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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保宁鹰隼一般的眸子阴冷地盯着她。良久,他开了口:“你应当叫我爸爸,Alice.” 宋爱儿笑了:“我爸爸早死了,宋先生怎么养出了随地认女儿的坏毛病?” 她的伶牙俐齿在宋保宁面前根本不管用。很快,宋保宁便调整了状态。 “Alice。”他亲昵地叫着她的英文名,如同一位天底下最慈祥的父亲,“咱们有多久不见了?” 宋爱儿看着他:“记不得了。” 宋保宁听得一笑:“这么一算,你当初离家出走到如今,也有近十年了吧。” 宋爱儿不愿与他多寒暄:“宋先生,您今天过来有什么事?” 宋保宁目光温柔地望着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知不知道爸爸找你找了很久?还和Freda生气?她毕竟是你的meimei……” “宋先生。”她打断他,“有什么事吗?” “要找你说的事情当然很多,不过还是先一起看看你mama吧。”宋保宁微笑着替她推开门,许南屏看上去似乎有些累了,很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宋保宁坐到了她的床头,无声地替她掖好薄薄的被角。这一年,许南屏已经四十七岁了。四十七岁的许南屏看上去要比同龄人苍老许多,眼角泛开细细的鱼尾纹,头发几乎全白了,在一片干枯的白发里偶尔夹着一两根新生的乌发,竟有那么一丝叫人觉得心酸的感觉。 宋保宁掖完被角,又轻轻地替她拂去额上碎发。睡得很死的许南屏对这一切全然不知,然而在梦里,她似乎终于得到了自己等候多年的爱人,唇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宋保宁握住了许南屏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温馨动人。 宋爱儿转过身,似乎不愿打扰这个梦一般的场景,她起身走到了窗前。新绷的窗纱是雨过天晴后的蓝绿色,夏季的潮绿重重地涌来,天地一片安宁静谧。 “爱儿,那年你离开美国的家,后来又到了哪里?”宋保宁问。 宋爱儿久久地凝视许南屏熟睡的容颜:“去找了舅舅。” “你去找了你舅舅?”宋保宁略显讶异地出声。 当年许南屏带着她,母女两个在南京讨生活,生活再艰辛,也没有提过回杭城。许南屏生性要强,她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婚姻失败,看人看走了眼,更不愿用这样狼狈的生活去刺痛始终关心自己的亲人的心。 直到宋爱儿八岁那年,许南屏终于忍不住偷偷跑回杭城,在家门外的巷子口打听着家里的消息。宋爱儿至今不知道她听到的是什么消息,只记得许南屏回到南京后失魂落魄,好几天不能工作。 那一阵子,总是会听见许南屏辗转反侧之中的不住叹息。宋爱儿后来进了宋家后,曾隐约听用人提起自己的母亲,她们说她是个贪心的女人,狮子大张口地问宋家要钱,还企图威胁一家之主宋保宁。 现在想来,许南屏当时应该是去找宋保宁要钱了。也是那阵子,许南屏鲜少地与杭城的亲人有了一点来往,那个被她叫作舅舅的男人就是那时出现在她们面前的。他只出现了一次,说的那句话却让宋爱儿记了小半辈子。他对小小的宋爱儿说,以后出了事,记得来找舅舅。 所以当她跑回国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舅舅。杭城的邻居告诉她,许家老头得了骨癌,治病欠了一大笔债,夫妇两人去了香港打工挣钱。那次的杭城之行,宋爱儿已不太记得其他,只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近乎绝望。 这样的心情,这个人是否能体会呢? “宋先生,我是真的猜不透您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宋爱儿微笑着,伸手去握住侧身而睡的许南屏的另一只手,“mama一直到发疯前,都还做过这样的美梦。一只手牵着丈夫,一只手牵着女儿,三人手牵手走在马路上。” 她漫不经心的话蛰痛了宋保宁少有的良心,对方一下子松开了许南屏的手。 宋爱儿却不肯放过他,她以一种几近天真的微笑注视着这个身家富贵的男人:“你看,这个女人已经被你折磨到了这个地步。不过十多年的时间,她的头发全都白了,皮肤也松弛了,连那张脸也不太好看了。她已经不是那个能把你从山西矿上带到杭城美专的许南屏了。现在的她,老了,也没有人会再喜欢。你还有什么可以从她身上算计的呢?” 她问着宋保宁,又像是问自己。 “她今天的一切,你敢说,和自己半分关系也没有?” 难得有时间,宋爱儿按照医生的叮嘱,放下一切陪伴许南屏。她没有睡在家属房,而是抱着一张小毯子和许南屏挤在了那张小床上。 夜深了,山里没有其他娱乐,安静得出奇。 睡熟了的许南屏蜷缩着,像个头发花白的老小孩。她的背有点佝偻,皮肤松弛,因为宋爱儿才给她洗了澡的缘故,全身散出一种熟悉的桑花香气。宋爱儿抚摸着母亲乱蓬蓬的头发,费了很大的劲,才挑出那几根新长的黑发,捻在手中借着月光仔细地看。 一切又像回到了多年前,在南京弄堂的那个小裁缝间里,母女两人挤在一张小板床上睡觉。那时许南屏还很年轻,她喜欢埋首在她的胸前,嗅着母亲温柔的气息,在老式盘蚊香的悠然香气中渐渐入睡。黄梅雨的季节,南京时常一场雨接着一场雨地下,雨滴打落在石板上的声音终夜不绝。 那样的日子,几乎没有人上门改衣服。许南屏便会一夜辗转,隐约地叹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