查失剑、得剑的经过,我并没有表示能代刘巡按担当。” “此外呢?” “此外?”孙老师问道,“是指查看宝剑一事?” “是啊!” “这,我说过,我有担当。” “你的担当是什么?” “是——倘有疏失,甘与刘巡按同罪。” “这话当真?” “当真!”孙老师加重了语气说,“我说了的话,决不赖。” “好!”秦一明狞笑着说,“此事前后支离,情节诸多不符,我倒要查看一下,尚方宝剑是真是假。” “什么?”孙老师故意吃惊地问,“内相,你说供在外面的,是把假尚方宝剑?” “很可疑。” “这就不对了!”孙老师说,“内相先存了成见在心里,真的也变成假的了。” “真是真,假是假,我不能以真为假,你可也别指望能够以假作真!” 孙老师故意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好!我陪内相去看个明白。我倒真想不懂,怎能以真为假?” 于是何清引路,孙老师陪着秦一明,复又来到大殿。只见林鼎、李壮图二人,以及县衙门的差役人等,一字排开,肃然传音,这是“站班”致敬,但也等于示威,好替孙老师壮胆。 见此光景,孙老师便从容不迫地喊道:“林鼎、李壮图!” “在!”林、李二人齐声答应,嗓音十分洪亮。 “秦内相奉司礼监之命,来此查看尚方宝剑。你们俩好生把剑请下来!” “是!” 随着这一声,预先备好的一张小条桌,自一旁抬了过来,放在正中,铺上黄布,以便置剑。林鼎上前,先行了礼,然后双手伸入龙亭,将剑抱了下来,恭恭敬敬横置在条桌上。 “请查看!”孙老师摆一摆手。 秦一明点点头,脚下不动,却先开口:“请贵县派人将条桌抬到廊上,容我细看。” 于是连剑带条桌抬出殿外。秦一明走到桌后,正待俯身细看,不道孙老师发言拦阻了。 “内相,”他说,“此处不是内相宜站之处。” 这个指摘是无法辩驳的,因为他站的位置,在尚方宝剑之上,是很显然的僭越。但光线自前而来,非要站在桌子后面,朝南的方向才看得清楚;面南朝北,自己的身子先就挡住了光线,如何看得清楚? 于是,条桌再搬,索性搬到天井正中,光线是够亮了,却以剑鞘擦得极亮,剑鞘上嵌着各种宝石,闪光耀眼,五色迷目,反又不大看得清楚。 秦一明无奈,只好用手遮着直射的阳光,慢慢地从头看到底,看了一面,再看一面,看完了,抬起头来,面有得色。 “何以剑上无御赐的字样?” “本来就没有的。”孙老师接口就答,面无表情。 秦一明一愣,想出一句话来驳他:“你怎么知道本来没有?” “是听按院所说。” “不对!”秦一明厉声说道,“真剑必有御赐字样。” “不见得!”孙老师将手一伸,“请内相举证。” “证据在礼部。” “那……”孙老师笑笑,“那就说不清楚了。我倒有个法子,可以验剑的真假。真剑乃是宝剑,削铁如泥,内相何妨试上一试。” 秦一明未置可否,主要是因为他对真剑是否具此性能也并不清楚。何况,即使真剑具有削铁如泥的性能,但是具有此种性能的剑,并不一定就是钦赐的尚方宝剑呀! “内相钧意如何?”孙老师又逼了他一下。 “这个……咱家以为不算得充分的证据!” 秦一明推托着。 孙老师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冷笑一声:“内相!” “啊!有何指教?” 听得孙老师语气中的森冷,秦一明内心一震,连忙向孙老师望去。 孙老师整了整神色,又咳嗽了一声,清清喉咙,然后才向秦一明拱拱手:“内相是为鉴定尚方宝剑真伪而来?” “是啊,咱家迢迢千里,远从京师而来,就是为了要鉴别宝剑的真伪回报!” “圣上指委内相,自然是因为内相对钦赐尚方宝剑十分熟悉,具有鉴别的能力……” “这个……这个……咱家虽是见过几次,但是时日已久,有些地方已经不太记得了!” 秦一明听出了对方口气的严重性,不得不打起精神,圆滑地敷衍着。孙老师的神情却更为峻厉了。 “内相这话应该在受命之初就向圣上禀明,现在说这话似乎已经太晚了。” 话是不错,但是口气太叫人受不了,秦一明干脆沉下了脸,准备在这上面做文章了。 