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他所怀的,只是份明了生存不易的珍惜与恩念罢了。 只是前尘往事,说起来总没完没了,她只随口道:“兴许是大了吧。” 她没了讲古的心思,沈焕却反倒被她勾起话头,低声说起往事。 “说起来,我家中也曾有个信佛人。那人是我养兄,我叫他六哥。他比我大十岁,对我很是亲厚。” 程荀目光顿住,心里猛然一跳。 沈焕并未察觉她的异样,仍沉浸在回忆中,含笑道:“听家中人说,六哥来我家时已到了记事的年纪,却全无同岁孩子的调皮性子,是个爱静的。” “只是六哥那时总爱哭,那么丁点大的人,” 沈焕抬手比了个高度,“就这么高,哭起来却总是无声无息的,看得人揪心。那时我母亲房中有一尊观音玉像,六哥只要抱住那个玉像,立马就不哭了。” “你说奇不奇?”他嘴角含笑,偏头看着程荀,头一次显露如此柔和的神色。 程荀点点头,勉强笑了下。 “从那时起,家中人就都觉得六哥有佛缘。六哥再大一些时,喜欢躲在家中书楼里看书。” 沈焕话锋一转。 “说来惭愧,我家中是武人,那书楼也只是父亲盖了用来附庸风雅的。里头唯一被翻看过的,可能就是几卷兵书了。家中好不容易出个喜欢读书的,父亲自然高兴,还特意为六哥找来许多孤本佛经。” “我记得,那书楼里又窄又密,人躲进去,仆从们轻易找不到。那时我长大了些,爱玩闹,就总喜欢钻进书楼里躲着,结果老是叨扰了六哥。” 沈焕声音中满是怀念。可不知为何,程荀在他娓娓的讲述声中,竟感到了些许的眩晕感。 “然后呢?”她轻声问。 “然后……六哥不是家中亲生子,外头总有些风言风语。” 沈焕脸上的神情淡了些,“许是听到了那些闲话,六哥性子慢慢变了。他放下笔墨,开始舞刀弄枪起来。我五岁那年,六哥和家中据理力争,最终还是从军去了。” “将门之家,总是聚少离多。我与六哥见面的机会少了,可每次回家,六哥都会陪我玩闹。”沈焕面带笑意,“那时他总说,等老了、杀不动敌人了,就去寺里皈依做和尚去。” “只可惜。”他停顿许久,才轻轻道,“他后来成了家,也没能当成和尚。” 程荀脚步陡然一停。 沈焕还陷在回忆中,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转过身疑惑问道:“怎么了?” 月光照得她面色苍白如纸,程荀嘴唇微动,半晌才找回声音:“逝者已矣,沈大哥节哀。” 沈焕沉默一瞬,又露出那个宽厚温和、老好人一般的笑:“都是陈年旧事,让你见笑了。” 程荀扯出个笑,指指树林北面。 “再往前头走一会儿,就是营地了。” 沈焕看了眼四周,恍然道:“好,那我自己回去就是,你们也回去吧。” 想了想,他又郑重道:“你放心,我沈焕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程荀仍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白雾之中,久久没有说话。 晏立勇面带挣扎,几番犹豫,还是走上前道:“主子,沈守备当真可信么?” “给晏决明送信,告诉他沈焕之事。无论之后沈焕是真情、还是假意,都让他早做准备。” 她的语气有种无来由的平静。 晏立勇一愣,连忙点头。 “备马。”她转过头,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直看着晏立勇,一字一句道,“我今夜就要回金佛寺。” - 马蹄飞驰在荒原之上,如同雨中的飞燕,一道道锋利的掠影贯穿原野,向金佛寺疾行。 程荀坐在已然痊愈的绝影背上,玄色的斗篷、黑色的发丝交织着,与夜融为一体。 卷着冰碴的风不断在脸上刮蹭,仿佛刮出了血口子,刺得人生疼。 在寒冷与刺痛之中,程荀混乱了数日的大脑一片澄明。 结合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罗季平的经历,她能断定,沈焕的“六哥”,就是那个疑点重重的罗季平。 一切起始于贪污枉法、谋害钦差的扬州盐运使胡瑞,终于落网之时。 二十年前,瓦剌入侵大齐,边关再起狼烟。 这场战争,沈家败得惨烈、败得离奇,朝廷同样损失惨重。可彼时皇帝初登基不久,根基不稳,对许多能够自圆其说的疑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可事实证明,即便时隔二十年,这根如鲠在喉的刺,皇帝也未能吞下去。 彼时的胡瑞不过一个没有根基的同进士,靠着叔父的关系谋到了增援前线、筹措运送粮草的差事。 在那场旧事中,有“正当理由”迟迟未能运送到前线的粮草,或许只是最不起眼的一环。可皇帝与亲历紘城守城之战的孟忻,都无一将其看做了切口,试图从中撬开当年的真相。 然而,胡瑞宁可在狱中自尽,也不愿、抑或是不敢,说出真相。 由此,晏决明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四年后,借大齐与鞑靼休战、互市之机,晏决明来到紘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