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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权 上

    夏日烈日如流火,一轮红日刺目的发白,晒得竹殿翠绿绿的琉璃瓦上似要淌下火来,竹殿里多是碗口粗细的翠竹,浓荫若华,这会儿也被烈日照的有些发蔫了,宫人们连忙一小撮、一小撮的轮流浇水。

    太液池湖山如碧,陌上朱朱白白,竹叶的气息淡雅,正是茂盛的季节,青的仿佛能从叶子上滴下水一般,水浇上去了,顿时就泛起了淡淡湿雾,有股流雾山间白,薄曦衣上轻的雅致味道。

    朝堂上暗潮汹涌,内宫却是一片安详柔和。

    宸妃大位已定,慕容千凤是一品公主,宸妃却是超品,内宫以江采衣独大,再也没有哪个嫔御能蹦躂的起来了。

    内务府总管心眼没有八个也有七个,打从江采衣晋封,他就从皇宫东北角到西南角转了个遍,给各宫各房挨个儿递话:

    那些整天没事在御花园吊嗓子唱歌的,都把嘴闭紧!

    穿霓裳在太液池边跳舞的,都把舞衣迭巴迭巴!

    不管谁家的宫女,都趁早消停,别以为自己长得稍微齐整点,嗓子好了点、舞跳得轻盈了点就琢磨著偶遇皇上,做什麽青云直上的美梦。宸妃正当宠呢,你们别到时候邀宠失败,还好死不死的撞宸妃的枪口上……

    新官上任三把火,宸妃娘娘位子刚刚坐上,正愁没枪靶子立威呢,自己招子放亮点,别去挨那个刀!

    其实江采衣真的想跟内务府总管大人说一句,您真的想多了。

    自古後宫邀宠手段层出不穷,美人们邀宠,要的不就是皇帝的恩宠和雨露麽?

    但是沈络这一位,心思压根就没放在後宫,在江采衣看来,沈络对於南楚太子宇文靖的兴趣比对女人大得多了。

    宇文靖本来住在帝都的驿馆,但是沈络听到这个安排後,立刻御笔一挥,命礼部尚书安排仪仗,将人恭恭敬敬的从驿馆给接到宫里来。

    自然,内宫宇文靖是进不来的,但是,外宫有的是大把地方给宇文靖安排住处。不仅如此,沈络又给宇文靖增添了两千羽林军护卫,将宇文靖围得密不透风,每日下朝还会过去探望一番。

    那番和颜悦色的模样,连江采衣看了都有点发毛。

    别人不知道,江采衣却是知道的。

    沈络,是一定要攻打南楚的,那麽,他如此礼遇宇文靖是为哪般?把他保护的这麽妥帖又是为哪般?

    竹殿阴凉的内室,有清凉冷泉从殿外的桃花泉引来,泉水中夹杂著专门放进去的碎冰,带来幽幽凉气。

    重纱掐金菡萏纹的浅桃色落地纱柔雾一样拖曳在地上,随风上下起伏。

    因为夏日热,周福全并不让人关上殿门,而是敞著们,取了一展素屏立在门口,挡住内殿景致。

    有风过来的时候,带动竹叶沙沙作响,吹过冷泉,风里就带了沁骨的凉意,这屏风虽然素,却是用沈香木结苏绣制成,风过去,就有淡淡的香味。

    远处有锦瑟丝弦声,在宫阙远处悠然浅扬,琉璃瓦檐上立著黄铜貔貅,口中衔著蓝田玉铃铛,有一声没一声的晃荡,正午时分,所有人都懒懒的。

    江采衣在榻下床边,支了一张黑紫色漆木的小几,几上放著一盏珐琅彩皮球花提壶,壶嘴是天鹅嘴的形状,壶身上的釉微微浮起,一串环环相扣的银质提练挂在肥圆的壶肚子上。

    再一盏粉彩莲瓣平盏,里面放著大大小小圆形的鲜红西瓜瓤,去了籽,闻著味道就沁甜清冽。

    江采衣斜坐在小几前,一手握著圆形的银勺,将西瓜中心最甜的部分小心一勺一勺挖出来,鲜红鲜红的,怎麽看怎麽喜人。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她就忍不住伸脖子向殿外看了又看。