因此他将脸一沉,也摆下一副怒容来。 “阁下的意思是认为咱家不够资格?” 孙老师哪里会上他这个圈套,笑了笑。 “内相是朝廷委派,这够不够资格,学生无权置喙!”接着孙老师的声色更厉了,“内相既然无法做一个明确的甄别,回朝恐怕也无法复旨吧!” 这的确是很严重,秦一明只得改缓了脸色道:“是!是!多承指教,尚祈孙先生有以教我!” 孙老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学生以为内相若无更好的办法,还是照先前所说的,一试剑锋,以识真伪!” 秦一明亦觉得舍此别无他法。但他的心机亦很深,心想,尚方宝剑不真,是确然无可疑之事。孙老师明知是假剑,却一再提出一试锋利与否的建议,不外两种想法:一是故意把话说得硬,作用是想唬人;再是这把剑虽假,却假得好,故而有恃无恐。 这容易试得出来!如果是想唬人而不受他唬,则唬人之人,色厉内荏,立刻就会色变。于是他点点头说:“当然要试,而且要好好试一试!” 一面说,一面偷觑左右,孙老师、何清及林鼎、李壮图的脸上,都平静得很。其余的差役人等,则都睁大了眼睛,一副急着看热闹的表情。秦一明可以意会得到,有的是要看他如何试法,有的则只是想看看尚方宝剑是什么样子而已! 这样想着,已伸手将剑拔了出来,寒光闪闪,逼人毛发,这样锋利的兵器在手,孙老师与何清未免胆寒,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倒是林鼎、李壮图仍然保持着平静。 秦一明持剑在手,心中踌躇,因为一时真还想不出什么法子可以试剑。好在他有个随从,小零碎的鬼花样最多。秦一明到得没法子时,总要找他。 “朱季!” “朱季在!” 朱季是二十来岁的小太监,等他闪身出来,秦一明问道:“你会试剑不会?” 朱季不能说不会,但实在是不会,略想一想答说:“这还用得着你老亲自动手吗?喏,”他指着林、李二人,“不现成有练武的把式匠在这里。” 林鼎还好,李壮图一听称他“把式匠”,不由得心里冒火,念头一转,计上心来,毫不考虑地踏出来躬身说道:“李壮图候会!” “好!”秦一明说,“就看你试一试!”说着将剑递了给他。 李壮图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住,先将剑横置在条桌上,然后招招手把他带在身边的小厮找来,吩咐他说:“庙前有剃头担子,你跟他去要一绺铰下来的头发,不宜太短。” “是了!”那小厮飞奔而去。 李壮图便又将剑取到手中,割下一幅衣襟,先将剑从把手到剑尖,很慢很周到地擦拭了一遍,然后说一声:“请秦公公细听!” 说完,将拇指扣着中指,轻轻一弹,只听“铮”的一声,有如霜弦初发,余响悠然,真仿佛大海龙吟,似有若无,令人意远。 “好剑!”孙老师脱口赞道,“要找这么一把剑,还真不容易!” 这话露了马脚,秦一明越发深信不疑。尚方宝剑绝未失而复得,只不知何处“找”来了这么一把能够冒充得过的好剑而已。 然而他不知道,这是何清的设计,欲擒故纵,有意露口风给他。 他只是认定了假的,便专从找作伪的证据着眼,因而对试剑的结果,亦就格外留意了。 此时李壮图的小厮,已找来些剪下来的碎头发,寸把长的一撮,是一剪刀下来的,黏附在一起,虽碎不乱。李壮图用右手三指捏住,左手持剑平端着,有意无意地取个与朱季面对面的部位,然后将三指捏住的那一撮头发,靠近刃口,说一声:“看仔细了!” 语声甫落,一口气从丹田中喷了出来,一撮头发着刃断为两截,纷披飞舞。睁大了眼在看的朱季,发觉不妙,急忙退避,已来不及,好些碎头发被吹入眼中,掩面疾走,痛不可当,吃了个大苦头! 孙老师恍然大悟,惊喜地说:“怪不得形容利剑,叫作‘吹毛断发’,果有其事!” “秦公公,”李壮图又说,“吹毛断发不足为奇,要削铁如泥,才真的是好剑。若非如此,这把剑就不切实用了。” “削铁如泥”这句话听过,却未见过,秦一明倒有些不信:“真能削铁如泥?” “自然!” “如果削不下来呢?” “削不下来,便是硬碰硬了,非搞个缺口不可。” 