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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

    寒江上清洌洌的烟火浮动,眨眼就有了入深秋的样子。

    今儿个到了霜降,太液池上一片银色冰晶熠熠闪光。今年的节气分明,不仅仅是池水,整个帝都通天落地的降下了白霜。

    天边的阳光色泽极淡,卷着淡灰色的云,只在边沿透出那么一丝淡白金色的光,像是香灰烧尽了余火,软软的兜着,在卷铺开去,染得大半个苍穹都是淡灰色。

    皇宫里也结了霜,太极宫外外头枫红一片,枫叶被冰冻上一层yingying的霜壳,越发的红艳惊人,用手一捋,清脆作响。

    青石阶上头冻了一层冰,小太监的皂靴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像踏在冬天的冰河一样,寒气直钻脚趾头。

    周福全笼着袖子口守在太极宫紫宸殿外头,冷得直跺脚。他一面呵气,一面忙着指挥殿外的小太监们,“快快快!紫宸殿里的炭火烧到头了,快撤下来换新的。今年寒天来得早,窗棂子都结冰了!回头拿热水来捂一捂窗子的卡扣,不然开窗的时候上下冻在一起,能把檀木窗棂给掰折了!”

    几个太监一身雪青色罩袍,手脚利索,很快就从角门外搬了二十来个扣着金丝铜罩的炭火龛来。银丝炭里混着迦南木香塔子,火烧起来又柔又暖,犹如春来。

    这炭火是直供皇帝寝宫的,谁也不敢怠慢。内务府的总管刘公公亲自督查着送来,一面张罗着人往殿里搬,一面和周福全搭话,“周公公,宸妃娘娘醒了没有?”

    周福全重重给手心呵了口气暖身子,一股白烟四散,脸上的神情松快,“还没醒。不过太医院的崔老医正来瞧过了几遍,说娘娘已经烧完了,应该就是今明两日清醒。娘娘前段时间养得好,身体底子厚,这会儿不醒是好事,睡着养气嘛。等精神头养足了,自然而然就睁眼睛了。”

    刘公公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真是喜事。等娘娘醒来,咱们也不用一天到晚提着神了。皇上那样着紧,要是娘娘有个什么不好,咱们以后都要提着脑袋走路了。”

    可不是!周福全深有同感,江采衣一日不睁眼,皇帝就一日不展眉。那副阴沉冷淡的样子直教人打哆嗦,这几日皇上除了金銮殿升座大朝,下朝头一件事就是往回赶,政务都放在手边处理,就为了就近看顾她。

    周福全朝内殿努了努嘴,小声对刘公公咬耳朵,“以后伺候宸妃主子,可要更添一百个小心……那位,可不得了!”

    内务府总管通透的跟什么一样,腰弓的更低,“周公公放心,咱们省的。娘娘是皇上捧在手心的人,咱们只有更用心服侍的份。”

    两个太监是老乡,乡里乡亲的,自然事事互相提点。刘公公管着内务府,是内廷里混迹许久的老人儿,和前朝各家各户不兜搭半丝关系。他人聪明,无论外头的朝臣或者后宫的小主子怎么拉拢,怎么巴结,他该服侍服侍,该恭敬恭敬,绝不结党受贿。稳稳拿自己那一份俸禄,安生度日。要知道,内廷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谁敢捣鬼,就是诛九族的大祸!

    天气沉沉的,从云层里头飘下小雨来,混着细细的冰碴,贴在脸上一阵寒冷。殿里头温暖,那热乎气也透过墙壁窗棂透出来些,让贴着墙根站着的老太监伸了伸腰,热乎了些许。

    周福全也就只敢在这个老乡跟前说说事儿,“我看这形势啊,宸妃的皇后之位是手拿把攥了。按理说,等有了皇嗣再立后比较名正言顺,可皇上昨日就命秉笔拟旨,让礼部开制皇后的金宝、金册……我瞧着,近期怕就要立后了罢?”

