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孙机轻叹一声,指着大门缓缓说道:“拆掉封条!” 三名军卒赶忙起身,三五下拆掉封条。孙机率先走进屋去,将饿晕在炕上的男孩子抱出院门。三名军卒见相国都不怕死,哪里还敢说话,纷纷走进去,两人抬了中年女人,另一个抱出那个小姑娘,放在院中。 孙机望一眼家宰:“快,拿干粮来!” 家宰走回车上,拿出几块干粮。孙机将一块嚼碎,喂在小男孩口中。几个军卒看到,赶忙寻来一只大碗,拿水将干粮泡在碗中,喂给中年女人。 小姑娘最是清醒,跪在孙机前面一边喝水,一边大口嚼咬干粮,两只大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孙机。 孙机看着她:“孩子,你叫什么?” “俺叫阿花!” “你家阿大呢?” “阿大出远门为人做碾子去了,家中只有我们娘仨,听说传病,娘不让出门,又将屋子用火烤了。我们三人好端端地在这屋里,突然冲来几个军爷,不由分说,把我们关入屋子,在外面钉了。我们没的吃的,没的喝的,后来,娘和弟弟又渴又饿,昏过去了。爷爷,要不是您,我们就得活活死在屋子里。”阿花说得伤心,哽咽起来。 孙机拍拍她的小脑袋:“孩子,莫哭,莫哭,有爷爷在,一切都会好的!”转对为首军卒,“还有多少人家钉在屋里?” “回相国大人,大巫祝说,这个村子犯下大罪,瘟神行罚,家家户户都让钉了!” “荒唐!”孙机斥道,“你去查看一下,仍旧活着的,全都放出来,予水喝,予东西吃!” 为首军卒迟疑一下:“这——” “这个什么?”家宰怒道,“相国大人叫你去放,还不快去!” “小人遵命!” 为首军卒应过,与两名军卒急走出去。 帝丘城中,孙机刚走,就有人告知太庙令。太庙令急到太师府中,将孙机、孙宾爷孙二人相继出城之事细细禀报。 太师凝眉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依孙机性情,眼下出城,必是投疫区去了!” “他去疫区,岂不是找死?” “嗯,”太师捋着胡须,“这样也好。倘若真的死了,倒也省心!”略顿一下,“这两日见过大巫祝了吗?” “下官就是打上仙那儿来的。” “他说没说过瘟神何时能够送走?” “回禀太师,上仙已经神游天宫,面奏天帝了。天帝谕旨说,卫人当有百日瘟灾,待瘟神行罚期满,方好收回!” “百日?”太师震惊了,“行罚如此之久,要死多少人哪?再说,万一君上失去耐心,事情岂不更糟?” 太庙令稍作迟疑,小声应道:“回禀太师,上仙说,瘟神一旦行罚,非达百日不可,急切不得。至于会死多少人,上仙说了,只要封死道路,莫使罪人流窜,就等于锁住瘟神两腿,将他限死在平阳、楚丘两地,由他胡来一阵,想也闹不出大乱。再说,孙机蛊惑君上不事鬼神,死他几人,也是应得!” 太师低下头去,许久,点头说道:“既有此说,就依他吧!”眉头又是一紧,“说起孙机,老朽倒也想起一事,爷孙二人既然出城,为何没有一道走呢?” “这——下官也是不知!” “派人盯上!此番机会难得,万不可再让这对老小坏下大事!” “下官明白!” 太庙令告辞之后,太师凝眉有顷,叫上车马,径去宫中叩见成公。听闻太师求见,卫成公一反往常,不仅迎出宫门,且又亲手携他入宫,免去跪拜,让他率先落座。 太师受宠若惊:“君兄如此大礼,叫臣弟如何承当?” “爱卿此来,必有大事说与寡人!” “是哩,”太师拱手道,“启禀君上,臣弟方才得知,相国昨日出城去了!” “出城?”卫成公失色道,“这个时候,他为何出城?” “听说前去楚丘、平阳探访瘟神去了!” 