御赐之剑,搞个缺口就是毁损法物,其罪甚大。秦一明心中好不欢喜。“试、试!”他说,“是真的尚方宝剑,一定没有对头。” 何清已经看出,秦一明不怀好意,巴不得能在剑刃上搞出个缺口来!他怕李壮图会上当,便插嘴说道:“宝剑不比士兵用的大砍刀,不是在阵前当兵器用的!只好偶一为之。” 这一说,李壮图会意了,“是的!”他向秦一明说:“虽说削铁如泥,用的次数多了,刀口也会受伤。只试一次好了。” “自然!”秦一明知道诡谋已被识破,别人不会再上当,落得大方,“怎么叫试呢?自然试一次。” 于是李壮图抬手吩咐小厮:“来呀!把试剑的铁条取上来!” 小厮答应了,呈上一支通火用的细铁条,不过才只比麦秆儿略粗一点,小厮还故意在地上拖得叮当直响,表示这是货真价实的铁条,要交给李壮图。 李壮图却一指秦一明:“先呈给公公过目!证实之后才能用来试剑。” 小厮很乖巧,走到秦一明面前跪了下来,双手捧上那根铁条,恭恭敬敬地说:“请公公过目!” 秦一明拿起了那根铁条,拗一拗倒还很韧,费了好大的劲,才扳得弯了一点。 于是他装模作样地先轻哼了一声。 “铁条倒是一根铁条,只不过太细了一点,像这么一根东西,何必要宝剑呢,寻常刀剑也一样能砍断的吧!” 刚才被李壮图吹了一眼碎发的朱季,满怀不甘,这时也趁机会上前说:“公公!这根铁条还用得着用刀剑吗?小的一rou掌也能把它砍断了!” 朱季有多大的本事,从刚才试剑断发时,李壮图已经了然于胸了。 假如这是一根初铸成的铁条,的确是相当脆的,两头架空,一掌下去,寻常人也能将它折成两段,所以朱季敢这样说。 哪知李壮图竟微微一笑:“少相能有如此的功力,倒是请亮一下,给我们开开眼界了!” 秦一明听了这话,心中有点狐疑,看了朱季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朱季,现在是试验尚方宝剑真伪,不是叫你在这儿练把式胡闹,下去!” 嘴里在斥责,眼睛却在打暗号。朱季跟他久了,自然摸得清他的意思! “禀公公!如果小的用rou掌都能砍断的东西,又何从去试出宝剑的锋利?” 出身内廷的小太监,除了心思灵活,还得口舌伶便,所以朱季这番话,倒是说得有条有理,连何清与孙老师都不禁点头。 秦一明含笑问何清:“贵县以为如何?” 何清在李壮图的眼中也得到了暗示,知道他必然有了安排,但是却不作肯定的回答,于是笑笑说:“这自然该公公卓裁!” 秦一明摇着头,一派傲然:“不然!咱家虽是奉旨来查验宝剑真伪的,但贵县是地方,也该表示意见的!” 何清也不会被他套上的,躬躬身子说:“下官位卑言轻,只是来供公公驱策,一切当以公公为主!” 看来何清是不会有何担当的了,秦一明才向朱季一摆手:“那你就试一试,别把牛吹豁了,又招人笑话,连带着咱家也丢脸!”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则表示朱季是自己带来的人,朱季的一切,自己都可以替他担当;一则表示如果朱季把铁条用手劈断了,就是你们存心想捣鬼唬人,咱家可没有这么好唬的。 朱季得了指示,兴冲冲地拿起了铁条,吩咐拿来几块砖,两头架好,把铁条搁在中间,还装模作样地运了一下气,然后吐气开声,一掌朝铁条的中间砍下来! 每个人的心都随着他的手掌向下落去,只有李壮图神色如旧。 那根铁条并没有如朱季所想的应手而折,只是弯下去了一点,而朱季却抱着手,痛得几乎跳起来,眼泪在眶中直转,要不是秦一明恶狠狠地盯着他,他很可能就大声喊了起来。 秦一明的脸色的确很难看,冷冷地哼了一声:“没用的蠢材,只会丢人现眼!” 朱季忍住了手掌边上火辣辣的疼痛,屈下一条腿:“启禀公公,这是小的一时没留神,掌落在砖头上,所以才没能砍断!” 做太监的耍赖皮是一等一的天才,他明明是落掌在铁条中间,却偏偏赖到砖头上。大家都明白,却也没人去说破他。 