    刘公公点头,“这事应该差不多,我这儿也接到旨意,要开制凤袍凤冠了。凤冠的珠子还是皇上亲自选的,昨日刚刚定下来样式。我正忙着把涟漪院的宫室给收拾出来,专门做绣房呢!”

    按理说,皇后的凤袍是绝顶精细的活儿,怎么打算也要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完工。可是皇帝旨意已定,大手笔增派了三倍的人手,要求务必一个月完工。

    一个月后的腊八是春节前最大吉大利的日子,用作大婚的最好不过,就是略略仓促了点。可这次皇帝是横了心要立后,内务府就算豁出去也得把事儿办好不是?

    皇帝性子决断,一旦定下来的事就是雷厉风行。宸妃的位份放在那里,立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谁也甭想拦着。皇帝和先帝可不一样,朝里朝外总揽大权,尸山血海里头定的河山、登的皇座。立后是他的家务事,他点头,外臣再怎么有意见也无权置喙。哪家朝臣要是看不清楚自己的立场,伸手管得太宽,只会连手带臂被皇帝剁个干净。

    宫里的规矩严,走动都掐着时辰,内务府刘公公也不好多呆,盯着人换好炭盆就准备回值房。临走前眉毛动了动,细声细气儿的小声问周福全,“周公公,问你个事。”

    周福全凑过耳朵。

    刘公公脸上一丝儿为难,“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有些难办罢了。茗昭仪,你记得吧?”

    周福全公公这几天心都在江采衣身上cao着,哪里还记得江采茗,这么一说才猛然一个醒神,“茗昭仪?她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刘公公哂笑,“瞧您说的,一个昭仪能折腾什么幺蛾子出来。那日宸妃娘娘落水,茗昭仪也掉湖里了,不过岸上的侍卫伸手快,把她给捞了上来。皇上回宫,茗昭仪自然也跟着一起回来,现在人就在后宫里头扔着呢。后宫原是该归宸妃娘娘管的,现在娘娘睡着,我这里也没有主意——该给她放到哪个宫室去,派几个人伺候?这么一个大活人,还是个有位份的娘娘,我这里不敢怠慢啊。”

    周福全提起来江采茗就咬牙切齿,要不是她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脱光了上龙床,也不至于闹得皇帝和江采衣失和。常满禄一个兢兢业业的御前二总管,就是为这事被皇帝处置,直接没了命!出事那日,他让常满禄跑远点,躲躲风头,可皇上哪里是能糊弄的人?转头就杀,毫不手软!

    “随便应付应付就得了,”周福全想起来稀里糊涂的送命的常满禄,就气得打颤,“留一口饭饿不死她,就不算违逆主子的意思。茗昭仪得不了好,瞧着吧!”

    周福全也不知道,皇帝那样狠的人,为什么到现在还留着江采茗一条命?可是帝王心思难测,他也没有那个狗胆去猜度上意。不过,既然宸妃都能和茗昭仪掐起来,可见是水火不容,照着皇帝对江采衣宠溺的程度,不用给江采茗什么好脸子,准没错!

    刘公公吃了定心丸,把后宫的风向参悟准了,眉开眼笑,“周公公到底是御前伺候的人,这么一提点,我心里就有谱了。”说罢一拱手,“炭火都已经换好,我回值房去了!今儿天冷,炭烧得快,我多备了两倍的炭火在角门里。这炭烧三个时辰正正好,不热不凉,烦劳周公公多着人换几趟炭火,千万别冻着宸妃娘娘。”

    “你的孝心我知道,迟早跟宸妃娘娘多说几句。”周福全扯了扯凉木木的面皮,“啊对了,茗昭仪新来乍到,你内务府管不过来,一时间少了炭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刘公公哪里就有不明白的,眉开眼笑一躬身走了。