卫成公惊得呆了,急站起来,在殿中连走几个来回,转对内臣:“真是个老糊涂,快,追他回来,就说寡人有急事商议!” 内臣正欲安排,太师摆手止住他,转对成公道:“启禀君上,老臣得知相国出城,已使人前往寻访了。” “这就好。”卫成公松下一气,“若有相国音讯,速禀寡人!” “老臣遵旨!” 小巫祝领着几个巫人径至楚丘守丞府,经过查问,见大巫祝的命令已经得到全面贯彻,甚是满意,当即褒奖几句,话入正题:“栗将军,听说孙相国已来楚丘,怎么不见他呢?” 栗平惊道:“哦?相国大人几时来的?栗平未曾见到!” 小巫祝也是一怔:“那——孙宾呢?” “也未见到!” 小巫祝将眼凝视栗平,忖知他不是说谎,闷头自语:“这就怪了。他们爷孙二人既已出城,未至此处,却到何地呢?” 栗平沉思有顷:“请问上仙,你敢断定相国大人、孙将军是到楚丘来了?” 小巫祝顺口反问:“不到此地,他们出城干什么?” 想想也是,国难当头,朝中真正关心百姓疾苦的,也就是相国了。栗平朗声叫道:“来人!” 一名参将急急走进。 “搜查附近村寨,寻访相国大人和孙将军!” “末将得令!” 参将当即引人挨村查去,果见孙机正在石碾子村中。依旧活着的村人已被孙机责令放到院中,几名军卒正在按照孙机吩咐为他们送水送粮。 参将大惊,顾不上叩见,迅即勒转马头,径回楚丘,将情况备细说明了。 栗平、小巫祝闻听相国拆了封条,急忙赶至石碾子村,得知孙机正在一户院中救助村民,急急求见。孙机见是栗平赶到,正欲起身迎接,陡然一阵眩晕,差一点歪倒于地。 栗平看得真切,跨前一步扶住:“相国大人,相国大人,您——您怎么了?” 孙机额上虚汗直出,在栗将军的搀扶下,勉强走到一棵树下,靠在树干上:“水!” 早有人递来水囊。孙机连饮几口,喘会儿气,笑对栗平道:“看老朽这身子,前几日拉肚子,竟是虚了!” 栗平跪地叩道:“相国大人,您到楚丘来,末将刚刚得知,迎得迟了!” 孙机指了指院子里的村民:“这些村民中,有的患病了,有的却是无病,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封门,如何能成?” 栗平看一眼小巫祝:“这……回禀相国大人,末将也是身不由己,奉命行事!” 小巫祝看到孙机的目光向他射来,知无躲处,只好跨前一步,略略一揖:“小仙见过相国大人!”手指院中的村民和拆掉的封条,“相国大人,您在此地私拆封条,擅放罪民,这是违抗君命!小仙奉劝相国大人,万不可一意孤行,毁掉大人一世清名!” 孙机哪里将他放在眼里,又喘几声粗气,沉声斥道:“都是百姓,何来罪民?你回去转告大巫祝,让他转呈太师,就说本相说的,这样治瘟,莫说赶不走瘟神,纵使赶走,也是伤民。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就这么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孙机义正辞严,小巫祝嘴巴张了几张,竟是一句也回不上来,面红耳赤道:“相国大人,您——您且候着,小仙这就回去奏知上仙!” 小巫祝一个转身,走出院门,骑上快马,一溜烟尘径奔帝丘而去。 栗平看一眼气喘吁吁的孙机,不无关切地说:“相国大人,您——身子骨要紧,要不,先到末将府上,好好将息一晚如何?” 孙机又喘一时,摆手道:“你们去吧,老朽只想待在村里,跟百姓唠唠嗑儿!” 栗平急道:“这——这如何能成?” 孙机想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栗将军,本相问你,罹瘟百姓究竟有多少?” 栗平应道:“从平阳到楚丘,方圆百里瘟病肆虐。