秦一明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嗯了一声:“那就再试一次,小心点,这次可看准了!” 朱季答应了一声,再度走到铁条面前,却又犹豫了,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掌是用了多大的劲儿,也知道没有落错部位,可是那韧性的铁条传来的弹性也相当惊人了,再来一下,加把劲固然可以,拼着再受一次罪好了,但是否真能斩断这根铁条?要是铁条仍然不断,这个苦头就吃得太冤枉了。 当太监的多半具有一种爱占便宜怕吃亏的性格,如朱季这样的人,自然很难例外,所以他想了一下,回身又对秦一明打了个躬。 “朱季!你这兔崽子又在玩什么花样?” 秦一明脸上泛起了愠色,他对这个手下有点不满,原本是因为他生性伶俐,鬼点子多,带出来可以作个帮手的。哪知道这小子当不得世务,尽干了些丢人现眼的事。 “启禀公公,小的刚才不小心,把手给扭伤了,如果再试的话,手使不上劲儿,小的想这是关系朝廷的大事,可不能儿戏!” “少废话,说你究竟想要怎么个样吧?” “是,公公,小的若是为了公公,就把这只手废了也是应该的,就怕糊里糊涂地试上一下,使公公判断错误,小的可就罪该万死了!” 秦一明知道他又有什么鬼点子,催促着他说:“咱家是奉旨出来查验宝剑的真伪,要是咱家落了个不是,你这狗头也好不了去!” “是!是!所以小的认为应该用金试!” “金试?那又是怎么个试法?” 秦一明很高兴,晓得朱季果然又有了新点子,所以追着问下去。 “金试就是小的用身边的刀,先在铁条上砍一下试试!”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明的办法呢,弄了半天,敢情还是这么一个馊主意呀!” 秦一明难抑失望,朱季却不慌不忙地笑着向前凑了一凑:“公公!小的这把刀只是普通防身之用,绝对不如宝剑锋利,如果小的用刀也能斩断铁条,那就证明了这根铁条,并不能表示出宝剑的与众不同,公公以为如何?” 秦一明点点头,他本来就是觉得铁条太细,怕被人唬了去。 而且,他的目的是来验明尚方宝剑的不真,回报后好究治刘天鸣欺君之罪。 只苦于自己出来时过于匆忙,没有把有关尚方宝剑的一切详细资料了解清楚,叫人堵住了嘴,又不能说出自己不太清楚的话,所以任何能改变一下现势的提议,他都是极力赞成了。 朱季虽然出了不少小漏子,但是最后这句话却是大合他的心意。 因此他含笑问何清:“贵县以为如何?” 何清已经从李壮图的眼中得到了暗示,自然是十分放心,连忙道:“自然是公公做主!” 秦一明冷冷地道:“虽说是咱家做主,但也要叫大家口服心服,咱家现在要问贵县的是朱季这个办法有没有道理?” 朱季的话不能说是无理,何清只有回答:“少相供职大内,自然见多识广!” “好!贵县也认为有道理,我们就可以照样子一试了,免得回头又有人说闲话!” 他这话是针对着孙老师而说的,这个倔老儿,每到重要关头,问他的话时,口风很紧,不落一句口实,但是有时又会冒出一两句话,却能叫人吃不了兜着走,所以秦一明很想抓住机会,给他点颜色瞧瞧。 可是孙老师此刻竟像是涵养到了家,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气得秦一明恨不能给他一脚! 秦一明回过头来向朱季哼了一声:“小心去做,这次可别丢人现眼,又弄个灰头土脸了!” 朱季打了个躬,答应下来,抽出自己的腰刀,在李壮图的面前晃了一晃:“你可要验看一下咱家这口刀?回头别说它是什么宝刀!” 刀虽然不是宝刀,却也是精钢所铸,刀上一片寒光,李壮图只看了一眼,微微一笑:“世间哪得如许宝器,否则这御赐尚方宝剑就不值钱了。虽说尚方宝剑的珍贵处并不在乎其利,但出于钦赐,总不能过于草草,让寻常的刀剑比下去了。” 言下之意,好似表示上面供着的那柄宝剑,比这柄刀珍贵很多。 朱季对这一点并不争论,这时他倒希望别人对他的腰刀评价越低越好。 所以朱季很高兴地直点头:“说得是!说得是!