    身旁的机灵小太监讨好的笑,一把掺住周福全,“周公公,咱们知道你心里为常满禄公公抱不平呢!您快别气了!咱们是缺了命根的太监,不敢明着挤兑茗昭仪,也只好拿炭火份例做做文章罢了……那茗昭仪进了宫,就吃不了好果子!咱们太监不敢拿她如何,其他小主子们可没有这层顾忌!皇上专宠宸妃娘娘,其他各宫心里早就憋着气呢,这趟火不撒出来,迟早要憋出病来。宸妃娘娘她们动不了,茗昭仪可不一样——她是江家的闺女,现成儿的替罪羊、出气筒!到时候不用公公脏手,自然有人整治的她哭不出来!常满禄公公那是运气不好,给茗昭仪隔空害了,咱们逢年过节的给他烧点元宝金纸,把宫里的事儿絮叨絮叨,也让常公公在地底下扬眉吐气。”

    周福全闻言长长的叹了口气,拢拢袖子,怔怔看着紫宸殿前的秋草。霜打的白茫茫一片,冬日不远了。

    ******

    深秋霜降,昨夜梧桐叶上三更雨,全数化成了薄薄的冰霜。枫红如血的当口,因为冷,早梅花都已经抽苞了。细碎的冰碴声随着风声敲在檐角的铁马上头,可是,紫宸殿里却是温暖如春的。

    江采衣于一阵虚茫的梦境中睁开眼,一切景物都仿佛隔着一层蒙纱,缓缓才清晰起来。

    殿内静谧到了极处,床前的熏香铜鹤鼎高高昂着头,嘴里叼着鎏金缠丝的喜鹊登枝银球,里面淡淡的暖舞徐徐飘散。

    她动了一动手臂,毫无僵硬的感觉,外头风声带着深秋的哨响,可是周身却又柔又暖,身上身下都是鹅绒蚕丝绣的被褥,她仿佛陷身在春日里,被褥上淡淡的海棠香味。

    闻到这香味她心里紧紧的一疼,小动物一样蜷紧了身子,眷恋的嗅着。这样久违的味道,那样凛冽又那样温柔,仿佛梦里心里时时枕着的,他的长发的味道……

    炭火一盆暖橘,寂然无声透过她脸侧薄薄的弹墨帐子照过来,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隐约不远。

    江采衣觉得呼吸都快停滞了,心跳的厉害,半是渴望半是恐惧,半个肩膀缩在被褥里,怯怯的用手去撩挡住视线的纱帐。

    靠窗的小榻上,红衣帝王侧身斜坐,窗外是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雾冰落了漫天,花非花雾非雾。冰雨出生于天,落于大地,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沉络侧头弯臂靠在窗棂上,枕着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蜿蜒顺着肩上殷红的腾龙纹路披在腰下。他耳畔斜斜插着素面的犀角珍珠篦子,珠子莹白柔润,齿梳挽着垂落的几缕青丝,流泉一般的漆黑。

    他还是那样,大红敞衣,衣摆犹如火焰中怒放摇曳的牡丹,还是雪白中单,薄薄的雪色衣袖蝶翅一般附在他形状优美的指头上,几乎融成了一色。

    浮的城,晚的灯,轻的雨。

    依旧是容光绝世,艳色倾城,在火光中朦胧遥远。

    江采衣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整个人缩起来,慌的放了帐子,从细细的缝隙中贪婪张望。她紧张的手心都在抽搐,坐在被褥上可怜兮兮的凝视着,连呼吸都屏着。

    这点动静自然瞒不过皇帝,他搁下手里的政务,于窗前回过头来。

    江采衣吓得手一抖,浑身跟鬼压床般动也不能动,呆呆任他走来,手指撩开双层虫草花帐,勾在一旁的银钩上。

    江采衣哪里敢对上他的眼睛?她蓬头乱发,像是什么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垂头,把额头放在膝盖上,心里却是颤抖的,颤抖的感觉到他的身体坐到了她的身侧,然后颤抖的感觉他抬起了她的头。

