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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面佛面

    是夜, 岑杙在后院东楼安顿好江后, 对今日之事便不再多提。问起清圆和向暝因何没来 ,江后言说, 时间太赶,他们两个落在了后面, 岑杙心怀感激, 再次拜谢江后助力。

    二人原本就性情相投, 说了好一会子话才散。离开前岑杙忽然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地问她:“夫人, 您认识我的母亲吗?”不然怎么会做到连花押都能以假乱真呢?江后注意到了她眼睛里的希冀,淡淡一笑, 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岑杙霎时激动得难以言喻, 心底埋藏了许久的欣喜和温存仿佛遇见了曙光, 瞬间照得透亮。

    江后瞧见她眼窝里的光和热,心里有所触动。如同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者, 浅浅道:“我和她仅有几面之缘,也并无深交。但那时, 她薄帷遮面, 着一袭磊落青衫, 有时作男子打扮。对时机的把握极准,手段高明,又毫不恋栈。虽从未露过真容,但我料得她定是个勇果睿智的美人。”

    “寻便, 我同她交谈了几句, 察觉她言谈中洞悉人情, 但不湎于世故。通材达识,对俗世有着自己的一套认知和见解,鲜活独特,茕茕孑立。譬如野马无缰,驰越千里,但不够驯服和温顺。”

    她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语气里绝非贬义,相反还带有一点照镜般的肯定和欣赏。岑杙几乎确定她和娘亲有过相识了。卢素就是这样一个率性洒脱又过分自我的女子。就连最后的殒身,她在遗书中也反复强调并非是为爹爹殉情,她说,总有一天她会明白。岑杙明白,她和爹爹一样,是在为自己心中的道而殒身。

    和娘亲的磊落光明比起来,她实在自愧不如。若娘亲被人接二连三的舍弃,定不会做这等顾影自怜的小儿女情态,势必要和人一刀两断了的。哪像自己,明明怄得跟怨妇似的,心里还想得要死。

    不知不觉从月下走到了青梅山庄。数月未来,这里已经蒙了一层尘气。她有点懊恼地皱皱眉头,将灯点上,从头到尾地开始收拾打扫,结果就把自己累倒在靠窗的定情榻上。

    叹了口气,真是手不利索,做什么都费劲儿。

    看看窗外月色正好,干脆蹬掉靴子和衣而眠。夜风将林里的桂花香徐徐送到屋子里来,逐渐扰乱了她的清梦。梦影交叠处抹不尽远方人的衣香鬓影、脂热唇凉。天明醒来,又是空落落的一场秋梦。真没辜负这阴恻恻的天和酸痛到无法释怀的冷。

    “阿嚏!”

    连打了数个喷嚏,才听见了淅淅沥沥的敲门声,她扭头看窗外,原来下雨了,难怪。

    揉揉干涩的眼睛,起床推开门,望着被雨汽笼盖的树林,觉得有丝应景的凄凉。

    真是好惨,往常顾青在的时候,还能给她送把伞来。

    呵了口气,谁也没叫,赌气似的,踏着泥泞的小路往林外走。一步一诅咒,下吧,下吧,再下大点,最好砸死我,让人过来收尸。

    再有几日便是中秋,因今上多次传出龙体违和,原以为不会大肆庆祝,熟料礼部的议程安排比往年又繁重了许多。岑杙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因由。目前边疆不稳,京城又物议纷纷,正是需要安定人心的时候。势必要办得比往年更热闹。

    今日早朝便主要来商定这些事,众臣都听得百无聊赖。岑杙偷眼瞧着王中绪都打起盹来了,还是付明启撞了他一下才勉强醒过来。

    下朝的时候,江逸亭念着她手不便,便撑伞过来同她一道走,傅敏政、郑郎官也在侧。

    傅敏政远远瞧着陛阶底,笑道:“今次那位华大人可总算不在咯!”

    江逸亭也觉得少了些什么,左右看看,“想必已经和沈隰一起赴北疆了。”

    “他这一不在,还真有点不习惯哪!”傅敏政把伞往上掀了掀,露出一张意味深长的笑脸,正对着岑杙。

    岑杙没理,江逸亭笑道:“人家户部的郑郎官都还没说什么,你这个外头的倒是先不习惯起来了。”

    郑郎官也笑,“傅大人说得也有理,华大人这一走,户部现在可是清闲下来不少。”

    傅敏政道:“这么说他还挺受皇上器重。这华金鹏从县里被调进京,直接进入户部,走得是和岑老弟当年一样的路子,保不准,会是下一个岑杙呢!”

    岑杙听出他话里有话,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对皇帝来说,没有哪个亲信是不可取代的。今天她是岑杙,明天有可能就成了纪文奎。而这华金鹏可能就是第二个她。

    出了宫门,傅敏政所去的刑衙和岑杙所在的都察院是同一个方向,便接过江逸亭的差事,同另两位作别。

    望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郑郎官忽然忧心忡忡道:“这怎么会呢?以岑大人之风采,纵观宇内,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这华金鹏横看竖看无论哪里都比不上岑大人。”

    江逸亭道:“恰是如此,这华金鹏说不定将来比岑杙能更进一步。”作为旁观者和某种层面的感同身受者,江逸亭再了解不过,在朝堂这个尔虞我诈、无限纷争的地方,越是扎眼越是对己身不利,相反,越是平淡越有可能走得稳当。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岑杙能扎下来而不是浮上去,成为众矢之的。只是在都察院那个是非窝,恐怕难上加难。但将来的事谁又能料得准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沈隰、赵辰走后,都察院群龙无首的刺头们在攻击岑杙这件事上颇有些意兴阑珊。都御史兰冽把众人集合到二堂,正式宣布,“都察院的孩子气就到此为止了。”

