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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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这座皇宫巍峨高大,但更像是一座沉重华丽的囚牢,时时刻刻让她感受到压力。但现在,似乎是一部分压力消失,她觉得这皇宫好像也没有这么高大了。 这里是普天之下最尊贵之人的居所,但褪去了那些光环之后,才能清楚地看见,此处充斥着的种种纷争与烦扰,也与世间所有凡夫俗子一般无二。只不过住在这里的人身份特殊,所以一举一动才能牵动更多的东西。 甄凉先去见了金尚宫。她现在毕竟不是宫里的人了,要见皇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须得有人引荐。 曹皇后近来种种举动,金尚宫自然都是知晓的,甚至其中很多都是经了她的手去办。但这并不表示她就赞同皇后的做法,因为现在这种状态,其实已经有些失控了。 只不过身处她的这个位置,劝谏无用,就不好随意开口了。 所以得知甄凉的意思,金尚宫倒是挺高兴的,给她行了不少方便。 反正曹皇后对甄凉颇为优容,就算不成,想来也不会过于苛责。而一旦成功,对金尚宫来说也有好处。 她亲自领着甄凉前往万坤宫,路上倒也没有交代太多,而是说起了自己从江南带回来的那些女孩子。这些人现在都已经被安排在了各种位置上,发挥出了她们的能力,给金尚宫帮了不少忙。 甄凉本来心情有些凝重,听她提起这些,倒是缓和了不少。 无论如何,看着这些女孩子们走向另一个结局,总归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到了万坤宫门口,金尚宫才交代了几句,大意是让她在皇后面前说话的时候要委婉一些。甄凉点头答应,但心里其实没有什么把握,她今天要说的,并不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 虽然在甄凉自己看来,她跟曹皇后几乎没有太多交集,甚至没见过几次面,但实际上,曹皇后对她的关注并不少。当初甄凉作为女官被采选入宫,本来就是要成为皇后的帮手,而且宫中女官的人数并不多,甄凉自觉低调,但皇后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在曹皇后看来,甄凉是个聪明人。她在有意识的藏拙,并不想露出锋芒。 按理说,这样的人,正是曹皇后所需要的。但也许是因为甄凉太年轻了,总让她想起从前的自己,所以她并没有强求,而是顺着甄凉的意思,让她去了桓羿那里,甚至为她遮掩了一番,免得被皇帝注意到。 可惜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不得不出宫避祸。 不过,这也是曹皇后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离开了皇宫,以她的聪明才智,想来能过得很好。 然而甄凉去了江南,又向当时的金尚仪提议在江南采选女官,曹皇后就已经看出了几分端倪。当时桓羿刚刚从江南赈灾回来,不难想到甄凉为何会去江南,她背后站着的人又是谁。 更重要的是这个提议所表露出来的,她或者说她背后的越王的态度。 他们在隐隐地离间皇后和皇帝之间的关系。 不过曹皇后并不在意,因为那时她早就已经对桓衍彻底失望,将精力都转到了后宫权力上,所以即使看清了这些,也没有揭破的意思。 甚至她还有些好奇,他们会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所以这一回,得知甄凉要入宫拜见,她还特意腾出了一段时间。 甄凉出宫之前,曹皇后见过她一次,所以看到跟在金尚宫身后的人时,她也不免有些吃惊。因为甄凉整个人的气质,与从前在宫中时大不相同。 从前,她明明生得不差,人也聪明,但不管在哪里,总能低调得让人很难注意到她的存在,像是一道没有太多声息的影子。但现在,她站在金尚宫身后,气场却丝毫不输,让人第一眼就能看到她。 曹皇后看着她,神色不由微微恍惚了一瞬,似乎又在她身上看到了从前的那个自己。 那时她还未出嫁,对未来有着无限的期盼和向往,无论何时都是明亮的、张扬的。可现在,她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永远失去了那样的神气。 而甄凉身上还有。 短暂的寒暄之后,甄凉便找了一个相对委婉的切入点,“今年春猎时,陛下与越王殿下同时遇刺,不知后续可查出什么了?” 曹皇后眸光一闪,她当然能猜到桓衍是想除去桓羿,只是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变故,最终出事的人不是桓羿,而是他自己。但这个结果对曹皇后来说并不算糟糕,以后桓衍不会再宠幸嫔妃,也不可能生出其他的孩子,她的位置反而安全了。 所以哪怕她很清楚,桓羿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无害,但曹皇后暂时没有深究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甄凉会主动提起此事,“刺客都被灭了口,并未查出任何后续。”她摇头道,“说起来,本宫倒是很好奇,当日陛下身边那么多人,尚且还受了伤,何以越王却能全身而退?” “想来是殿下有上苍庇佑吧。”甄凉微微一笑,“事后检查那只猛虎,才发现它提前被人下了药。” 