    “终于醒了,朕一直给你温着药,”一点温柔的抚触在耳畔,那白净有力的手指勾住她脸颊一侧散乱的发,挽上头顶,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小脸来。

    他说着话,她听着,平静又柔和,却那样不真实。

    “你睡了这么多日,热毒早就排净了,只是气血还要补一补。”沉络淡淡勾着唇角,温柔的敛着长睫,手指捏着鹤喙瓷勺在青玉药碗里缓缓推了推,然后递到她唇边,“来。”

    那漂亮的手指就在眼前,玉雕的透骨色泽,撩人的海棠香。

    江采衣笨拙的开口,笨拙的喝药。殿里玉壶光转,紫铜烛架子上烧着柔和的牛油大蜡,温和的光线浮在梁枋的金旋彩画上,柔和温暖,一片流年静好。

    汤里补药下的很重,光是千年的老人参就用了三根。江采衣心里惶惶的,吃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她抿着嘴巴低头绞着手,一根一根柔软的手指恨不得就此绞断了,眼里酸酸泛上一层湿润来。

    多盼着他就这样多坐一会儿,多盼着时间就这么停着,就算让她变成石雕都不觉得可惜。近情心怯,是这样吗?思之欲狂的人就在眼前,她却像个锯嘴的葫芦,连一句讨巧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喝了?”沉络缓缓停了一下,收回手,“不喝就不喝吧。”

    他捏着药碗起身,转身的时候柔软乌黑的发梢扫过她的鼻尖,柔滑犹若绸缎一般的触感,让她心里又是狠狠一颤。

    沉络原本想把药碗放回桌案上去,哪知道刚一转身,床上的江采衣猛然就扑了过来,两只纤细的手臂从后面紧紧搂住了他的腰,那样紧,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皇上……”江采衣嗓子里头像是哽了什么东西,像个弱弱的小动物,眷恋的紧紧的绞着手臂。她没用的很,见了他就急得不行,死死抱着他的腰想要开口,可是摸着喉咙,总觉得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就是不知道该先捡哪一句说。

    她想说,她曾经对蒹葭的恋慕都过去了,那个误会一定要澄清;

    她想说,她错了,玉儿的事情不该瞒他,江采茗的事也不该瞒他,一切的缘故她都要原原本本的告诉他;

    还有还有,她那么爱他……

    哪一句都很关键,哪一句都很急切,她急的满脸通红,想个小小的,急着讨好大人的孩子,生怕下一秒他就转身要走,她恨死了自己的笨嘴拙舌,笨手笨脚的抹着泪。

    还没有理清思绪,她猛然觉得唇上一暖,就封上了他急切的嘴唇。

    沉络转身,双臂撑在江采衣身侧,长发顺着脸侧垂落而下,妩媚而妖娆的阴影打在眉目间。那红唇在她唇齿间辗转缠绵,那样焦急,那样充满着失而复得的迫切,那样……那样温柔。

    他是皇座上的至尊,她一直以为他的感情是冷冽而清淡的, 可这个亲吻充斥着激烈而沉重的感情,猛烈的压迫着她,她伏在他的臂弯里,一天一地间都是温暖的海棠花香。

    “采衣,”美艳的帝王的颈子微微扬起,拉出一个美不胜收的弧度,牙齿轻轻咬着她沾着泪水的唇瓣,淡淡的责备,淡淡的喘息,淡淡的温暖,“怎么就一声不响的跳湖,做这种傻事?”

    那温暖的责备比一切利刃都更扎人,江采衣眼睛酸的发痛,“皇上,我以为……我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傻丫头,”他的手指穿在她的鬓发间,嗓音沙哑,“朕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的么?”