咱家的若一刀砍断了这根铁条,你就得换根粗点的铁条来,才能试剑了。” 这次他非常仔细,唯恐铁条悬空,不易受力,特地把铁条平放在砖块上,然后双手举刀,用力地砍了下去。 “铮”的一声,火星四溅,刀反弹上来,差一点跳脱了朱季的手去,可是那条顽铁仍是好端端地横在砖块上,只是被砍的地方,凹下了一条白白的割痕,反倒是朱季手上的刀崩了一个黄豆大的缺口。 这一来朱季不禁直了眼,连秦一明都有点不相信,李壮图却笑笑道:“铁就是铁,不是每把刀剑都能削铁如泥的!公公现在对这根铁条的硬度,该是没有疑问的了。” 秦一明再也无可挑剔了,只有恨恨地看了朱季一眼。朱季自觉无趣,可是他又实在难以甘心,沉思了一会儿才疾然地说:“这只证明了我的刀砍它不断!” 李壮图一笑说:“当然,这根铁条就是用来试剑的,自然要把它砍断了,才能现出宝剑的锋利与不同凡铁之处!” 秦一明哼了一声,不耐烦地用手一比:“别废话,试剑!” 李壮图答应了,恭恭敬敬地走到铁条面前,锵然声中,寒如秋水的剑锋再度出鞘! 可是在他还没有举剑下砍时,孙老师忽地开了口:“且等一下!” 秦一明显得颇不耐烦:“孙先生又有什么高明指教了?” 孙老师慢条斯理地吹了一下胡须,然后才说了一声:“指教不敢当!只是学生有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必须于此时提出来!” 看了孙老师那种慎重的态度,秦一明也感觉到此老的来意不善,心中先着实地做了番防备,才徐徐地说道:“请先生明教!” “内相,适才尊座试刀时,刀上崩了个缺口,内相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只是一柄凡铁,自然无法有斩金之利!” “钦赐尚方宝剑,自非凡铁所能比,吹毛可断,方才内相已经面试过了,其利可知,但是否能具斩金之坚,只是传闻而已,内相以前也没有试过吧?” 秦一明怫然不悦:“钦赐御剑失落的事,也不是常常发生的!” 孙老师不愠不火地笑笑:“宝剑在此,并无失落之事!” “但是有人告到京里,所以才派咱家前来查证,孙先生究竟有什么话还请爽快地说了!” 孙老师点点头:“就是回头试剑的时候,万一也崩了个缺口,这损毁圣器的责任,不知该由谁负?” “这个——试剑之法,是由你们提出的,总不能由咱家来负吧!” 秦一明实在恼火,觉得这老家伙实在可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才冒出这个问题来,不是存心在捣蛋吗?不过这个问题必须解决,想了半天才悻然地道:“如果宝剑是真的,就绝不会毁损!” “内相!这只是一个传言,究竟是否如此,却是无人能保证的,因此学生提出这个问题,万一圣器受损,即使学生等拍下胸膛来,怕也负不了责任!内相也不能说全无干系!” “这……先生的意思是要如何呢?” “学生只是把后果的严重性提供给内相参考,究竟应该如何,还是要内相做主的!” 秦一明恨不得一拳朝他的鼻子上打去,只有冷笑一声:“依先生如此一说,这剑就不必试了?” “内相如果能证明此剑是真,自可不试!” 弄了半天,原来这老小子打的是这个主意,秦一明在心中暗笑:“你们想在咱家面前,耍这个过门,未免太瞧扁咱家了!” 秦一明的心中更为踏实了,他知道宝剑是假的,但是真剑何在,却是个大问题,虽然胸有成竹,只是不到必要的时候,还是不用到那一招,目前是等于无法确切地证明他们拿出的剑是假的。 试剑之说是孙老师提出来的,当时的确也使秦一明为难了一阵,如果这柄剑真能斩铁如泥,那么要证明它是伪剑,就得另费周章了,或者要动用到最后那一绝招,不过能够用别的方法,还是上策。 吹毛可断,其利已知,现在要试的是削铁如泥之坚,秦一明在开始时就有个想法,认为孙老师是故意提出试剑之法来唬人,是以虚为实,以进为退之法,现在再听孙老师的话,他心里就更有把握了,于是他故作沉吟地待了片刻,然后才郑重其事地说:“试剑时,宝剑如有损缺,咱家愿负全责!” 