    外面,兰径乡风满,翠色隐隐水迢迢。

    嘉宁看著她望眼欲穿的模样,在一旁抿著嘴笑,“娘娘,时辰差不多,过会儿皇上就来了。娘娘与其急著给皇上挖瓜瓤,不如自己先吃好。等会儿皇上可是要问的。”

    说的江采衣脸忍不住的冒热,抓起旁边一颗澄黄大梨子就忙不迭啃了起来。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被沈络每日盯著吃饭的一天。

    从猎场回来那日,正好是太医院来给她请平安脉的日子,沈络那日正好休沐,不必上朝,也一同看了她的脉案。

    “这麽久了,朕每日必幸宸妃,为何她到现在都没有喜?”沈络问的轻描淡写,江采衣却硬顶著头皮,心里哀嚎,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好。

    什麽每日必幸……皇上,这私房话能不能不要这麽光天化日的说啊……

    太医院院正咳了咳,“皇上,宸妃娘娘的身体很好。只是,臣看娘娘的脉,似乎是受了什麽阴寒之物的影响,有点受凉。”

    沈络眉头微蹙,凤眸底就浅浅泛上一点冷意,“阴寒之物?”

    後宫里头各种阴暗龌龊手段层出不穷,莫非是谁给江采衣下了什麽寒凉的药?

    哪知老太医赶紧摇头,“皇上,不妨事。宸妃娘娘并没吃过什麽寒凉的东西,只是夏日天天热,娘娘或许是带了什麽寒凉的东西在身上,比如冷玉、冰玉,或是睡了玉榻吧?这些东西能解暑热,也凉快,但是很寒凉,佩在身上会不易受孕,只要不戴就行了。娘娘体质不寒,只要轻微调养即可。”

    老医正是九代从医的世家,不仅精通药理,更擅长保养调理。他很清楚,所谓药补不如食补,江采衣身体没有大问题,不需要熬些七七八八的补药,没得补出一身虚火来。

    “皇上,咱们帝都里三品以上的人家,总是讲究吃些金贵的东西,例如燕窝、红参,可在臣看来根本就没有必要。忠勇侯府家的女孩儿打小一日三顿燕窝,长到这会儿,身体底子一点都不好,风吹就倒,时不时的就要病一场。所以啊,这补药不能当饭吃,补过了,就是过犹不及,反倒烧了身子。自古五谷杂粮最养人,青菜白面就是集天地灵气的好东西,吃食,不胜在金贵,而胜在新鲜、多样。老臣觉得,娘娘调养身体,只需要多进些滋阴谷米、rou蛋、水果、各色时蔬就是最好的了,再加上按节气休养作息,定能给皇上添一位健康的皇子来!”

    沈络深以为然。

    皇帝陛下眼波一转,内务府总管还不精的跟鬼似的?早就把圣意揣摩的透透的。

    当晚,竹殿外头一直接到太液池蕉叶苑的广袤花圃就被启了出来,第二天晨曦微绽的时候,就已经大变样。

    江采衣才踏出竹殿,入目就是整整一片郁郁葱葱的果树,鹅黄的梨、金黄的杏,小灯笼一样沈甸甸的挂在枝头,火红的石榴,籽实饱满红豔,将厚实的外皮都铮裂开了,露出累累紧实玉珠子般的内里、紫色的桑葚串串累牍,鲜灵灵的蜜瓜,碧绿的葡萄藤密密缠绕在竹骨上,搭成了一道阴凉的长廊,葡萄颗颗饱满,被阳光照的如同紫色玻璃包裹的水玉,沈的一直坠到了头顶,新鲜的还缀著细细的水雾绒毛。

    想吃直接就从树上采摘……够新鲜了吧?