    一切归于静谧,许多话无需再说。江采衣闭上眼睛,环过他的颈子,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温暖和爱恋,惊魂未定的心渐渐安然,在他的怀里,泪流满面。

    ******

    窗外是霜降和小小的冰雹雨,打在黄绸子雨搭上,密密沙沙的一片。

    沉络扯过床上的被子裹在江采衣肩上,她紧紧贴着他的襟口。

    外头雨声潺潺,四周的雪白纱帐垂落至地,淡金色的烛火抹在纱外温柔又暖和,一切都安稳静谧,她的耳畔是他规律的心跳声,还在小声小声的哭泣着。

    皇帝没有任何不耐烦,任她伸手抱紧他的腰,小动物一样蜷紧了,闭眼窝在怀里,径自宣泄悲伤。

    她心里有太多委屈,太多惊惧,一点一点的随着泪水倾泻出来,一点一点融化在他手臂间。她那样深浓的眷恋和依赖,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沉络拢着怀里的姑娘,细白十指交握,弯折颈子将下颚抵在她柔软的发心处,那样一个环抱的姿势,将她安全的守在心口。

    蒹葭的事,玉儿的事,直到这时,她才有力气整理思绪、抽茧剥丝,一桩桩一件件的讲出来给他听。唯有在他怀里,她才能感受到这个尘世的温柔相待,才能任性,才能无所顾忌的指责,风雨不知愁。

    “你真狠心……”她紧紧抓着他的袖口,低低的声音,苍白的脸蛋,“真狠心……我病了,皇上都不愿意来看我。我多盼着你,多盼着你……”

    环在她腰间的铁臂蓦然收紧,沉络看着她被泪水浸的湿漉漉的毛绒鬓角,越发紧了紧手指,就感觉到她越发柔顺的靠过来,娇柔的纯稚的模样,比刚刚出生的小鸟儿还要乖巧。

    那柔软的感觉从手指尖一直侵蚀到心头,美艳的皇帝陛下仿佛哄孩子一样,轻言在江采衣耳畔低语,“是朕不好。以后朕生病了,你也不要来看,扯平。”

    江采衣一愣,然后使劲揉揉鼻子,“那不成!我心肠软,做不到。”

    这又是在变着法儿的埋怨他铁石心肠呢,牙尖嘴利的丫头!

    沉络压下长睫,微微的轻声笑起来,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里面犹若春水生波,一丝浅笑从眼角眉梢荡漾开去,染尽艳色。

    看他微笑,江采衣更恨了,捏起拳头打了他肩膀两下,又歪头打量他没有任何不豫的神色,便更加有恃无恐的扑上去,又是咬又是推,可着劲闹腾,一副再也不愿意见到他的架势。

    女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她口口声声的埋怨,不依不饶的推开,可你绝对不能松手,她根本就是口是心非。她越是推开,你越是要抱紧,若是真的松手了,保准她更气个半死。有时候,女人希望男人听自己的话,有时候,又希望男人别听自己的话。她打你,打轻了不解气,打重了却比谁都要心疼。

    美艳的皇帝陛下眉目舒展,带着淡淡的笑意,一把将乱七八糟的丫头紧紧给圈进手臂里面。她的脸颊贴着他锁骨下松而雪白的中单襟口,他微微低头,漆黑长发柔软丝绸一样顺着她背脊的曲线滑下锦褥,犹如黑色水莲散开而落,在绫罗中幽黑蜿蜒。

    她怎么能明白?她在他心里那样好,怎么都好,哪里都好。华采衣兮若英,十里春风都不如。

    她怎么能明白?喜欢到了深处,连她名字里的每一个字都能看出笑意。

    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一个人,攥在手心里,都怕她像青烟一样的化了。她喜欢过别人,还有小小的矫情,可他怎么就那么爱,一刻也不能释怀。

    江采衣闹腾够了,眼睛也哭成了金鱼,沉络的手指按在她发顶,捏起袖子细细擦拭她狼藉斑斑的脸蛋,“这种小事,也值得你瞒朕?和江采茗在鼓楼上打架,好看相么?”

