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8节
皇帝又笑笑:“又是这样。” “太过亲近,容易失去冷静。” “你是不会的。” 祝缨道:“我怕陛下会。” 皇帝哭笑不得:“你总是有理的。” 祝缨相信属于“皇帝”的本能。 她说了皇帝最关心的两件事之后,再提一句梧州的事情:“几个孩子官话也学得差不多了,只是朝上太热闹,怕他们惊着。他们身份有些不同,恐怕有人拿他们作筏子,指桑骂槐,他们未必受得住。偏僻地方,单纯,风俗又有所不同。想等朝上热闹过了,再安排他们。” 皇帝点了点头:“也好。” 祝缨将自己关心的事也说了,便向皇帝辞去。 留下皇帝翻两页她交上的册子,又仰着脸想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召丞相来商议。 ……—— 当天晚上,祝府的门又被叩响,却是郑熹派人来通知他:霍昱上表,认为苏喆是女子,她的父亲有儿有孙,轮不到女子继承,如果苏晟也在京中,看着也是一表人材,守法懂礼,祝缨把人教得不错。所以,是时候拨乱反正了。 让祝缨做好准备。 来的是甘泽,他说:“相公说,他必是会维护你的,可霍昱是条邀名的疯狗,即便是丞相,也未必能令他屈服,他就是靠着这个博取仕林声望的,三郎你不可不防。” 祝缨道:“我知道了。” 甘泽道:“相公还说,这个霍昱不能再让他留在京城了,他与冼敬也是不和,相公想,将他调出京城,免得在京中整日挑衅。只是杨祭酒……” 祝缨道:“相公想做什么就去做。便是苏喆她们的事,相公不便与霍昱相争,没得失了身份,我来就是。” 甘泽向着她,说:“既然相公已经想动手了,你又何必?” 祝缨道:“我要不动手,他们怕要当我是个木头人呢。放心,我有数。凡事也不能都让相公扛了呀。” 甘泽心中感动:“这么多年,只有三郎没有变。” 祝缨道:“相公也没有变,还是很爱护大家的。” 两人说了几句,甘泽带了话回去。 当晚,祝缨便将“自己人”如苏喆、赵苏等都召了来,吩咐了他们:“明天可能有事,你们都要沉住气,不论发生了什么,无论谁做了什么,没有我的号令,都不许动。” 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紧张,也不敢追问,齐声应是。 到了次日早朝,苏喆这两天的预感终于成真了! 霍昱,他在朝上又放屁了! 苏喆听霍昱细数她家的事,算出来苏飞虎是嫡长子,人还活着,还有好几个儿子,哪怕苏鸣鸾暂代了,终究得回到苏飞虎一脉手里。渐渐将前因后果给串了起来。怪不得王鸿胪要到家里来,怪不得这几天阿翁总是把他们叫到一处,怪不得要对表弟苏晟说做官的话,怪不得昨天有那样的叮嘱! 苏喆的头颈越来越红,将手中的笏板握得死紧。赵苏也忍住了,还抽空看林风,怕他暴起。 王叔亮担心地看着祝缨,祝缨倒不慌:“此事早有定论,二十年前,苏鸣鸾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上表,当时朝廷准了的。” 王叔亮也为她添了一句:“确有此事,鸿胪寺有旧档,霍中丞调阅过的。” “此一时彼一时!”霍昱道。 祝缨道:“怎么能够不讲信用呢?他们已经是陛下的臣子了,对自己人和对外人,就不能用同样的办法。听说,古之贤者,哪怕对敌人也以真诚相待,如今对自己人倒使起诈力来了!让四夷怎么看? 中丞,不要做小人。” 读书人骂人,起手式就是君子小人,霍昱听不得别人说他是“小人”。他的经义比祝缨强太多,扣着礼法讲,谁也讲不过他。 祝缨也不与他辩经,只绕着“信”这一条,认为霍昱就是无理取闹。又细数霍昱这些天干的事:“自冼相公往下,杨祭酒、我、乃至外藩你都不放过,攻讦大臣、搅乱朝纲,只为邀名。