    各色时蔬也由内务府找了个生僻的苗圃一并种了,皇宫水土养人,引的是最好的泉,最肥的土。

    江采衣的膳食里没有过多华而不实的东西,血燕阿胶之类的,一个月三四次也尽够了。幸好她本来也长於旭阳山野间,从来也不喜欢吃那些。倒是每日各种各样的时蔬瓜果都是最最新鲜的,医正每日为她调配各色五谷,糯糯的谷粥一蛊,最是养人。

    为了去掉脉里的那丝寒气,沈络索性派了个习武的宫女教导江采衣吐息,不指望她学什麽武功,强身健体、健健康康的功效还是很强大的。

    江采衣每日晨间不爱起床,总是要赖到沈络下了早朝才爬起来,到了晚上却又精神万分,沈络上手就治她这夜猫子病,自己上朝的时候毫不留情一并拎她起床,中午还要亲自回竹殿一趟陪她小憩一个时辰。

    半个月过去,人人都能看出来宸妃的精神头明显不一样了,嘉宁虽然天天跟在江采衣身边,有时候看她还是会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眼睛水亮水亮,面上的皮肤愈发粉嫩,元气满满的淡红从皮肤下透出来,让人看了就精神一振,像是开的健康鲜豔的花朵,每根头发,每寸肌肤都是满满的生命力。

    偏偏江采衣得了便宜还卖乖,咬著沈络的耳朵腻腻抱怨,“皇上,这麽养著臣妾,肯定是急著要儿子。”

    说罢还感叹,“哀哀,衣渐紧,罗裙玉带,如何爱惜。”

    半个月的时间,养身滋阴,江采衣尴尬的发现,人倒是没胖,可胸前一对粉腻白嫩的rufang又丰满高耸一圈。

    每日穿衣的时候,总是尴尬的不行,怎麽穿都穿不出端庄肃穆的感觉, 每每对上沈络似笑非笑的美眸,她就羞愤的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头去。

    “衣渐紧总好过衣渐宽。”沈络微微挑起蔷薇色的嘴唇,一把流泉一样的黑发蜿蜒在豔丽的紫衣之上,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手腕处的细细黄金小龙手链冰凉的磨蹭著她的肌肤,笑意丝丝缕缕从长睫下溢出,犹如凤羽在睫尾一掠,“愔愔,春似酒,日痕生绀,裙色明漪。”

    还有心情调笑她。

    江采衣气得眼泪都蒙上来一层,“还说呢,皇儿还没怀上,臣妾自个儿的身形已经快像个乳母了。”

    沈络闻言扬眉,苍白修长手指在她高耸美好的胸乳前一抚而过,鲜红蔻丹色在指尖堆栈出穠丽耀目的色泽,轻轻点在柔软的丝绸上,“朕日後的皇儿,定是个有谋有略之人。”

    细微电流窜过,江采衣不由得湿润著大眼睛颤了颤,哑著声音,“什、什麽意思?”

    他大笑,“皇儿这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

    江采衣一愣,然後垂眸看看自己丰满的胸,顿时明白过来,顿时又羞又气嘴唇都快咬破了。

    沈络将手里的折子卷起来,轻轻柔柔的敲了她头顶一记,许久才缓缓开口,“你是女人,朕听闻,女子的第一胎是最最要紧的。如果身子不养健康,就算孩子拼命生下来,也会气血大亏。”

    温柔的海棠气息拢过来,他漫不经心的挑弄著她脸颊侧坠下的几络发丝,用柔软的发尾轻轻拨弄她烫热的脸颊,“朕虽然看重子嗣,但是采衣,你更重要。”

    你更重要。

    她挪了挪身体,更紧的靠近他,只觉得他怎麽那麽好,哪里都好,什麽都好,连肌肤都想要多多的贴紧一些,恨不得就融在一起那样。

    就连这麽简单的一句话,都能让她听了好生喜悦。

    自从关镇牡丹节那夜後,她的眷念与日俱增,这个男人似乎把什麽东西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揉进了她的血rou里,他那样温柔那样暖和,一举一动都让她目不转睛。