    想到玉儿,江采衣忍不住心疼的狠狠一缩,“我meimei的棺椁在宋依颜手里,她的条件是送江采茗入宫,让……让皇上宠幸她。我不愿意,绝不愿意!“她声音可怜兮兮的,”可我如果反对,她就要把玉儿送到悬崖上去,让秃鹫啄食,我meimei她……只有宋依颜知道她在哪里……”

    所以一冲动之下,干脆和江采茗同归于尽算了……

    沉络漫不经心低低的“恩”了一声,“行了。这件事交给朕,二十日内让你看到人。”

    二十日内,开玩笑么?江采衣愣愣的仰头,“大海捞针的,怎么可能?”

    “你老家在旭阳,别处还有亲戚没有?”

    江采衣掰着指头数了数,“没有了,只剩宋依颜有个外祖家,在途州,早就家破人亡了……”

    他还在仔细擦拭她湿漉漉的脸蛋,柔声细语,“北周的城州之间戒备森严,往来盘查很仔细,棺椁不可能越州过境,江采玉的棺椁一定还在旭阳。你家没有别的亲戚,宋依颜一介妇人,能结识的不过就是流寇、盗匪之流,也只有这些人敢为了银钱干这种勾当。”

    沉络淡淡勾了勾嘴角,“唯金钱计,驱以利罢了。旭阳的匪盗就那么几拨人,都记在档上。旭阳知府上任已有三年,若连几支盗匪都镇不住,迟早连乌纱带脑袋一起送到朕桌案上。朕派个特使去旭阳颁手谕,一人三马,往返六日。运送江采玉的棺椁来帝都慢一些,约摸十日,加上找人,不超过二十日。”

    江采衣愣了愣,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这么简单?她熬心熬肺,不能成眠的事,在他手里如此干净利落就解决了!?

    对啊!宋依颜一个毫无根基的女人家,能把玉儿那么大的棺椁藏到哪里去?不过就是些流寇盗匪,才会收钱干这种缺德的勾当。

    旭阳就那么大点地盘,几个山头,几家山寨,掰着指头就能数出来,皇帝一封手谕下去,清寨子不是分分钟的事儿么?

    她太习惯了有事一个人扛,太习惯了被打压被绝望,骤然天光破云她才明白,原来一直有这个人在身边,替她撑起全部天地。

    ******

    铜壶滴漏,夜正的时候,紫宸殿天色黑沉,不见五指。

    正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沉络自睡梦中微微清醒,就见到床前的银钩上挂了一盏巴掌大的石榴花灯,烛火徐徐,水秀弹墨床帐在暗淡的烛火中渺然清艳。

    身畔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江采衣盘腿坐在那盏小灯下面,就着烛火一针一线的咬针穿线。

    沉络微微支起双臂,屏住了呼吸,灯影下袅娜的身姿让他温柔的注视着,直到天际熙光渐亮,湿润的泛着暗白。

    江采衣低着头,眼睛还有丝未消退的红肿,她仔细在灯下缝着什么,一针一线细细密密。

    她就着烛火,很仔细的缝着。

    “……皇上?”江采衣偶尔抬眸,看到他半睁开的黑眸吓了一跳,她脸上透着微微的羞涩的红,在他身边三寸远处静静的跪坐着,“呃,皇上醒来多久了?”

