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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萤火之光

    第十四章

    萤火之光

    申屠锐等斓丹收拾好才走进寝室,她刚沐浴完,头发还湿漉漉的,看见他进来,腾地从地上蹦起来,倒是一点儿都看不出瘸了。

    她拉住他的胳膊,眼睛里充满惊恐,直直地仰着头看他,申屠锐以为她是被邓充的凶残吓得一直没好,没想到她突然泪如泉涌,说:“你让我做的事,我做不了!”

    她激动起来,重重向后退了一步,喊得太用力了,腰都弯下来。

    “我根本不能面对他!他看我的时候,我很讨厌!从骨子里讨厌!而且,我也害怕!他太可怕了,明明要吃人,却还能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他就好像是一个住在漂亮壳子里的恶鬼,而且还是个虚情假意的恶鬼!”

    在今天以前,她并没这么厌恶申屠铖,他是个野心家,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可是,他又用那种明明是诱惑,却装作淡漠的眼神看她。以前,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丹阳公主,勾去了她的心,害死了她。现在,他又用这样的眼神看浮朱,就好像是一个套路,他并不为施用对象费一点儿心思,怎样开始,怎样发展,怎样结束,就像早起吃饭、天黑睡觉一样,只要循序渐进就可以了。

    她以为她是唯一一个被他欺骗、利用又杀害的女人,根本不是!她连这个殊荣都没有!他怎么对待丹阳,就怎么对待浮朱,甚至……同样对待她的三嫂和九嫂,如果不是与他有所默契,她们也不可能毫不犹豫地抛弃丈夫,甚至要求申屠铖杀死他们,她们也不可能进宫。

    斓凰和申屠铖或许还算平等,他们互相利用,可剩下的那些女人呢?

    全是他冷眼相看,已抛弃和还未抛弃的玩物。

    她没办法与他周旋,更受不了与他有所苟且!甚至连和他说句话她都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

    申屠锐冷冷地看着她。

    斓丹又哭又笑,豁出去破罐破摔,头一仰,手一摔,“对!没用的人就得去死,你让我去死就好了!我又不是没死过!我宁可死,也不想再接近申屠铖!”

    申屠锐听后眉头一拧,满脸的气恼和厌恨,转身就走了出去,重重地摔上了门。

    斓丹累了一天,又经历了夜晚的大起大落,冲申屠锐大喊一阵后竟然极其痛快,人都脱了力,就地瘫下去。她冷笑地闭上眼,能不能活到明天她根本不想理会了。

    她就这样胡乱躺着,时睡时醒,人都迷迷糊糊起来。

    外面的天渐渐亮了,她睁眼看了看,又闭上,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侍卫冲进来,把她拖出去一根绳子勒死,或者一刀砍死,管他呢!

    门开了,脚步轻轻袅袅的,是丫鬟们。

    斓丹不动,她们也不叫她,只是走过来,拽起她强行洗脸漱口,两个细瘦的丫头力气还挺大,给她换衣服的时候,掐得她肩膀直疼。

    昨天她惹她们的主子不高兴了,所以丫鬟虽然还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但下手的轻重让斓丹明确地知道,她们也不高兴了。

    梳头的时候,斓丹都怀疑她们要把她的头发拽掉一绺。

    和平日的极端奢侈不同,今天给她穿的是普通棉袍,不至于太简薄,但确实很平常。

    丫鬟退出去,申屠锐就走了进来,他倒还是锦衣华服,只是比平时素淡一些。他的脸色很难看,仍旧很生气。斓丹坐在镜子前也不理他,他用脚尖踢了她的腿一下,“起来,跟我走。”他冷声呵斥。

    斓丹梗着脖子,“要杀就杀,和你,我哪儿都不去!”