    他斜斜靠在梨花木榻旁,披著火红的衣,长长的,妩媚火焰似的衣袂似有生命的蔓延,燃烧成了一脉豔丽的琼花。

    他就像时光送来冲淡她心口伤痕的水,涤净了蒙於记忆的哀伤,他手中似有满载一船秋色,平铺了十里湖光。

    甜在眉梢,醉在心头。

    ******

    挖完了西瓜,又想去给沈络摘几个石榴,才拔下来两个,就听到嘉宁那边远远传话说皇上已经回竹殿,江采衣连忙一手抓著一颗跑回去。

    “皇上今日中午怎麽回来的这麽晚?”

    一边儿的小黄门赶紧回答,“刚刚,陛下去泰阳殿和宇文太子殿一起用午膳,就晚了些。”

    又去找宇文靖?

    江采衣有点奇怪,沈络也太关照宇文靖了吧?就算他是南楚太子,也没有必要做样子做的这般周到吧?

    一面想著,一面踏入竹殿,就看到修长人影正在竹殿中央,绒绸铺地,白皙细长的十指展开一幅卷轴,正凝神看著。

    江采衣莫名看著就有点眼睛发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怔然站在六尺素屏旁。

    夏日暑热,沈络早就卸了沈重华丽的玄黑外袍,别无其他装饰,只一身素发与青裳,站在那里。

    地上铺了一层玉砖,玉砖上又覆著一层竹骨地板,沈络赤足站在洇红色波斯地毯上,身侧润玉笼绡,檀樱倚扇,足底朱雀形状的黑色柔软花纹在地毯上延展,生动的仿佛立刻能振翅而起,足踝欺霜赛雪,白的灼目。

    他向来穿的华丽,却很少见如今日一般如此素淡,白绡衣点地,别无装饰,水佩风裳。长长的黑发没有梳成发髻,而是挽在肩头流泻至腰间,宛若柔软的乌檀,耳畔别了一支白玉象牙栉梳,根根细透莹润。

    那样干净、那样雅致,淡烟流水画屏幽,却犹如同什麽盛红的牡丹盛放绽开在天际一般,当真是极致的素净,才能衬托出极致的妖娆。

    日光很烈,竹殿里却有点暗,一旁的紫铜烛架上烧著一盏盏莲花形的灯,罩著青色的绸缎罩子,烛焰轻轻跳动,给他身侧都笼上了一层温暖的青光。

    美人如玉,此情此景,让人舍不得惊动,直到凉风吹拂了背部的肌肤。

    沈络转头,就看到她傻乎乎的拎著两个傻大傻大的石榴杵在屏风旁,禁不住微微一笑,将手上的卷轴合了合,“过来。”

    江采衣最喜欢听他说,过来。

    她觉得自己最喜欢的事,就是过去他身边。

    立刻像小动物一样依偎过去,沈络将她奉上的石榴掐开,指尖上染著淡淡的红,分外妩媚。

    “这几日,茺国公主怎麽样?”沈络开口,提起了这个几乎快要被北周後宫上下遗忘的人。

    “还关在参商殿,怎麽也不愿意不出来。臣妾去看过她一两次,公主她……精神不好。”

    江采衣从来不会逢高踩低,就算自己封了宸妃,也不会薄待後宫里其他嫔妃和公主。慕容千凤虽然算是被幽闭,但终究是正一品的公主,又没有被褫夺诰命,没道理亏待人家。

    沈络点头,“寻个时候,让她改姓‘沈’,赐字‘和宁’。”

    江采衣沈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问,“皇上,给公主改姓赐字……是打算要她出嫁麽?”

    其实她更想问,皇上,是要把慕容千凤嫁给宇文靖麽?

    沈络将石榴子剥下来,送进江采衣嘴里,看著她有些发木的神态,哂然一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想问什麽。的确,朕打算把茺国公主嫁给宇文靖,你是後宫之主,择吉日、办喜宴这些事都要你主持cao办,朕自然要提早知会你。”

    “可是陛下,”江采衣压低声音,“你不是要攻南楚麽?那日後,宇文靖就是亡国太子,咱们把慕容千凤嫁给他,岂不是活活葬送了她?”

