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陈轸听他直呼上大夫,心头一震,旋即笑道:“先生是——” “在下樗里疾,秦国五大夫!” 陈轸心中已知原委,微微还礼:“陈轸见过五大夫!”侧身朝帘后礼让,“五大夫请!” 两人来到内室,分宾主坐下。陈轸拱了拱手,开门见山:“樗里大夫来到敝馆,似乎不是贺喜来的!” 樗里疾亦拱手道:“既然瞒不过上大夫慧眼,在下只有实话实说。在下受人重托,特来求请上大夫一事!” 陈轸微微一笑:“是受公孙鞅之托吧!” 樗里疾微微摇头。 “哦?不是公孙鞅,又是何人?” “秦公!” 陈轸暗吃一惊,思忖有顷:“秦公赏脸,在下受宠若惊!请问秦公所托何事?” “请上大夫救出大良造!” 陈轸微微一笑:“樗里大夫的玩笑开大了!从散朝到现在,前后不过两个时辰,秦公不会这么快就知道他的大良造要被祭旗之事吧!纵使知道,信使难道能插翅飞来吗?” “不瞒上大夫,我等出使之前,秦公已经算准魏王陛下必杀大良造祭旗,而能救大良造的唯有上大夫您!临行之际,秦公暗授在下一副锦囊,在下不过依计行事而已!” 陈轸沉思一会儿,抬头说道:“秦公的这份大礼,还请樗里大夫带回去吧!这是一桩大事,在下职微力薄,恐怕有负秦公重托!” “上大夫不必客气。秦公说了,只要上大夫愿意出面,就不会没有办法。秦公还说,这点金子只是些微薄礼,事成之后,秦公另有重酬!秦公向来言出必行,上大夫想必也听说了!” 陈轸轻叹一声:“唉,秦公这是硬把在下往绝处推啊!这样吧,樗里大夫,你先回馆驿,待在下寻个机缘,到君上跟前求求情看!” 樗里疾双手打拱:“在下代秦公谢过上大夫!” 樗里疾告辞出去,戚光送至门口,急急折回,两眼不解地望着陈轸,嘴里想说什么,却又打住。陈轸明白他想问什么,端起几上的茶杯轻啜一口,缓缓说道:“看到了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这里刚想打个盹儿,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戚光见他说得轻松,神色也缓和下来,口中仍是忐忑:“主公,这救人的事儿——” 陈轸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几面漫不经心道:“救什么人?不过是个顺水人情而已!” 魏国三军的中军辕门临时设在城西,离上将军府不远。进入辕门,是一个刚刚搭起的祭坛,坛上飘着两面藏青色的旗帜,一面是国旗,另一面是帅旗。祭坛两边,三军将士全副武装,阵容齐整。从坛上望下去,但见将旗猎猎,刀枪林立,甲光闪闪。祭坛前面,帅字旗下,秦国大良造公孙鞅被两手反绑在巨大的旗杆上。 午时将至,一通战鼓响过,两名刀斧手互相交换一个眼色,齐步走到公孙鞅跟前,一左一右候于两侧。另有一人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是三碗老酒。 主将公子卬表情烦躁地在祭坛前面走来走去。三军诸将威风凛凛地站在队前,白须飘飘的副将龙贾昂首立于诸将前面。 探马飞至,跪腿报道:“报,前面大道上没有君上车辇!” 不一会儿,又一探马飞至:“报——宫城前面,并未看到大队车马!” 就在此时,司漏吏朗声报时:“丁丑日午时到!” 众将的目光一齐视向公子卬。龙贾走过来,轻声说道:“上将军,看这样子,君上是不会来了!” 公子卬猛一跺脚,大踏步走向辕门,飞身跃上一辆战车,扬鞭催马,朝宫廷方向急驰。 