    “不久。”他轻轻的说。

    沉络安静的望了她一会儿,浅浅侧了侧头,伸出手指握住她的脚踝,“采衣,冷。”

    她呆着,没有动。

    沉络又笑,“采衣,好冷啊。”

    江采衣像是骤然清醒,她哆嗦着手指,近乎于失态的扯下身上的披着的敞衣,慌忙钻进被褥里紧紧搂着他的颈子,像是在汲取什么不得了的勇气。

    然后,沉络手中突然就被塞了一样东西。

    他低头去看,掌心一片红色和金色的华丽丝线交错。那是一个沉甸甸的绣囊,比她当初戴在身上那个,更加精细。

    绣囊里包着许多小颗粒,在指尖搓动,就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沉络开口,却隐隐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恍然天外,连自己都听不真切,“……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江采衣抬头看他,这个平日里凛冽妖艳的帝王,此刻容颜初绽光华,犹如春花,鲜艳妩媚。在晨光里,却带着那么一点点的温柔和期待,足以照亮整个无华的晨夜。

    “皇上,”她顿了顿,很不好意思的,“我刚才在缝这个绣囊……里面装着的,是石榴子。”

    沉络轻轻扬眉,“石榴……子?”

    “北周的女孩子出嫁前,常由母亲亲手缝制石榴子绣囊,戴在出嫁闺女身上。新妇和夫君欢好时,就把它放在枕头边。”她的脸蛋都红透了,垂下睫毛,轻轻的咬着下唇,“皇上,石榴多籽,寓意多子多福。”

    “我要和你,多子多福。”然后,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紧紧攥着那封绣囊,收紧了五指,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凝视,然后微笑。

    她柔软的身躯贴合过来,冰凉的脸侧贴着他挺直的锁骨,柔顺的黑发披散开来,犹如她初初入宫的那一夜,一丝一缕铺开,洒在他的枕畔。

    如此良辰,今夜未央。

    “我是皇上的长安,对吧?”

    “对。”

    她近在咫尺,那灯笼仿佛一朵火红的石榴花坠下,光影自她鬓边依依滑落。

    “那么长安永伴,好不好?”

    周身的迷雾犹如炸开的惊梦,四散开来,晨雾渐渐清透。

    “好。”

    远处艳霞如染,晨光破开了黑暗,那一盏温柔的宫灯在绚烂的朝阳前黯淡下去。

    她一点也没有往日的羞涩,理直气壮,眸子里的光亮暖若春阳,“皇上,我昨晚还有一句话忘了说。”

    她窝在他怀里,虔诚的亲他的手指,“我这样爱你,皇上,这样爱你。”

    “长安此生没有别的愿望,唯有不离不弃,永在君前。”

    他紧紧搂她入怀,忘却三生,只知道急切的寻找那渴盼的柔软嘴唇。

    他们发丝纠缠,身躯紧紧贴合,他一遍一遍贪婪的吻着她,怎么也不放的,再再的吻着。而她,闭了双眸,将手臂环上了他的颈子,发丝上缀满的寒露被窗外破晓的朝阳照出缤纷耀目的光。

    不离不弃,永在君前。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无比清楚,自己一直想要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这样,无非就是如此。

    她曾经以为,喜欢蒹葭就是永远的事,她这一生将只能留在无望而且苦涩的思念中。直到爱着这个人,她才懂得,专一不是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而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一心一意。

    她一向羞涩,可是在他怀里,却骤然变得勇敢,变得自信。

    就是他,让她终于知道,并且坚信——自己是很好很好的。那个曾经失去母亲,失去meimei,不被父亲所爱的她,那个没有归依的江采衣,是很好的。不是虚张,不是夸浮,不是众人扶捧,是内心明明澈澈知道:是的,能被他爱着,我就是这么好。

    他们都说尘世那么美,相守着你爱的那个谁。

    这个时候她终于明白……这世上有的人就是如此美好,你在有生之年能够遇到他,就是花光了所有的运气也不奇怪。

    然后,江采衣记起了玉儿对她说过的,最最重要的一句话。

    她说,jiejie,别怕,你会遇到一个人。

    总有一天,你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他比夏阳灿烂比春花暖,待他来到你的身边,你会感激岁月所有的不公和残忍,你会忘却前尘往事的所有冰冷,你会知道,这一生如此多舛,不过是为了要遇见这样的一个人。

    沉络。

    这个人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