    “宇文靖来结盟,只拿著一纸盟书回国,如何取信楚皇?”沈络淡淡道,“自古结盟,必有联姻之好。朕没有适龄的公主,自然要从世家里挑,你只管把慕容千凤给朕嫁出去,不必管她愿不愿意。”

    他定定看著怀里的姑娘,“采衣,楼清月的教训你可记清楚了,凡事不可感情用事。宇文靖娶慕容千凤为侧妃也不过是做给楚皇看,至於慕容千凤是美是丑,是好是坏,他根本不在意。你只要负责慕容千凤活著出嫁即可,至於她精神好不好,不是你该关注的事。”

    江采衣微微垂下头。

    这就是帝王家。

    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是棋盘上的子,捏扁挫圆都是为了成就权谋,谁管她一个女人日子过得好不好呢?

    看她有点难受,沈络放开手,捏起几案桌头的银刺子,扎了一块西瓜放入她口中,沁凉甜蜜的味道在喉间缓缓化开。

    “朕没打算杀宇文靖。”沈络揉揉她的脑袋,“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慕容千凤做寡妇。如果她有本事,自然能获得宇文靖喜爱,日子也不会太难。如果她没这个本事,就只当白费了慕容家这麽多年来的培育,不冤枉。”

    说著,侧头,鲜豔的嘴唇在她白皙的耳畔轻缓烙了一个吻。

    怀里的女子颤了一颤,挪著更朝他怀里蹭了蹭,柔软的小动物一样,清凉的发丝贴著他的颈侧,眸中就微微点上了笑意。

    他喜欢她这样的女子,喜欢这样从苦涩土地上开出的明豔鲜花。

    世上女子多痴软心肠,然而世事多舛,不少女子在被摧残错待之後,就如同风中浮萍,有走避的,有哭泣的,有怨念的,虽然值得同情,但终究输给了命运,终生不得展眉。

    江采衣却不一样。她明明曾被逼至绝境,却能硬是能开拓出另一条道路,冒著杀头的风险来到君王身侧,让他激赏。

    平地起势,百折不挠。

    纵然荣宠加身,她却仍旧有一身固守的正气,有柔中带刚的坚持,不受金银左右,不被容华迷眼,不被美色蛊惑。

    他就喜爱她这样的女子。

    这样好的女子,这样令人心折的女子。

    江采衣敏锐抓住了他话里某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尾音,“皇上,你,你不打算杀宇文靖?是现在不打算杀他,还是永远不打算杀他?”

    北伐就在大猎後,届时,就是南楚和北周之间你死我活的灭国之战。

    如果南楚国灭亡,宇文靖难道还不跟著殉国麽?

    沈络说他不打算杀宇文靖是什麽意思?

    难道,皇上还打算留著这位敌国太子的命?

    沈络十指为梳,垂眸看她,缓缓插进耳侧柔软顺直的青丝,一顺而过,白皙肌肤透出漆黑发丝的缝隙,有种惊心动魄的豔丽。

    “朕不杀他。现在不会,日後也不会。”

    江采衣睁大眼睛。

    沈络食指在漆黑案几上轻敲,似乎是寻找她容易理解的词语,“前几日,丞相来议事,说楚皇怕是有杀宇文靖的意向。”

    楚皇要杀自己的儿子?江采衣惊呼,“为什麽?”