曹皇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桓衍果然是自作自受,难怪他在出事之后,就一直十分暴躁。想来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很难接受算计不成反而害了自己的结果。 “原来如此。”她叹息了一声,“可惜陛下没有这样的好运。” “说到陛下……如今京中似乎有不少流言。”甄凉终于切入了正题,“娘娘可知,自己正处在莫大的危机之中?” 曹皇后知道她入宫必然有缘故,因此顺着这话问道,“何以见得?” 然而不等甄凉开口解释,就有一个大宫女脚步匆匆地走进来,在门口踟蹰了片刻,但还是凑到曹皇后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曹皇后闻言,面色骤变,霍然起身,正要开口说话,心念电转间,视线就落在了甄凉身上。 “你做了什么?”她冷声问。 桓衍最近是越来越荒唐了。以前多少还会做些遮掩,只在晚上折腾,但他渐渐发现,身为帝王,没有人能管得到他,而且这种发泄,如同饮鸩止渴一般,是会上瘾的,所以到现在,就连白日里也会荒唐。 而曹皇后方才收到消息,他今日动手的对象,已经不是何荣找来的那些小太监,而是宫女! 宫中太监们归属皇帝管辖,女官和宫女则是由皇后来管理,两者之间壁垒分明,所以桓衍虽然荒唐,但对象一直局限在内侍之中。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曹皇后自然十分吃惊。 而这个消息偏偏在甄凉入宫的时候送过来,若说其中没有半点联系,曹皇后是不会相信的。 毕竟甄凉刚刚才提起流言,又说了一句危言耸听的话。 “娘娘明鉴,我什么都没做过,一切不过是必然的发展而已。”甄凉倒是很沉着,没有慌乱,也没有辩解自己与此事无关,而是看向曹皇后,“这种事,只要开了个头,就会逐渐失控,娘娘难道不知道吗?” 曹皇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重新坐下去,“你说得对。” 虽然确实很巧合,不过甄凉总不可能控制皇帝,顶多是控制事情爆发的时间。意识到这一点,曹皇后反而冷静了。甄凉已经知道皇帝的事是她在从中推动,那么她今天进宫,就不会是无的放矢。 她看向甄凉,问道,“你方才所说的危机,是什么意思?” 甄凉并没有提起彼此心知肚明的那些事,只是道,“娘娘为自己准备的退路,我多少猜到了一点。——那位小皇子来得确实很是时候。” 听她提到小皇子,曹皇后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很快又舒展开,“既然你猜到了,就该知道,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选择,朝中也有许多人会支持本宫。” 桓衍出事之后,朝中本来就有人会质疑他的权威,再加上他这段时间都不做人事,自然会引起更多的怨愤。他已经不适合作为皇帝,坐在那个位置上了。如果想摒除他给朝堂带来的恶劣影响,重立一位君王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择。 曹皇后这半年时间,代替桓衍处理朝政,早就已经为自己规划好了接下来的道路。 她很清楚,对于朝中大臣而言,一个襁褓之中不能做主的皇帝,显然比一个成年的帝王更让他们放心,因为这样大部分的权力都会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中,即便曹皇后垂帘听政也一样。 而对曹皇后自己而言,成为皇太后,扶持新帝登基,就可以彻底摆脱现在的一切,不用再担心哪一天桓衍不高兴,就废了自己。 既然有这条退路在,她在对待桓衍的问题上,自然肆无忌惮,恨不得尽快毁掉他。 所以才会选择这种方式,将桓衍推向毁灭的漩涡之中。 到了现在,消息传遍京城,桓衍也不可能再回头,曹皇后已经是有恃无恐。 这种情绪,在甄凉面前尤其明显。因为她早就已经猜到,桓羿私底下恐怕掌握着不少势力,早就已经有了不臣之心,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发难。 但那都是冲着桓衍去的。在曹皇后看来,桓衍和桓羿兄弟之间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所以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而小皇帝一旦登基,桓羿就不用再担心这些问题,完全可以趁着现在没人知道,及时收手。 毕竟有小皇子在,就算桓衍真的出了事,在桓羿和小皇子之间,大部分朝臣还是会选择小皇子。 甄凉听懂了她的暗示,却没有露出任何惊慌的表情,而是道,“娘娘认为这个选择万无一失?可是在我看来,说是危机四伏也不为过。” 曹皇后当然不会被她一句话吓住,再次问了之前那个问题,“何以见得?” “我知道,将来的事,既然还未发生,不论做出多少假设,娘娘必然是不会相信的。”甄凉道,“但那么多的前车之鉴,娘娘总不会视而不见。” “哪里来的前车之鉴?” “自然是历朝历代的先辈们。”甄凉道,“娘娘可知,从秦汉至今,有多少皇后,多少皇太后?其中能得善终者,又有几人?” 这个问题,的确大出于曹皇后的预料之外,而且她也确实很好奇答案,因此便问道,“有多少?” “总共有200多位皇后,50多位皇太后,其中至少有六成不得善终。”甄凉给出了一个令人心惊的答案,“皇太后看似地位更加尊崇,而且不如皇后这般受人束缚,可实际处境却并未因此改善。” 这种数据,不去细数不会多想,可一旦统计起来,的确有些吓人。