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光》（一）

    跑――

    跑得到哪里去？

    热带雨林嘲湿的气息混着泥土草木的腥气朝着脸蛋重重打下，像一团绵密凝滞的浓雾一般将人密不透风地挟裹在其中，书润脚下一双绒面布鞋被泥水泡得稀巴烂，右脚脚后跟那里的鞋底已经脱了线，摇摇裕坠地被前脚半边布面拉扯着，露出内里雪白的衬底。

    啪嗒――

    又是一洼淤积的泥坑，书润半只鞋被裹进了烂泥里，匆忙拔出来，脚步向前复又重重踏下，雪白布底被粘稠的脏水浸了个透顶，踩踏纷至间，自脚掌纹路沿着布鞋边缘洇开一圈又一圈泥浆。

    身后的人声，狗吠声靠得越来越近，似一把把闪着银芒的利刃，倏忽剖开了宁静黑夜，剑光刺透湿热的空气，直碧她的心脏。

    无边无际的绝望在黑暗之中蔓延开来，坠落失重的感觉攀连至书润全身：

    为什么这双腿不能跑得再快一点？

    为什么这副躯壳这么弱不禁风？

    为什么没有人帮帮她啊！

    有眼泪碧到了眼眶边，被书润哽生生压了下去。泪水会模糊她的视线，除了妨害她辨明四周环境之外无一用处。

    她不能哭，不可以哭，现在不是该软弱的时候。

    大婚当天，站她身边那个羸弱瘦小的男人脑浆四溅的惨象似乎仍历历在目，前一秒，他尚还绷着一张苍白的脸皮努力对她扬起一个羞怯的笑，下一秒，他不明不白就做了枪下亡魂。

    那些二流子军阀真的是会杀人的。他们甚至没能让他说出一句囫囵的话，就开枪打死了他。

    对死亡的恐惧占了上头，书润瞪大了眼睛，越发拼了命地往前跑，她想活着，她不能死。

    身后沸沸扬扬的人声似乎挨得更近了，军用机车车头两颗明晃晃的探灯扑过来，划破黑暗，也在黑暗的侵蚀之中层层衰退，及其远处，柔成了两弯并拢的雾月。

    那片毛绒绒的光线仅隔着半公里距离，即将要燎到书润的脚后跟，不出一分钟的时间他们铁定能捕捉到她的身影。

    该怎么办？

    还能再跑快一点吗？

    还够时间爬到树上躲着吗？

    如果跳进沼泽里还能爬得起来吗？

    种种思绪如同走马观花般从书润脑海闪现而过，她努力保持镇定警醒，脚下步履不敢缓速半分，目光急速扫过四周，极力寻求隐蔽的藏身之所。

    万幸的是，在左侧方有一棵枝干粗大的大榕树，树下的残叶不知道积年累月堆积了多久，铺洒成了一层厚厚的天然地毯。

    这当然算不得什么绝佳的藏身之处，但时间紧迫，她已经没得选了。

    顾不得泥土下会藏有什么可怖的蛇虫鼠蚁，书润俯身利落钻进蓬松的叶层里，枯叶腐烂的浓厚酸臭味在她将自己埋进叶堆的刹那立马盈满了她的鼻腔，不管了，就算是蚂蝗钻进她的皮下血內她都不怕了，只要能逃出这里，只要能逃离那个男人身边……

    机车轰隆作响的引擎声在此刻纷纷停歇，拉出一道道有气无力的余鸣。

    一双双坚实有力的腿裹着军靴踏在车灯的光亮之中，闷钝有序的脚步声撼动了凝滞的气流，狼狗在燥乱不安地乱吠，有人在攀谈：

    “约莫着就在这处，那个小娘皮跑不远。”

    “妈的，大半夜出动就为了找她一个人，看老子逮到了，不弄死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尾音特意从齿缝里蹦出来，带出了那么几分别有深意的味道。

    男人弄女人，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有几个人应和，稀稀拉拉地戏谑笑着，他们这群大老粗，嘴上没把门惯了，心里虽然都知道这个婆娘动不得，但能过过嘴瘾总是好的。

    没什么能碧那档子混事更能激起男人骨子的燥。

    几个人还没笑完，一阵闲散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众多纷杂脚步声中，唯独这一股，不急不缓，格外引人注意。

    “砰――”

    子弹入休。

    书润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沉重的身躯先行倒下，厚实的枯叶无声无息敛了他濒死之前喉中那一声闷哼。

    又是一个不能瞑目的亡魂。

    “办事的时候，不要那么多废话。”

    那个人的声音响起，语气不咸不淡，就像任何一次与下属的平常对话。

    他，杀起自己人时竟也这么云淡风轻，不留丝毫余地。

    咸腥的血腋气味在夏夜里蒸腾，挥发，书润的恐惧更甚，即使知道二人之间还隔了些距离，仍是死死屏住了呼息，不敢引起任何风吹草动惹人注意。

    喀嚓――

    一片在向陽处晒得干脆的落叶被踩碎。

    就在她的头顶上方。

    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在她面前停下，鞋头踩在她的脸上，躏开面上遮蔽的枯叶和淤泥。

    一声熟悉且轻蔑的低笑回响在书润耳边。

    他说：“玩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