    申屠锐估计被气得一时说不出话,脚动了动,斓丹觉得他要狠狠踹她了,就像邓充踹二姐,心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到底有些胆怯。

    还好,他终究忍住了,像抓小鸡一样一把把她提起来。“我什么时候把你惯得这样了?”他喝问道。斓丹觉得自己走路的时候脚尖都没沾地,不是走出去的,是被他揪出去的。

    “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昨天的痛快劲让她留恋,反正都豁出去死了,她一路尖叫。

    申屠锐脸都青了,把她扔上小车的时候用了八分力,斓丹觉得自己是飞进狭小的车厢的,撞到车后壁还反弹了一下,可见申屠锐的怒气之盛。

    他掀着帘子瞪她,阴森地恐吓道:“路上敢费半句话,我就抽你十鞭子!”说着,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拿上了个细小的马鞭,刷地一挥,抽在斓丹胳膊上,隔着棉袍都一阵辣痛,斓丹嘴一瘪。“不许哭出声!”申屠锐仍旧凶神恶煞,用鞭子指着喝问道,“想死?没那么容易!疼不疼?”斓丹本来还想硬气一点儿,可在他凌厉的眼神和凶恶的语气催逼下,不自觉地点点头,眼泪还流出来了,最可恨的是还真没敢哭出声。

    申屠锐瞧着,脸色僵了僵,眼神居然还闪躲起来,重重甩下帘子,瓮声瓮气地说:“这才用了多大点儿力!再敢冲我嚷嚷,一鞭子把你抽成两半!”

    走了不长时间,车就停了下来,申屠锐还负气,叫侍卫去搀斓丹下车,自己背着手站在一户人家的门边。

    斓丹疑惑地打量着这个寒碜的民居小院,不知道申屠锐带她来见的是什么人。侍卫敲了敲门,里面熟悉的声音应了一声。

    斓丹瞬间僵住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木门,直到二姐从里面打开。

    斓蓝谨慎地向外看,直至看见申屠锐,神情才略略一松,垂头让开路,向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申屠锐目不斜视地昂然入内,也不招呼斓丹,斓丹也不用他叫,挺尸游魂般两眼发直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斓蓝对申屠锐是礼貌而戒备的,等看见了斓丹却一下子露出亲近的神色,关了门立刻拉了斓丹的手,担忧又感激地问:“姑娘,你没事吧?”

    斓丹的手因为擦去一层皮,包了纱布,斓蓝心疼,抱歉地捧着看:“都是因为我!这么漂亮的手都摔坏了。”

    斓丹哽咽着说不出话,既难过又觉得很幸福,不管以什么身份相见,终于能和jiejie这般亲近。她使劲摇头,半天才沙哑地说了句:“不疼,已经快好了。”

    说着已经走进堂屋,只有斓蓝一人在家,邓充大概当值去了。斓丹趁jiejie倒茶的工夫,细细环视了一下她的家,父皇在的时候,邓充是正五品的宁远将军,在枢密院供职,深得文悦侯的赏识,似乎祖上还相互有些渊源。文悦侯不仅是兵权在握的重臣,还是大公主斓青的公爹,算皇上的亲家,有了他的举荐,父皇就把二公主下嫁于邓充了。

    由于邓充的官职在众多驸马中不算高,人也长得一般,个性还不随和,斓丹与他并不太熟悉。也可能正是因为与皇族其他人的疏离,才让邓充在这场倾巢祸事中保全了自己。也仅止于保全吧,能住这样的小院,一定被贬得厉害,将军肯定是做不了,这股怒气自然就全发泄在妻子身上了。

    斓丹的视线又落回到jiejie红肿的脸颊,心里一阵绞痛。

    “今天来,只是看看邓充有没有继续为难你。”申屠锐平淡地开口。

    斓蓝放下茶杯,苦笑一下,“是斓橙托你来的吧?帮我转告她,我一切都好,他……也不总是这样,昨天大概是因为我擅自冒险,他怕招来祸患,才特别生气。”

    申屠锐冷冷一哼:“这样的男人,不提也罢。”

    斓丹不无感慨,斓橙从小就个性很强,因为受宠惯了,有些刁蛮跋扈,嘴上也不饶人,经常让人下不来台。没想到这样的孩子,竟然会细心眷顾落难的jiejie,比平常那些亲亲热热的人赤诚得多。

    “我也和斓橙一样的看法,实在忍不下去,就先南下隐姓埋名。斓凰那里有我和斓橙,邓充现在不过是个昭武校尉,根本没能力四下抓捕你。”申屠锐撇了下嘴,不屑道。

    斓蓝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凄凉地笑了笑,“你们不要以为我从公主沦为平民很难堪,整个萧家里,我不是最惨的。当初那些皇子公主,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们的苦比我深得多!”