贪名比贪利更贪!真是个巨贪!好大一个搅屎棍!” 霍昱怒道:“你粗鄙!” 他有些被说中心事的隐怒!此前,他从未觉得自己是邀名,冼敬不够纯粹,不够君子,他指出来了,有什么错?学生难道没有受到杨静的逼迫?女子怎么能够袭爵继承家业? 哪一条说错了呢? 但是祝缨的话说出来,他的心里不自觉地就愤怒! 在这几件事中,他确实收获了名望与仕林的称赞、追捧。 不用他说话,已有人站出来帮腔了:“尚书身为大臣,如何避重就轻?不答中丞之问?” 祝缨没理他,只一味逼问霍昱:“你是何居心?” 霍昱道:“我不过是为了维护礼义纲常!怎么能为了你一时权宜之计,坏了礼法制度?” “怎么不能?我的权宜之计免了朝廷征兵征讨,消耗财富。梧州羁縻,也是陛下之臣,也纳粮纳赋。坏什么事儿了? 这么好研究礼仪,皓首穷经,还做什么官?为官做宰,是要为民请命的,一点正事不做,不如辞官归去,你想怎么议论礼仪就怎么议论,天下百姓是要吃饭的!朝廷官员,是要靠百姓的赋税发俸禄的,不是靠你一张嘴,清谈误国。” 这回连冼敬都点头了,当年苏鸣鸾的事儿他是经历过的,有点怀念,又有些唏嘘。郑熹、陈萌更是要为祝缨说话了,陈萌道:“南方安定,为何要旁生枝节?” 郑熹更是说:“自己,如此邀名,实不可取。” 越是这样,霍昱越是不能退,仍然坚持已见,他跪地叩头,脑门在地上碰得乌青。 苏喆等人被祝缨禁止出头,越逼,帮霍昱的人就越急,反而往前站了出来。 他们的品级都不算高,皆是着红衣,这几句话的功夫,又站出来两个。七嘴八舌:“相公作诛心之语!所疑没有证据。中丞所言,事事有因。” 祝缨将牙笏插到腰带上,打开了腰间挂的笏囊,抽出了竹笏,提着竹笏往下走去。几个红袍子都站在霍昱身后壮声势,祝缨不再废话,抡圆了胳膊,一板子下去,抽歪了其中一个的脸,将他的牙齿也抽出两颗来。 轰! 整个朝堂都震惊了!几年了,又见着当朝打人了! 祝缨没给他们反应的机会,正反手一板子一个,“啪啪啪”三下,抽歪了三个人。这是殴斗的窍门,一上来一定要下狠手,打头,把脑袋打懵,这人接下来十成力就使不出三成来。否则被人围殴,就是双拳难敌四手。 霍昱在地上也跪不住了,往一旁一歪,连滚带爬地爬出三步再爬起来,指着祝缨:“你!” 祝缨又是一板子抽过去! “啪!” 此时,刚才被打的人也回过了神儿来,他们也有笏板,也要上前围殴祝缨。一个个脸上挂彩,走路也摇摇晃晃的,喝醉了酒一样,一看就不太能打的样子。 祝缨冷笑一声,飞起一脚踹在霍昱的胸口上,又将他踹飞!反身旋踢,踢掉追杀过来离得最近一人手中的笏板。拔地而起,跳得老高,手中笏板当头朝第二人劈下,打得他满脸血光。 朝上许多人都看呆了,郑熹见她没吃亏,索性旁观,陈萌急得要命:“来人!住手!分开!啊!陛下!” 祝缨一矮身,避开了背后的偷袭,又送了偷袭者一脚,将他踹出一丈远。大步上前按住霍昱,手中的笏板一下一下地往下落!飞溅的血落在她的脸上、袍服上,染红了她手中的笏板。 直到此时,才有蒙召的禁军过来,将祝缨与其他四人隔开。 祝缨提着笏板,看着被禁军拦在后面的霍昱,冷声道:“事事有因,那么果呢?!!!会有什么结果?一群野猪,到庄稼地里乱拱,拱完了扬长而去!你们是什么畜类?!!!” 窦朋终于忍不住了:“你是朝廷大臣!你!像话吗?这是你会做出的事吗?!你!回家闭门思过去!!!” 她又不怕! 户部尚书还没给她抹掉,只是闭门思过而已,怕什么?全国的数据都报上了,接下来是筹划如何解决兼并之类的问题。冼敬、郑熹各有想法,皇帝需要一个能够代表自己想法的人,讨论的时候,还得叫上她。 郑熹也不会让她在家关禁闭的,陈萌也会捞她。 她等于给自己打出一个假期来,休息够了再接着出来兴风作浪,怕什么? 祝缨整整衣冠,慢慢地把竹笏装回笏囊。 