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如今他扛着礼物犯了难,不知要将其放到何处。 卜大郎唯有站在一旁,等许宝花抱着虞凝霜上下其手摩挲着哭完,再等虞全胜握着虞凝霜的手无语凝噎完, 最后还要等一双弟妹围着虞凝霜欢欢喜喜闹完, 才恭恭敬敬向虞凝霜请示。 “瞧我, 把这事儿忘了。” 虞凝霜说着, 指着偏屋引他两步,莞尔一笑。 “放那屋就成, 我们姐仨儿就睡那屋。” 卜大郎便和白婶子开始往里搬。 这屋子狭小, 他们两人忙活起来都有些紧巴,更别提屋里本来已经摆了不少箱盒, 掣肘又绊脚。 卜大郎认出来, 那些正是严府前前后后给虞家的各种礼物。盒子上面红绿销金的彩帛大花, 还是他和婆婆一起挽的呢。 也不知为何,这些礼物虞家竟是半份未拆。 那彩帛大花层叠的花瓣中还嵌藏着大婚当日抛撒的彩屑,在这阴晦的小屋中, 开出几分随时要由盛转衰的颓唐艳色。 着实有些怪异。 因为实在没有足够空当置物, 箱奁堆叠着摆好了, 剩下的一些布匹和几件新被新褥,卜大郎只能将它们规整地放在了床上。 卜大郎最是个老实本分的, 否则也不能在严家待了多年。他看起来有点子憨傻,待人做事却极有分寸。 便如现下,这间屋虽是虞凝霜和弟妹同住的,可到底算是主家娘子的闺房,卜大郎本不该多看一眼。 然而,随着东西一件件摆上去,就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洞察到一种令人悚然的晓悟—— 这本来应该是娘子每日成眠的地方。 而现在,它被华美的锦缎遮掩和替代。 简直、简直就像是用这些东西,把娘子换到了严府去。 卜大郎今秋就满二十岁了,家里正张罗给他说亲。 年少慕艾,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许多个严府里清闲的午后,卜大郎也曾后脑枕着双手望天,幻想未来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模样算是周正,且有正经的活计,阿娘说已有好几家托人来问。又听阿爹说“我大儿样样好,给谁家做夫婿都是他们的福气。可一定要挑个聘礼要得最低的人家。” 卜大郎倒觉得他一定要挑个可心的,聘礼什么的无所谓,人家若是多要些,他家也出得起。 他已在严府做了五年长工,因严府厚道,给得月钱颇丰,攒下了不少银钱。他婆婆在严府时间更久,已有十多年了,每月比他还多挣两百文、三斤粮哩!也全给他留着,说娶媳妇用。 卜大郎便想,要为自己的娘子用心备一份好聘礼。比上或是不足,但一定要比下有余,让她风风光光嫁进来。 然而此时,卜大郎忽然迷糊了。 聘礼出得好,就能把一个小娘子从她哭泣的爹娘、年幼的弟妹身边撕开、拔起,乐呵呵放到自己家里吗? 又是多好才算个“好”呢? 比方严家聘礼中有十匹丝缎,卜大郎则顶多出得起五匹细布。 主家的富贵在卜大郎看来已是此生难及,但是天外有天,能出得起百匹丝缎,千件华裳的豪门贵胄也不胜枚举…… 这样的人家,娶新妇时是不是能更理直气壮一些? 新妇的娘家人,是不是也能更开怀一些?而不是像亲家大娘子和阿郎一样,面对自家阿郎没有半点儿笑意? 这样岂不是显得娘子很可怜吗? 这个念头一出,卜大郎又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人家虞娘子现在是簪玉戴金的官家主母,什么时候轮得到他这个指缝全是泥的力士可怜? 一连串儿问题,实属卜大郎自己为难自己,他想不明白答案。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能在徒现的灵光中,以这些问题进行模糊的自省,就已经是千千万万个“他”所未能及之事。 可是,当他见到虞凝霜始终跟在严铄身后半步,含笑向来看热闹的邻居们致意时,又难免隐秘地替严铄高兴起来。 多么贤惠,多么驯静的娘子啊! 为人妻子就应该是这样的! 血脉里那种无从溯源,却又确实代代相传存在千百年的自傲,让他忍不住地得意。 可天性的纯良,又让他为想着给自己留碗凉粉、被家人担忧思念的虞凝霜感到愧疚。 卜大郎就这样被两边的情绪拉扯着,陷入了不自知的纠结里,几乎不再敢直视虞凝霜。 好在虞凝霜更不想让严府的人跟着,早也和严铄串通好说辞。 她拽开严铄的荷包拿出一锭银,塞到陈小豆手中,让她带着李嬷嬷几人去找间好酒楼吃酒吃rou,犒劳犒劳他们帮着回门子这一趟。 撇下阿郎娘子自去吃喝,李嬷嬷深觉不妥,连连推脱。 可架不住陈小豆巧舌如簧地劝。贴身厮儿的态度自然就是严铄的态度,李嬷嬷便想可能是亲家二老不习惯有仆从在侧侍候,兼要和女儿女婿自在说说话。 她唯有接了银锭。 四人也不敢走远,出了巷子随意找了一家食肆落座。 这家食肆不大,菜品却挺丰富。 忙活了大半早晨,四人此时也饥肠辘辘,便点了一瓯炙鸡、一盘酒烧蚶子、两样鲜蔬,并着大碗老鸭汤面和糟瓜齑等小菜淋漓吃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