孙老师慢条斯理地说:“内相,这口说无凭!” 秦一明愠然:“莫非还要咱家立下字据不成?” 孙老师从袖口里摸出一张字据,双手交了给他:“兹事体大,学生唯恐有所闪失,故而早已将一应注意事项,写就在此,内相真肯负责,则不妨在这儿画个押,学生等就没有责任了!” 字据上写得明白,内容无非也是要求在试剑时,如有损缺之时由谁负责的话。 如若在平时,或是不知道那宝剑的真伪,谁也不敢在这张字据上画押的,弄不好,这很可能会掉脑袋的。 可是在秦一明的眼中,却是另一种想法,这分明是想搪塞过去,阻止试剑之举,因此他冷冷一笑:“孙先生倒是准备得周全!” 孙老师这次倒是当仁不让地回上一句:“学生为人别无他长,就是小心!” “我叫你小心去,回头就有你好看的了!” 秦一明在肚子里暗暗地咒着,也故意沉思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咱家既然是主其事的,少不得只有担待些责任了!” 他说了,痛快地在那张字据上画了押,还亲自递给了孙老师,笑吟吟地说:“孙先生,这下子总该没什么周折了吧!” 看了他的态度,大家心里都有数,他早知道是假剑的了,所以才敢如此大胆地担待,既惊于此人的深沉,也惊于卫虎的神通广大,以一名捕头,居然能上通内臣,外通强寇,则此獠不除,更不知要害多少人! 孙老师收下了字据,含有深意地看了李壮图一眼,意思是说:老夫的帮忙只能到此为止,一切都要看你的了! 李壮图居然也十分沉着,不动声色地过去,恭恭敬敬地请下了尚方宝剑,然后把铁条放好,高举起剑,一剑斩了下来! 锵然一声轻鸣,那根铁条固然断为两截,而且底下填着的砖头也被削成了两截。 断处有如刀削,十分平整,端的是好剑! 何清与孙老师都欣然色霁,连声叫好。李壮图把剑双手捧着,向前一躬身:“请公公验剑!” 这一请实在多余,谁都看得出,那剑锋仍然亮如秋水,一点缺口都没有! 孙老师一脸肃容,捻着长须说道:“御赐宝剑,果然非同凡响,学生倒是白担了半天心事!” 他把秦一明画过押的字据取出来,当面撕了。 秦一明的神色却很难看,望着朱季,似乎要他再想个什么点子出来。 朱季只得道:“这把剑果然不错!只是未必见得一定就是钦赐的尚方宝剑!” 秦一明故作愤然地道:“混账东西,你先不开口,这会儿又来说风凉话了!” 朱季连忙作了一躬:“公公,小的话也不是胡说,这只证明了这柄剑很锋利,但不见得就是御赐的天下第一利剑!” 秦一明故意哦了一声:“那么你说,该要如何才能证明呢?” “这个——小的一时还没想到,请公公宽限一天,明日这个时候,小的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这可是你说的,明天要是没有办法呢,又推后天?咱家可是有皇命在身,没空儿跟你这样泡蘑菇下去!” “回公公的话,明天要是没办法,您就打断小的狗腿!”朱季似乎很有把握。 “打断你的腿就行了?耽误了一天,要是还没个明白交代,咱家要你的脑袋!” “任凭公公处置好了!”朱季仍然很笃定。 于是秦一明向着何清跟孙老师微一点头:“明天看这奴才搬出什么花样来!” 秦一明也没有做明确的交代,就带着朱季走了。这边的何清与孙老师却做了个会心的微笑,李壮图更是长长地吐了口气,向何清与孙老师拱了拱手道:“多谢二位鼎力赐助,在下代敝上向二位致谢了!” 何清忙道:“哪里!哪里!刘大人心在君国,不避权势,惩jian除宄,书办沐受恩泽多矣!这是应该尽力的,何况事情发生在本地,书办只有对刘大人感到莫大的歉意!” 孙老师却笑道:“李护卫,当朱季要求试刀时,老朽真捏了一把汗,看来他的那柄刀也相当锋利,而你拿出来的这根铁条实在太细!” 李壮图笑笑道:“好叫先生得知,这根铁条是在下特选的!” “哦!这倒要请教了,难道铁条上也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特殊之处是没有,这只是一根普通的通火用的铁条,从县衙门的厨房里拿来的,不同之处是它的用途。