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可偏偏又是那个雪夜, 她遇到了程六出。 而今日,天上又降下大雪。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像是某种命运轮转的残忍暗示,告诉她, 你终究逃不过、躲不开。 周围实在太静, 程荀心中无端涌起恐惧, 她不禁搂紧了怀里的晏决明,垂首躲进他宽厚的肩窝中。 他们离得那般近, 刺鼻的血腥味中,程荀听见了他迟缓而有力的心跳声。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他的脖颈,他突然微弱地挣扎两下。 程荀愣在原地,而耳边传来了气若游丝的声音。 “……荀……阿荀……”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慌乱地看向他。怀中人依旧闭着双眼,眉头却紧蹙,长睫颤动,嘴里不断传来微弱的呻|吟。 程荀无措地搂着他的肩膀,一双手在他脸上仓惶摩挲,她无措地回应:“我在,我在……” 高热中,晏决明迷迷糊糊睁开眼。他呆呆望着她,目光却好似透过她,不知看向了何处。 她抵在他耳边,哽咽道:“我来找你了,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晏决明却仿佛置若罔闻,只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布满薄茧与伤疤的手指堪堪抓住她的肩头。 “冷、好冷……” 程荀侧耳贴在他唇边,才听清他说了什么,慌忙拉紧他的斗篷,又要脱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到他身上。 可晏决明脱力的手却死死拽着她,用力得指节都发白,止住了她的动作。 程荀不解其意,却见他微微合上眼皮,嘴里不断呢喃重复着:“……冷……阿荀怕、怕冷……” 一边说着,他另一只手不断在自己斗篷系带上拉扯,试图解开绳结。他的手早已被冻得青紫僵硬,结了冰的坚硬绳结在其上不断剐蹭,几乎要磨出血痕,他却熟视无睹,只一心执拗地想要将斗篷解下。 程荀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泪水夺眶而出。 即便高热到意识不甚清明,他也记得,她从小就怕冷。 他只是怕她冷。 心中那片荒原掀起风暴,她站在其中,摇摇欲坠。 脑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名为理智的弦骤然断裂。她隐忍多时的不甘、不断咬牙咽下的苦痛,而今不断上涌撞击她的胸膛喉咙,顶在牙关,试图冲破那层阻隔。 而她颤抖着将脸埋进他的臂膀中,躲在他怀中,终于声嘶力竭地悲泣出声。 她自问,这短短的一生,俯仰之间,他们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可天上诸般神佛,明明满口的慈悲怜悯,为何却不愿放过她和晏决明? 他们所求所念,不过是堂堂正正活下去。 世上多少蝇营狗苟、穷凶极恶之辈,尚能珍馐玉食、苟且偷生;他们清白公明之身,却要被无端污蔑,活活困死此地! 记忆深处,困囿她多年的那句话又在耳畔响起。 助纣为虐的权贵、骄奢yin逸的纨绔、阿尊事贵的伥鬼,愚善懦弱的乡民、造作伪善的主子、自轻自贱的奴隶,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在她眼前掠过。 他们说。 “都是命啊。” “只怪他命不好。” “有些人的命,就是贱。” 那么,她是什么命?晏决明是什么命? 那些欺她辱她恨她之人,又是什么命? 生来一世,谁不是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命?谁不是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为何在他们嘴里,偏偏自己就要乖巧顺服、感恩戴德地接下这条命? 她活不活、如何活,老天说了算么? 若一切真由那虚无缥缈的神灵书写,属于她与晏决明的那一笔,又何故潦草歹毒至此、不公不义至此? 湿冷结冰的层叠厚衣阻绝了她崩溃的鸣泣,只漏出些许呜咽的闷响。晏决明却似有所察,强撑开眼睛,艰难地抬手,放到她的后脑。 昏沉之间,他早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程荀又为何出现在身侧。他只是一如往常般,低声嚅嗫着,轻抚她的乱发。 “阿荀乖、不哭……不哭……哥哥在……” 脑后传来轻柔的力度,晏决明气息奄奄,声音几近于无。程荀侧脸贴在他的脖颈处,只能从喉咙轻微的震颤中,听清他的呢喃。 那震颤,像是情人未尽的呢喃,又像是生命残存的终曲。 程荀力竭地抬起头,湿润的双眼,静静望着晏决明那张披满憔悴风霜、仍不减风流的脸。 良久,她扶住他歪倒的侧脸,侧过脸,干裂渗血的唇轻轻印在他眼角那滴不知何时渗出的泪上。 她想,她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此无声无息地死去,不甘心身负骂名、满身脏污地死去,不甘心…… 不甘心,还未与他剖白那颗真心,就默然无言地死去。 佛说生死流转、六道轮回。可人死如灯灭,若那九泉之下,只剩一片寂灭虚妄,她又该怎么办? 生死轮回虚无缥缈、玄之又玄,她不敢赌。 她不要来世,只要今生。 脸上的泪痕早已冻在脸上,风一吹,和那皲裂的口子一道钻心的疼。肌rou被冻得僵直,程荀双手撑住雪地,摇摇晃晃站起身。 人生短短几十年,谁不是稍纵即逝的一眨眼,她不甘心就此卑躬屈膝地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