尤其是对于本身就是皇后,正准备升级为皇太后的曹皇后而言,就更是触目惊心了。 而且,她虽然一时难以确认这个统计数据是否正确,但是只需略略回想,自己能一下子记起来的那些皇后、皇太后,的确是大都不得善终。而且这种东西,回头数一遍就知道真假,甄凉应该不至于用假的数据来糊弄她。 曹皇后心下震动,但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甄凉没有对她解说当下的局面,也没有预测将来会发生什么,只是摆出了这么一个数据,但曹皇后自己稍微想一想,也能找到许多危机和隐患。 比如主少国疑,容易引起动荡,如越王这样有实力的宗室不会轻易放弃。比如权臣秉政,不容后宫插手朝政,她是很难抵抗的。比如小皇帝将来长大了,想要亲政,也会对付她这个并非生母的皇太后。再比如曹家或许会想借机更进一步,卷入权力倾轧之中,连累了她…… 算下来,的确没有多少安稳可言。 所以曹皇后有些恼怒甄凉说话的方式,但是又不能否认她说得的确有道理。 好在她不是什么独断专行之人,也知道甄凉今日入宫别有目的,所以很快又平静了下来,“纵然如此,还是有四成的可能是好结果。何况事已至此,本宫别无其他选择。” “不,娘娘还可以选。”甄凉道。 曹皇后并不赞同,但也不免好奇,“你到底想说什么?” 甄凉没有立刻给出所谓的选择,而是继续之前的话题,“娘娘有没有想过,为何皇太后明明地位更尊贵,处境却并不会好太多?” “为何?” “因为这尊荣和地位,都是依仗死去的丈夫、掌控幼子而得来。”甄凉道,“能如此行事,并不是因为本身的才能,而是依附于他人。所以就算换一个人也可以做到,而一旦遭遇危机,也无力挽回。” “你的意思是,本宫无能?”曹皇后不客气地反问。 甄凉摇头,“娘娘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做皇太后也不如做自己。” “做自己?”曹皇后一时有些疑惑。这是她从未听过的话,但是不知为何,听在耳中却是如此地动听、诱人。她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为环境所限制,一直在不停地做妥协,以至于到今天,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甄凉点头,“对。要做就做最不可取代的那个人,这样,无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才可以全身而退。” “不可替代?”曹皇后琢磨着这个词,半晌突然笑了,看向甄凉,“你在越王身边,也是那个不可取代的人吗?” 甄凉微微一怔,但立刻就道,“我是。”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看着曹皇后的眼神也十分坚定,“我知道皇后娘娘的意思。但我的不可替代,不是他爱我重我,而且有实力与他比肩。——这就是我此刻站在你面前,想要说服你的原因。” 曹皇后本来听到前面半句,还有些嘲讽,她曾经也以为自己是能与桓衍比肩的女人。她出身将门,洒脱肆意,而且曹家确实在桓衍上位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那又如何?当君王的恩宠不再,一切都只是个笑话。 何况甄凉的出身还不如自己,凭什么这么说? 然而听到后面这半句,她不由愣住。 她看着甄凉,脸上的表情不由端正了起来。这句话给她带来的震动,更胜过那句“做自己”,因为曹皇后终于意识到,甄凉是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并且正在向着目标努力。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问,“那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她当然不可能像甄凉这样涉险,恐怕也很难凭自身的能力去折服朝臣,一时想不到能做的事。 “娘娘能做的事很多。”甄凉道,“只要是足够重要,有很大的影响力,但又不会造成太大的利益阻碍的事,都可以做。” “比如?” “比如经营皇室声望,帮助贫苦百姓,扶持弱势女性,或是管理各种产业,增加每年的产出和收入,掌控财政大权之类。”甄凉道,“其实娘娘现在在做的事,已经有了几分样子。可是一旦陛下出了什么问题,如今经营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曹皇后垂眸思量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绕了半天的弯子,你是在替桓衍说情?” 她看着甄凉的眼神很不可思议,似乎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桓衍现在是处在比较混乱的状态之中,一时顾不上桓羿,但是他应该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迟早是会对桓羿下手的。她还以为,他们会对自己做的事乐见其成。 “不是为了他……”甄凉一句话没有说完,又有人过来找曹皇后禀报消息。 能够在这时候送过来的,自然都是很紧急的消息。甄凉暂时住了口,听来人神色焦急地道,“娘娘,何总管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西北刚刚来了战报,草原人集结了上万兵马,准备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