因为每天都在烧得通红的煤炭中煅烧,热了又冷,冷了又热,早已把前面的大半截,煅成百炼精钢了!” 何清大笑着说:“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那朱季震伤了手掌,崩缺了刀口,也无法把它砍断了。可是护卫最后用来试剑,却应手而断,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李壮图笑笑,取过斩断的铁条解释给他们听:“这握手处,因为距火较远,尚未受到煅烧,质地较脆,所以较易折断,而在下找来的这把剑,也较为坚利,所以才应手而断。真要砍前面的部分,在下也不敢保证准能应手而断,削铁如泥了!” 大家这才明白,一面称赞李壮图,一面却又感慨着,尤其是孙老师,更是叹息着说:“这个卫虎确实不得了,居然能够交通到内廷宦官,胁及巡按大员,而他只是一县的捕头,此人若不除,地方上日受其害,将永无天日了!” 何清忙接着道:“孙先生说得是,书办也深以此事为忧,无论如何,要请各位协助,共除此害!” 李壮图道:“卫虎并不足虑,目前只是为了巡按大人的尚方宝剑失落的悬案未了,只要此案结清,请出尚方宝剑,立斩此獠。” 何清苦笑道:“问题就在此了!” 李壮图道:“敝上失剑,本是极为秘密的事,居然会传到京里,派人前来查验,可知泄密之人,必是盗剑之人,也一定与卫虎有关……” 孙老师皱皱眉:“虽然吾等俱知此事,但真剑未获,却又待如何呢?” 李壮图慨然道:“敝上已知卫虎罪大恶极,私设一品衣苛刑之具,鱼rou乡里,决心不计任何后果,必除此獠以安百姓……” 这话听在何清的耳中,虽感欣慰,但也不无愧意,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李壮图指指那柄剑又说道:“明天如果秦一明无法证明宝剑是伪,敝上打算即用此剑,先斩了卫虎以除害!” 何清道:“就怕他们真有什么鬼办法,找出剑上不实之处,那就麻烦了!” 李壮图却意味深长而又像卖关子似的道:“好叫公祖大人放心,据愚意揣测,他们已经是黔驴技穷,大概玩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了!再说在下的这柄剑上,也不曾有太多的毛病……” 孙老师清了清喉咙才说:“李护卫,不是老朽多嘴,此剑虽利,然而你我都知道,它究竟不是真正的钦赐御剑,假若给他们找出什么破绽,那可是非同小可!” 李壮图笑笑说:“孙先生大可放心,即使被他们瞧出破绽,先生与公祖大人都未曾见识过真剑,无从甄识,在情在理,都不会有太大的干连的!” 孙老师正容道:“贵上刘大人是老朽的同年,文章人品,素为老朽所敬重,自受命巡按江南以来,力疾从公,发民之隐,造福黎庶,口碑载道,老朽亦与有荣焉,就是受点干连,老朽也是心甘情愿的,老朽顾虑的不是这个……” 看他情真意挚,李壮图着实感动,于是也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多谢先生,敝上对先生的清望也是十分钦敬的,在下不妨说出一个小秘密,也是关于这柄剑的!” 他指指那把剑道:“当敝上拜剑受命出巡之初,在下已经顾虑到或恐宝剑有失,特地私恳一位铸剑的朋友,觅得极佳的钢母原料,会同巧匠,比照御剑而铸就了一柄,原是聊备一格,想不到果真用上了!” 他又顿了顿,吸了口气:“这把剑的外形与真剑大致相似,除非对真剑有详细认识的人,否则是极难辨别的,所以秦一明今天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要想证明此剑非真,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何清与孙老师同时问出了口。可是李壮图却笑笑说:“这正是在下希望他做的一件事!” 究竟是什么办法,李壮图显然无意说出,孙老师与何清自然也不便再问了。 