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也看到了深更半夜满身泥泞、跌跌撞撞去请大夫来为他看病的狼狈的她; 还有背着他,一步一步从乱葬岗走出来的瘦弱的她; 皇宫门口,拥着满身污浊的他问“疼不疼”的她。 …… 还有王府后院,她问他“王爷,你在看谁”的样子; 从宫宴回来,她低道“王爷,我不喜欢宫宴”的样子; 她来王府第一个上元节,管家送去琉璃月昙头面,她对他笑着说“王爷,我很喜欢”,却在看见他根本不曾记得送过她礼物后,失落的样子; 管家说“王爷,今日新元,苏姑娘问您可要去后院一同用膳”,却被他回绝; 还有……那个抱着身受重伤浑身冰冷的他,满眼无措的女子,她褪去衣裳,将他抱入怀中,温暖着他的体温。正如他曾做过的那一场旖旎的梦。 记得的,不记得的,一股脑的涌上心头,挤占着本狭小的位子。 这场钻心之痛,持续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终于缓缓淡了下去。 他亦如从冰水中捞出。 郁殊缓和着呼吸,良久从地上跌跌撞撞站起身。 身形高了,抬手至眼前,手也恢复如以前的大小。 他的每一寸骨头仍酸痛着,踉跄着走到桌旁,点亮烛火,拿起苏棠留在这儿的铜镜,安静看着铜镜里的人。 熟悉的不复少年的眉眼,和他之前一模一样。 上天的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郁殊伸手,轻轻抚摸着铜镜里的影子,触手一阵冰凉。 竟恢复了。 在他第一次认真思索“若不能恢复也无妨”的这一夜,恢复了。 他活动着五指,张开、合拢,终于不是少年的无力、瘦弱。 刚好,他有一笔账要好生算一下,有些话,要去仔细问个清楚。 还要那些弃他如敝履、见过他最不堪模样的人,也该一个一个的去清离。 可是…… 郁殊怔了怔,目光不觉透过房门望向外屋。 他最不堪的模样,除了宫里那些曾将他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曾将他双腿打残的、曾一刀一刀割着他身上rou的下贱之人看见过外,还有…… 苏棠。 外屋传来一阵翻身的窸窣声音。 郁殊猛地回神,手指轻弹,已将烛火熄灭。 所幸翻身声音不过响了一下已然停止。 郁殊迟疑片刻,方才下手极轻,算来,她该醒了。 他安静打开门栓走了出去。 今夜阴沉的缘故,外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郁殊蜷缩在床榻边,依旧如同以往的那个少年,看着苏棠。 她的肌肤胜雪,在夜色中仍能瞧出轮廓,尤其是细颈,白皙修长,仿佛抬手便能拧断。 郁殊以手背虚蹭着她的颈。 突然想到少时,秦若依舍他而去那日,碰见的那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女孩,娇嫩的脖颈,禁不起丝毫用力。 可此刻,他却觉得苏棠的颈,多看几眼都怕被伤着。 指尖微颤,已飞快收回。 “阿姐。”郁殊刻意放低嗓音,虽仍夹杂着痛极过后的嘶哑,却也掩盖住了成熟。 苏棠动了动身子。 “阿姐。”他又唤了一遍。 苏棠仍迷蒙着,后颈微痛,只勉强睁开了眼,隐约看见一个蜷缩在床下的黑影:“怎么?”伸手便欲摸一旁的火折子。 “不要点火。”郁殊阻止了她,哑声道,“你想要什么?” 苏棠顿了顿:“安稳一生。” “安稳一生……”郁殊重复着她的话。 “……”苏棠未应。 郁殊的嗓音柔了些,“阿姐,你可会相信,人会重回少年?” 苏棠应:“怎么可能。”声音仍带着睡意。 郁殊静默着,再未言语,直等到苏棠再次沉睡过去。 “幸好,你不信。”郁殊轻应,嗓音幽沉。 第22章 (含入v公告) 苏棠醒来时,后颈仍有些酸痛。 昨夜的事,像是一场梦,格外不真切。 她撑起身子,揉了揉酸痛的位子。 屋里死一般的沉寂。 苏棠想到什么,转头望去,里屋的房门半掩着,听不见半丝动静。 她起身朝那儿走去,脚步迟缓,轻轻将房门推开。 满屋的空荡荡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苏棠心中微紧,转身便要飞快出门而去,却在看见桌上铜镜倒映的一闪而过的光亮时顿住。 桌上,那个她原本收拾好的小包袱都消失了。 之前,她几次三番提及,均没被阿郁带走的小包袱,而今不见了。 阿郁拿走了吧。 如今他伤势已好,她心中也知,他本不是池中鱼,离开也是应当的。 可是…… 苏棠眼神直直盯着铜镜。 昨夜还对她说“家”的少年,离开了。 她早就知道,自己没家了。 可还是会为了这句“家”而动容。 早知聚散终有时,却还是想着……会不会,真有那么一个人,会为她停留。 真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袖袋中沉甸甸的。 苏棠将东西拿了出来,正是昨夜那根白玉簪子,晶莹剔透的白玉石,冰凉彻骨。 她端详了一会儿,面色平静的将它扔进了床下的简陋槐木盒子里。 身边人来了又走,她也该惯了。 昨日换下的戎服仍在搭在椅侧,苏棠打了盆水,将其洗净,包在一块白净的麻布中,放在板车里,推着去了街口。 在市集上花了七个铜板,雇了个行夫,将戎服送去了陆府,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接下来好一段日子,她均日出而作,日落而休,每日数一遍攒下的银钱,盘算着多久能自个儿盘下一间铺子来。 等往后若顺利了,便请个伙计,自己也能轻松些。 得知阿郁离开,她孤身一人住在小院里,阿婆又生了心思,时不时来同她坐一会儿,说会儿话,可不论说什么,最后总能殊途同归——相亲。 苏棠并非一门心思不嫁,她甚至也想过,往后自己许会嫁个如意郎君,不会在意她的过往、身份,二人平淡此生。 她只是不觉得,自己能足够幸运遇到这样一个人。 这日,苏棠白日忙碌了些,回得也比平时晚。 如今天气渐暖,夜风也少了寒,她干脆便将火炉搬到了院中,一边看着小火细细熬着白粥,一边念着rou又快没了,须得再去买才是。 门外传来一阵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声压抑的粗重呼吸。 苏棠一滞,朝半掩的院门外看了眼,天色昏暗,她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她想了想,心中仍觉得不安,起身便欲给院门落锁,却在走到门口时,鬼使神差的探头环视了眼。 却未曾想到,那脚步声竟是隔壁传来的,高大的黑影正站在隔壁门前,只是腰身微微佝偻着。 李大哥? 他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本弯下的腰身挺得笔直,没有转头,打开隔壁门便径自走了进去。 苏棠看着已经空空荡荡的街巷,目光定在被月光照着的路面,那儿有几个脚印及几滴漆漆的“水珠”,望了好一会儿,她方才将院门关上。 小火熬粥,又熬了一炷香才好,满院溢着米香。 苏棠端着粥回了屋里,院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而后“叩叩”两声叩门声。 她将粥放在桌上,打开院门。 外面没有任何人影,苏棠皱了皱眉,刚要转身,余光却望见院门外的递上,放着一个纸包,纸包里,是一块rou。 她怔怔看着那块rou良久,终轻叹了一声,起身回了屋子,拿着装着伤药的瓷瓶,敲响了隔壁的门。 等了好久,院门并没开,只有李阿生严肃的声音:“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