公子卬匆匆进宫,却见宫中一切如常,根本没有大军征伐前的那种紧张和热闹。公子卬心中一沉,问过一个太监,得知君上仍在御书房,急急赶去。 御书房里,魏惠侯端坐于几前,眼睛半闭半睁,似已入睡。毗人跪在后面,两手微握,在他的背上有节奏地捶打。一个宫女站在一边,拿扇子轻轻扇风。旁边是一个滴漏,刻度早过午时。 公子卬匆匆走至,在台阶下跪候。 毗人眼角瞥见,停住手道:“君上,上将军求见!” 魏惠侯一怔,打个惊愣:“哦,卬儿来了,宣他觐见!” 公子卬进门,叩首:“儿臣叩见君父!” 魏惠侯揉揉眼睛,缓缓望向公子卬:“卬儿,这大中午的,你不在家中小睡一会儿,来此何事?” 公子卬猛地一怔,迟疑道:“君父,午时已到,大军征伐在即,公孙鞅早已押到,三军将士正在辕门内恭候君父驾临,杀公孙鞅祭旗!” “祭旗?”魏惠侯似吃一惊,猛拍脑门,“哦,对对对,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过要去祭旗的。”将头转向毗人,“快去看看滴漏,现在几时了?” 毗人走到滴漏跟前,朗声说道:“回禀君上,已过午时!” 魏惠侯极其懊悔地轻叹一声:“唉,寡人一不小心打个小盹,不想竟然误下大事,这这这——如何是好?” “君父,不过误去半刻而已,并不妨事!” 魏惠侯瞪他一眼:“三军出征是何等大事,莫说误去半刻,便是一瞬,也错不得!” 公子卬大惑不解:“君父?” 毗人望到陈轸远远走来,小声插道:“君上,上大夫求见!” 魏惠侯惊喜地说:“哦,陈爱卿也来了,快,请他觐见!” 陈轸趋前叩首:“微臣叩见君上!” “爱卿请起!卬儿,你也起来吧!” 陈轸、公子卬齐声:“谢君上(父)!” 两人起身,各自落座。 魏惠侯望着陈轸,轻叹一声:“唉,爱卿啊,寡人真是老了,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好前去祭旗的,不想打了个小盹,竟把此事误了!唉,你说这——” 陈轸心知肚明,当下说道:“这是天意,君上何必自责!” 魏惠侯眼睛睁大:“哦,爱卿说说,为何是天意?” 陈轸的眼睛眨巴几下,轻声问道:“微臣敢问君上,午前可曾打过盹儿?” 魏惠侯摇了摇头。 “君上午前从不打盹,今日却打盹儿,且这个盹儿打得不早不晚,恰在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天意?”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道:“嗯,爱卿所言甚是!看来,今日祭旗,有违天意!” 公子卬大惊,急切地接道:“君父,若是今日不妥,我们改在明日如何?” 魏惠侯横他一眼,喝道:“什么明日?军国大事,岂容儿戏?” 公子卬浑身一个哆嗦,扑地跪下:“儿臣知罪!” 魏惠侯缓一口气:“你回去转告三军将士,就说祭旗之事推迟待旨!” 公子卬叩首:“儿臣领旨!儿臣告退!” 公子卬恨恨地剜了陈轸一眼,起身退去。刚走几步,魏惠侯喊住他:“卬儿,顺便把那个叫什么鞅的,押入刑狱,吩咐他们好生看管,莫要饿得瘦了!” 公子卬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儿臣遵命”,扬长而去。 魏惠侯望着他走出大门,轻叹一声,扭头转向陈轸:“爱卿求见寡人,可有要事?” 陈轸起身,在魏惠侯前面扑地跪下,连叩三下:“君上,微臣犯下大罪了!” 魏惠侯惊问:“爱卿犯何大罪?” 