李壮图显得很忙,把那柄所谓尚方宝剑收了起来,然后就匆匆地告辞走了。 何清跟孙老师谈了一下,而后孙老师也告辞走了,他对老同年倒是十分关切,立刻又去找了林鼎,再三要求请见刘天鸣。林鼎感到十分为难,孙老师坚执地说:“林护卫,老朽与贵上的交情你是知道的,我也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所以他发放四方巡按御史,来到敝处的时候,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我不便去看他,现在他有了困难,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却因为适逢其会,不但参与其事,而且还有一些细节之处,一定要跟他说个明白!” 他这么一开口,林鼎感到十分难以答复,支支吾吾地道:“孙先生对敝上的古道热肠,敝上一直耿耿于怀,十分感激的。敝上也不是摆架子,实在是因为染患在身,无法见客,万请先生见谅!” 孙老师坚执地道:“病情究竟如何?” 林鼎忙道:“已经略有起色,只是身体很虚弱,四肢无力,还不能行动。” 孙老师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得的是很重的病,但只要他不是立刻要死,明天他就一定要出来当面做个解决。秦一明是由朝廷派出的钦差,贵上一直避不见面也不是一回事!” 林鼎忙道:“先生误会了,敝上的确是身患重恙,而且大夫说敝上的病有传染性,不宜会客,这也是为了……” 孙老师微有愠意地道:“老朽年逾半百,已经不在乎生死,为了老友,更不怕什么传染,只是既为同窗,就有诤过劝善之责,不能陷友于不义!” 这句话重了,使得林鼎感到吃不消,正待辩解,孙老师一摆手说:“贵上的为人我很清楚,我也相信避不见面绝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不过我相信他的确是病很重,否则谁也无法叫他藏起来,他一向勇于任事,绝不会因失剑而诿避!” “是!是!先生明鉴,敝上的确是病重!” “但是明天不管他生了什么病,有多重,都要出来跟秦一明见面了,在他没跟秦一明见面之前,我一定要先见到他,问明一些细节,才好决定明天如何为他尽力。现在林护卫无论如何要带我去见一见,假如我确知他是无法任事,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替他担当起来,但是在没有见到他本人之前,我是不会作什么表示的!” 话等于已经摆明了,林鼎叹了一口气:“孙先生,敝上对京中派有钦差来查证宝剑的事,详情还不知道。因为他的病很厉害,我们不敢让他加深刺激!” 孙老师的脸沉下来了:“林护卫,这是你们太过分了,如此大事,岂是你们可以擅自做主的?你们虽是一片好心,却是在害他,从前你们要让我知道,我却不想来,现在事情紧急,我必须见到他,我不知道你们如此是为了什么?” 林鼎一听事态严重了,只得道:“孙老师,实不相瞒,对方也鬼得很,很可能也在到处寻找敝上的下落,万一被他们跟着去找到了,敝上的性情,先生是知道的,他一定会立刻承认宝剑失落之事,当场认罪,那就什么也无法补救了。” 孙老师想想也是,气总算是消了,不过他还是坚执地道:“今天验剑的情形,李护卫是否已经向你说过了?” 林鼎道:“还没有,他没来得及说就匆匆地布置了,验剑的经过究竟如何?” 孙老师摇摇头说:“今天算是搪过了,但是明天就要做个决定了,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在宝剑真伪的甄别上很有把握,因此不会再极力找人了!所以我才要求跟贵上见一面。” 林鼎再也没有理由推托了,却也非常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