    岑杙一听这几个字描述还挺恰当。

    朝廷监查体系的选官和别的部门不一样,采用“以小制大”“以下制上”的原则,作为都察院主体的御史谏官普遍比较年轻,而且品级低微。这样的人在朝中尚未形成根基,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纠劾百官时往往能够畅所欲言、无所牵绊。正是所谓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往往也会因为缺乏从政经验被人利用,一条死胡同走到黑。这样来看,兰都御史在统御属下的时候,确实像带一帮愣头小子。

    比如现在,一群人听说了“淮阳伯抢占民田、纵子行凶,却因亲故被今上赦免”的事,群情立即激奋,恨不得狼突到今上面前讨要说法。

    这淮阳侯是已故严太后的堂侄,年轻时和萧王整日厮混在一起,是个不学无术的混球。这几年听说已经长进了不少,没想到他儿子又继续出来祸害人间。皇帝心里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但岑杙知道,即便宽恕了对方,他心里也未必高兴。不然,消息不会这么快走漏到都察院来。

    果然,在众御史义愤填膺的雪花上书、唇枪舌剑下,原本已被赦免的淮阳伯父子重新被捕拿下狱,随后大理寺按律问罪,又抓到了淮阳伯父子拒捕、潜逃的黑历史,这就罪加一等。今上“迫于压力”在众人面前痛心疾首了一番,表示没有照顾好严太后的家人,枉为人子。众臣纷纷劝慰,直言非君之过,实在是严氏一门太不争气,有负圣恩。今上并未开恩赦免,最后判了流刑,举家流放西南三千里。至此,严太后外戚这一脉算是在朝中永绝了。

    岑杙并不关心严氏的结局,自严太后驾薨之后,严门败落已成定局,严氏族人仍旧不知收敛,落得这个下场也算咎由自取。她关心的是今上打算为诚王议亲的事,据说已经挑选了西南程家的人,这一招颇有些一举多得之意。

    假使康德公主和周家成功联姻,东宫无疑又添了层臂力,以今上多疑的性格以及北疆涂家的前车之鉴,即便他没有废储之意,也不会坐视西北周家傍着储君势力坐大。而让诚王和程家联姻,朝廷就有了制衡西北的力量。但同时,诚王也有了真正能抗衡东宫的实力。

    一旦今上决议废储改立,西南程家就是诚王上位的最强助力。

    内有将相,外有兵权,还占着一个李氏皇族成年皇子的身份,李靖楠无疑是符合朝廷某些人眼里的“正统”期待的。以她的恩师潘遂庸为首的耆老派无时无刻不想方设法把东宫这个违背祖制的“异类”拉下马来。届时,即便李靖梣尚占着东宫之利,又拿什么跟他争?

    涂家么?涂家现在已经成了未知数,倘若将来涂家倒了,说不定还会成为东宫的罪过和牵累。

    说起来也是可笑,如果在这个位置上换成了任何一名男子,哪怕是任何一个酒囊饭袋,一个蠢到何不食rou糜的家伙,诚王都绝对无法威胁到他的地位。

    只因她是女子,处境就要如此艰难。她的优秀无论何时都是低人一等的。甚至连世俗都要倒逼着她承认一切皆是自己的罪过,她不该得到这些,这是何其荒谬和不公。

    李靖梣,她会坐视这一切发生吗?

    中秋宫宴上,今上果然宣布了康德公主和周家的婚事。但是对诚王的婚事却只字未提,想必是尚未谈拢。或者不愿把事情安排得如此刻意。毕竟朝廷现在要震慑北疆,内部就不能分裂。

    周家来人自然欢欣鼓舞,但是康德公主却整晚没瞧见人影,今上神色略尴尬,推说公主是偶感微恙,不能出席,但岑杙晓得,李靖樨哪里肯屈服,定是在后朝拆家呢!

    与此同时,东宫派人不远千里向今上送了一尊玉佛,还有一幅亲自手绘的观音玉像。今上命人展开玉像后,竟对着画像凝伫许久,目有怔忡之色。随后命人将画收藏起来,罕见地询问了一些关于李靖梣在西南的近况。其实这些事情早由西南特使私下禀报过了,不过,当庭再讲一遍的效果是不一样的,对于许多猜测今上和东宫反目的流言来说,此举多少缓和了一些剑拔弩张的父女关系,也为这寡情的皇家增添了几丝人间温情。后来岑杙小心打听过,据皇帝身边的内侍说,东宫画得那幅观音像,仔细看无论是神韵和气质都像极了先皇后。

    岑杙听了会心一笑,她想到了建纯和康德两个封号,是当年皇帝亲自为两位公主选定的,暗合了国都“建康”二字,当年皇帝有多么珍惜他的两位掌珠,现在就有多么地令人讽刺。

    但很多人都忘了,皇帝即便有心废掉东宫,到底东宫仍旧是他的亲生女儿,是先皇后留下的嫡亲血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要给世人一个正当的说法吧。

    李靖梣现在,快修炼成人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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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能赶上这章的中秋,212章的时间线由八月改成了七月。不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想过中秋根本来不及。担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