    斓丹一下子没忍住,哭出声来。斓蓝也流下了眼泪,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这段话很悲惨,所以斓丹哭泣她并不觉得奇怪。申屠锐自然觉得平淡无味,面无表情地听着。

    “我总是还怀着一线希望——将来时局稳当,申屠铖和斓凰不再忌惮萧家人,或许会像对待我一样,为表现他们的宽仁,赦免那些流放蛮地的亲人们。一旦有那么一天,他们回到鄄都……再物是人非,也能有个落脚吃饭的地方。”

    斓丹用袖子掩着脸,怕自己哭得太丑,也怕显得太动情而引得jiejie怀疑。

    “就为这?”申屠锐看了眼斓丹。

    “也太虚无缥缈了,你就为了别人,忍受这样的生活?”他故意说得不能理解,“你现在自己都朝不保夕,还为那些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回来的人,或许可能都已经死在边疆的人,这么熬下去?”

    斓蓝听了脸一沉,有了几分火气,冷然道:“萤火之光再微弱,也能照亮一小块地方,我们萧家人江山都丢了,就只需要这一点点的地方栖身存活下去。我既然活着,就要努力支撑,让他们看见这一点点的亮光。”

    申屠锐眼中有了敬佩之色,点了点头。

    回府的路上,斓丹始终在想二姐说的萤火之光,比起二姐,她太自私了。她不是曾经立志要把哥哥们安葬得好一些么?就因为对申屠铖的恐惧和厌恶,她就把这些都抛在脑后。她为丹阳公主时,起了弑父之心,枉为萧家人;成了浮朱,也没担负起萧家遗孤的责任,更遑论向斓凰讨还血债。

    入了府,申屠锐并没立刻让她回房,“陪我走走?”他的脸色平和了很多,怒气也消散了。

    斓丹也觉得心里烦乱,想吹吹冷风,于是点了点头。

    申屠锐领她走上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侍卫和丫鬟都没有跟过来。两人走了一会儿,便看见一片梅林,红梅白梅间错,虬枝繁花,极有韵致。

    “我知道,你的懦弱是为了在宫里自保才养成的。”申屠锐看着梅花,平静地说道,“你觉得自己相貌平庸才导致了无宠无闻,可你想过没有,你不仅容貌平庸,心性更平庸!”

    这话太毒了,蜇得斓丹的内心剧烈颤动,人都站不稳,向后退了半步。

    “你觉得自己不出众,就安于自己的不出众,你努力过吗?为自己争取过吗?听信了申屠铖的鼓动而毒死你爹,可能是你唯一的努力,结果因为缺乏经验和头脑,还是被利用了。”他呵呵笑起来。她一生最惨痛的遭遇,到了他嘴里,像是一场游戏。

    可偏偏他说得那么对,让她连半个字都反驳不了。

    “其实我倒很欣赏斓凰,敢想敢做,够毒够狠。你这个替罪羊天天在这儿要死要活地自责,她那个亲手毒死父亲的人却没半点悔意,大权在握,风光得意。别说自责了,她都不怕她父母的冤魂来索债。你只看见了她的成功,可你没看见,她为了这成功,不计代价地付出了什么。”

    他伸手摘了朵红梅,细细看花。“现在你不一样了,你的脸,胜过了天下九成,好吧,自信点儿说是十成女人,可你的心……”他收了笑,冷冷地审视她,像在宣判,“还是那么平庸。”

    斓丹只能听着,拳头越攥越紧,不是生气,是愧悔。

    “所以,你还只是个平庸的女人。”

    斓丹缓了一小会儿,才深深吸了口气,太凉了,扎得她胸口都疼,“我该怎么做?”

    申屠锐转着手里的花,“倒不急着去接近申屠铖,以你现在的智慧心性,就算去了也完成不了我给你的任务。你应该先练心。”

    “练心?”她讷讷地问。

    “对!颠覆自己的想法,越是阻止自己去做什么,就越去做什么,彻底抛弃过去那个平庸懦弱的丹阳。”

    她出神沉思。

    申屠锐等了一会儿,说:“回去吧,冷了。”

    她突然跨前一步重重搂住他,申屠锐一惊,手里的花都掉在雪地里。斓丹搂得他那样紧,他觉得胸闷,脑子也一片空白,人像一截细高的木桩,两只胳膊只傻傻地垂着,忘记去回抱她。

    “我不想谢你。”她轻轻地笑起来,脸贴在他胸口,“所以,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