    “不管是为什麽,宇文靖朕定会留著,且要好好护著。”沈络斜斜撑著手臂,将江采衣半环在怀里,“采衣,攻破南楚并不难,但是,从来征战易,守成难。朕攻南楚并不是为了烧杀抢掠,而是为了纳南楚国土入北周。”

    “可是,南楚除了土地,还有国民。那里的风土人情都和北周天壤地别,朕攻破南楚,楚人心怀国仇家恨,肯定会对朕的统治大为抵触。朕可以用强权镇压他们一阵,然而长久之後,军队就不再有用了,只有令南楚民众归心,才能长治久安。”

    “南楚的官员,朕是不打算大动的。骨头太硬不肯服软的连族诛杀,那些柔顺的,朕会将他们一并纳入北周朝廷。朕打算,用楚人治楚。”

    “届时,南楚太子宇文靖就将是最好的表率。只要宇文靖归顺朕,其他的南楚贵族自然就再也没有反抗朕的道理。楚皇宇文治朕自然要杀掉,而宇文靖届时只是个废太子,可以留著用来推恩,朕封他个闲王,就能安抚不少南楚士子百姓的心。”

    “南楚皇权很脆弱,各地都有藩王。这些藩王不但有军,还有钱。一旦北伐军冲入南楚,南楚贵族难免人人自危,许多贵族世家会携家带口逃命,他们势必会挤入这些藩王的属地,冲击藩王权柄。这些藩王本来在自己的封地里作威作福,哪里容得别人来挤占自己的权势?只怕会纷纷脱离南楚自立为王……而朕如果挟持著宇文靖,他们就算想自立为王,也没法名正言顺。等朕灭掉楚皇,正好腾出手来一个一个收拾藩王。”

    沈络手肘支著下巴,凤尾般的睫毛微扬,苍白指尖压著微微翘起鲜豔的嘴唇,“采衣,待天下大定,朕朝中既有北周官员,也会有南楚官员,势必会形成两个派系。要他们彻底磨合相融,还需要二十年。”

    这二十年间,宇文靖是有用的。

    二十年後,宇文靖是死是活,就没人会关心了。

    南北融合之後,天下人只尊沈络为帝,再无二心,宇文靖就会彻底淹没在历史中,沈络也就懒得杀他了。颐养天年吧,还能给皇帝搏个仁善的名声。

    江采衣目瞪口呆,“皇上……南楚还没打下来,你就已经想好怎麽料理战後的事了?”

    许多伟大的战争,都是早早就盘算好的结果。

    战火在大地上燃烧,但是结局,其实是早就已经注定好的事情。

    真正为伟大的君王,早就在战争之前谋算好了一切,战争,只是时机成熟时实现目的的手段罢了。战争如此,治国也一样。

    “这个这个……陛下,你是不是忘了什麽?”采衣歪头,有点烦躁。

    “忘了什麽?”

    江采衣一下子站起来,很是焦虑的来回踱步,“慕容家!陛下,你忘了还有慕容家麽?慕容家势力那麽大,皇上攻南楚,如果慕容家在大後方使坏怎麽办!?”

    沈络微微扯唇,将她的手挽住,一把拉出竹殿外。

    竹殿外,正午的阳光正刺眼,大庭中央,立著一株百年老树,苍翠挺拔,郁郁葱葱,巨大的树冠如同向天伸出的大伞,展开绿伞版般巨大的阴凉。

    “北周世族,就像巨树。”

    江采衣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看著风中纹丝不动的大树。

    “他们的子孙就像泥土下的树根,绵延深远,紧紧扎根,是树的立身之本。”

    “而他们的权柄财富,就是树叶,汲取养分。采衣,你说树是没有根会死,还是没有叶会死?”

    “……”

    树影仿佛鬼鬼崇崇,微风一阵,树叶晃动,江采衣却觉得那大树似乎在不安的晃动,连根底都在发颤,看似坚不可摧,实则脆弱异常。

    “事实上,是都会死。”鲜豔的嘴唇吐出的话幽凉入骨,沈络笑吟吟的将手指搭在她的肩上,柔软的布料挡不住指尖鲜红闪过的珊瑚红色,似是红莲业火里盛开著牡丹花瓣,在指尖伶仃浸著冷意,漆黑的发和雪白的肌肤一线分明,刹那有惊动的杀意一般的美。

    “朕要砍了他们的根,他们必然会舍弃树叶来救树根。可是没有了树叶,树根又能活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