陈轸朝外面击掌,不一会儿,两个卫士抬进一只箱子,退出。魏惠侯不无惊疑地望着箱子:“陈爱卿,此是何物?” 陈轸手指箱子:“君上,有人将此箱送至微臣府中,说是内有二百金。微臣死活推托不开,只好收下!按照大魏典律,卿、大夫私收一金即犯不赦之罪,何况是二百金?微臣诚惶诚恐,急将此箱原封不动地转呈君上,请君上圣裁!” “哦,是何人所送?” “公孙鞅的随从副使樗里疾,秦国五大夫!” 魏惠侯思忖有顷,缓缓说道:“他送这份厚礼,必是要你为公孙鞅求情!” 陈轸叩首:“君上圣明!” “爱卿你说,这个情寡人是准呢,还是不准?” “君上自有圣断,微臣何敢妄言?” 魏惠侯扑哧一笑:“你呀,总是躲三躲四的!说吧,寡人甚想听听你的看法!” “微臣以为,以君上圣明,必定不会去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似吃一惊:“哦?” “秦人已成大势,不可不除。但微臣以为,除秦之势可有两途,一是兴师征伐,彻底根除;二是巧借其势,为我所用。若是兴师征伐,极有可能两败俱伤,当是不得已之举。若能借其势为我所用,当是上上之策。秦人闻我征伐,已自丧胆,不战先降。我正求之不得,又怎能拒绝呢?” 魏惠侯沉思有顷:“爱卿所言甚是,只有用其势,方能卸其势。待其势竭,寡人就无西顾之忧了!” “君上真是一代圣主,虽商汤、周武,谋事不过如此!” 魏惠侯微微闭上眼去,思忖有顷:“陈爱卿,你可拿上寡人金牌,到刑狱里放出公孙鞅,将他好生安顿在馆驿里!不究怎说,此人毕竟是来请降的嘛!” 毗人将一只金牌递予陈轸。陈轸接过,叩拜:“微臣告辞!” “陈爱卿,这只箱子既是人家送你的,你也拿回去吧!” 陈轸叩道:“微臣不敢!” 魏惠侯笑道:“算是寡人赏你的!” 陈轸再叩:“微臣谢君上厚赏!” 毗人击掌,转出二人抬走箱子。 “微臣告辞!”陈轸叩过,退出数步,魏惠侯忽又叫道:“爱卿留步!” 陈轸站住。 魏惠侯笑了笑,手指席位:“爱卿可以小坐一会儿,寡人想起一事,正想问问爱卿!” 陈轸忐忑不安地坐到几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魏惠侯。 “寡人方才打盹时,”魏惠侯缓缓说道,“恍恍惚惚中竟又回到孟津朝会上了。你猜周天子在干什么?他在寡人面前炫示身上的衣饰呢!寡人此前从未注意过天子穿何衣饰,经他这一炫示,寡人心里真还一动,打眼看去,果然是精美华贵啊。寡人甚想问问爱卿,天子服饰可有讲究?” 陈轸心头一怔,思忖有顷,方才说道:“按周礼所载,天子服饰讲究甚多。概而言之,可分两类,一是吉服,一是凶服。” “凶服暂先放一放,先说吉服吧!” “吉服共有十套,一是裘服,二是衮服,三是羽服,四是毳服,五是希服,六是玄服,七是韦弁服,八是皮弁服,九是——” “什么韦弁服皮弁服,”不待他说完,魏惠侯出口打断,“周室的名堂实在太多了。据寡人所知,上古贤王只有三套服饰,一是弁服,二是丝服,三是麻服。弁服祭天地,丝服理朝政,麻服举丧凶。” 陈轸叩道:“君上圣明。按古书所载,上古三服,夏五服,商七服,及至周室,吉服丧服加起来,当有十余服。” “周礼实在繁冗。依寡人观之,天子有三服,足矣!” 陈轸心领神会:“君上效法上古贤王,去繁就简,体恤民情,堪称当今贤王!” 魏惠侯呵呵笑了一下,打声哈欠:“寡人说说而已,爱卿忙活去吧,寡人犯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