爱罚就罚,低头了算她输! 第420章 打样 殿中弥漫着一片窸窸窣窣的抽气议论声。他们应该斥责的,朝上打人,就是藐视陛下。但是……那然后呢?就…… 祝缨充耳不闻,收好笏囊的抽绳,将笏囊安在腰侧放好,在殿中面北站正,对皇帝长揖。 皇帝还在“他居然动手了”的震撼中没回过味儿来,而且是单独打的!这是为什么呢?这又是要做什么呢?他知道祝缨对现在朝上的乱象不满意,也知道祝缨与杨静交好、重视苏喆,但这个手段却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没想明白,便少说话,点了点头,发现这个动作有点不对,清了清嗓子,说:“便依丞相所言。” 祝缨对他又一揖,再对窦朋抱拳一礼,然后对郑熹、陈萌、冼敬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扫了一眼大殿,殿内很快安静了下来。 群臣中反应慢的脑子已经转扭了筋,反应快的如郑熹等人,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收这个场。 皇帝道:“散了吧,丞相留下!” 本来今年朝上应该还有几件事情要说一下的,现在也都取消了。皇帝率先离开,他很想召祝缨问一问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按捺住了,打算先与丞相聊一聊。 丞相们紧随其后,冼敬回头看了看被打得稀烂的四个人,匆匆说了一句:“还不快抬下去诊治?”才跟着走了。 岳桓脸上的畅快还没消去,又升起了一股担忧,他离得近,问祝缨:“你怎么冲动起来了?” 祝缨顺口说:“年轻气盛,一心为公。”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带一点戾气,岳桓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 王大夫离他们也近,也凑了过来说:“你是冲动啦,参他就是,你也有道理,这一动手……” 这些老大人们位高权重,一些“年轻人”围在四周不敢插言。唯有刑部的鲁尚书非常的疑惑:对付一个霍昱用得着这样吗?该不会是要整冼相公了吧?还是憋着别的什么事? 独他不说话。 祝缨对他们微微躬了一下身,旁边却递过来一张帕子,众人看过去,只眼苏喆僵硬地站在那里,直着胳膊说:“阿翁,脸。” 祝缨接过帕子,慢慢地拭净脸上的血,血已经有点干了,她略用了点力道,将脸擦得微微泛红。 擦完脸,又仔细地将手帕对折再对折,交还给苏喆,苏喆双手接了,祝缨抬手按在她的头顶上,目视岳桓。岳桓道:“我会亲自督促她的功课的。” 鲁尚书终于开腔了:“顾同,随我走。” 祝缨对一旁叶登、李援二人说:“咱们也回部里吧。” 二人愣愣地点了点头,赵苏等人急忙跟上。 有人在背后议论:“不是闭门思过么?怎么还回户部?”“嘘!” 王大夫端起架子来:“都没事干了吗?在这里嚼舌头?把名字都记下来!” 被御史大夫记住了可不是好事,众人作鸟兽散,没散的只有两个尚书、九卿以及几个藩王、驸马之类。藩王、驸马已经看呆了,他们之中也有骄横的,也有见识过骄横的,再骄横,一般也只在宫墙外面横。几人深深吸气,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祝缨对自己是很有礼貌了。 王大夫等人却不再管他们了,拱一拱手,大臣们也离开了大殿。出了殿门,王大夫就对一个御史说:“派个人去盯着户部,看祝子璋干什么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