就末将所知,迄今为止,像石碾子这样整村封门的共是八个村寨,千二百户,零星封门的有三百余户。百姓听闻罹瘟就要封门,纵有病人,也不上报,谁家有死人,更是悄悄葬掉,连哭都不敢,因而眼下究竟有多少人罹瘟,又死去多少,末将实在说不清楚!” 孙机的两道浓眉锁在一处,许久,长叹一声:“唉,天灾是大,人祸却甚于天灾!前番魏人屠城,平阳百姓已剩无几,再此下去,楚丘也将成为空城,人丁兴旺、鸡犬之声相闻的百里沃野,就会成为无人区了!” 栗平也是不无忧虑:“可——君上旨意如此,如何是好?” 孙机再叹一声:“唉,君上全让瘟病吓糊涂了。没有百姓,何来国家?没有国家,何来社稷?栗将军——” “末将在!” “国家昏乱,方见忠臣!眼下君上糊涂,jian人当道,你是此地父母官,万不可乱了方寸哪!” 栗平再叩,泣道:“末将知罪!可——可如何治瘟,末将真也不知。相国大人若有良方,末将但听吩咐!” “听闻墨者有治瘟之方,若得巨子前来,此瘟或可有治!老朽已使孙宾寻访墨者去了。你可使人打探,守望孙宾他们!若是他们赶到,叫他们先来此村!擒贼擒首,治病治本。瘟病既从此始,亦当由此治起!” 栗平朗声应道:“末将遵命!” 小巫祝一溜烟似的回到帝丘,将石碾子村发生之事细细禀过,末了说道:“孙机还让小人特别传话与太师!” 太师趋身问道:“哦,他说什么了?” “孙机说,‘这样治瘟,莫说赶不走瘟神,纵使赶走,也是伤民。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就这么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太师闻听此言,半晌无语。 太庙令急插一句:“孙机是狗急跳墙,大人莫听他的胡言!” “唉,”太师轻叹一声,“你懂什么?孙机说出此话,算是明白人。他只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孙机忙来忙去,虽不为利,却是为名。为名也好,为利也罢,不都是一己之私吗?” “太师所言甚是!”太庙令附和道,“前番魏人伐我,孙氏一门出尽风头,名噪天下,不想却是害苦了卫人,平阳城里血流成河,满城尽屠啊!” 太师复叹一声,转向小巫祝:“老相国身体可好?” 小巫祝急前一步,低语数声,末了说道:“若不是栗将军搀扶及时,他就倒在地上了!” 老太师眉头立动,转向大巫祝:“请问上仙,观此症候,难道老相国惹怒了瘟神?” 大巫祝转向小巫祝,问道:“老相国是否额头汗出?” 小巫祝应道:“正是!” “相国是否气喘吁吁?” “正是!” “相国是否面呈青气,全身发颤?” “正是!” 大巫祝转对太师:“回禀太师,孙相国私拆封条,擅放罪民,已获罪于瘟神,观此症候,想是瘟神在行罚了!” 太师思忖有顷,一语双关地吩咐大巫祝:“老相国是卫国大宝,不可缺失,麻烦上仙去跟瘟神商议一下,让老人家手下留情,放回老相国。老朽禀报君上去!” 大巫祝心神神会:“太师放心,小仙这就去求瘟神!” 太师吩咐家宰,备车前往宫城。成公一见他来,急急问道:“可有孙爱卿下落?” 太师的眼里挤出几滴泪水:“回——回禀君上,臣弟正为此事而来!” 成公心里咯噔一声:“爱卿快说,孙爱卿他——他怎么了?” 太师长叹一声:“唉,孙相国爱民心切,竟是瞒了上下,视君上诏命于不顾,与其家臣一道径至石碾子村,逼令兵士打开封条,放出瘟神属民。此举果然惹恼瘟神,瘟神——”似是说不下去,泪水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