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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软花柔 第43节

    裴时行自这一句里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笑,从容道:

    “不敢欺瞒陛下。君以国士遇我,我必国士报之?。如此而已。”

    雨后天初霁,大片的阳光似云中燕俯落而下,毫不保留地铺撒殿间,落了裴时行满身。

    青天漫远,一身绯服的御史皎然若玉树。

    年轻的君臣对视,眸中俱是毫无保留的慷慨笑意。

    他们都?读懂了彼此的信任。

    人之?处世?,知遇明主,今将献知己,相感勿吾欺。

    乃是幸事?。

    .

    今日君臣对谈过后,好似并未有何改变,裴时行一如前几日住在?衙署。

    长公主却收到宫中传信。

    禁中信使?道是皇兄有请。

    她唇上伤口未好,却也只?能?依时入觐。

    可长公主依诏入觐而来,却并不是为了如眼下一般。

    元承晚坐在?圈椅中,忍受着皇兄自对面不怀好意的百般打量。

    这殿中的沉默气氛令她感到一瞬强过一瞬的窒息。

    长公主终于生怒,含嗔带愤地瞪视正望着她憋笑的元承绎:

    “陛下在?看什么,臣脸上又未曾生花。”

    她尚且气闷不已,并未修得如裴时行一般的厚面皮。

    裴时行——

    长公主再次在?心底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人剐上千百遍,生啖入腹。

    “哦,无事?,朕只?是觉得狸狸这伤颇为眼熟。”元承绎蹙眉作?深思状,“好似在?旁人身上也看到过。”

    他抵颌推敲半晌,忽现了灵光:

    “是裴时行吧。是了——他唇上也有一处同你一样的伤痕。

    “若是朕没记错的话,这是你家驸马罢?”

    皇帝语气感叹:“啧,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当真是巧极了呢。”

    元承晚深吸一气,不愿理?会状若发癫的皇兄。

    她记得少时的皇兄沉稳持重,在?外素来不苟言笑。如今约莫是近墨者?黑,竟也学了如此涎皮赖脸的做派。

    长公主复将邪辟蛊惑君王的罪名安在?裴时行头上。

    元承绎赶在?meimei当真动怒前收了势。

    他目中笑意未灭,却隐隐开始郑重起来。

    母后离去时,meimei还是个只?及他腰间的小粉团子。

    可岁月不居,如今他家的小女郎出落得楚楚动人,竟也要为人母了。

    “狸狸可还记得幼时,皇兄曾在?众人面前推了你。”

    元承晚霎时怔住。

    怎么能?不记得呢?

    彼时母后薨逝的不明不白,太医署只?道是风邪致病,邪风入体而亡。帝后二人感情日渐淡薄,父皇竟也浑不在?意便信了这个说辞。

    连宫外的外祖也殊无动静。

    他二人一时在?这危机四伏的宫禁内孤立无援。

    她彼时三岁,仍与母后同居于凤仪殿,身旁亦有傅姆。

    皇兄却坚持来亲自照料,与她同起居饮食,日慎一日。

    可还是有一日,他们的飧食中被?试出了毒。

    “皇兄彼时尚且无能?,担心自己护不住你,所以那?日当着众人的面推摔你,心里想?着,或许自此一事?后,这个meimei便要与我生分了。”

    元承绎知晓,便是将下毒一事?就?此揭发到父皇面前,最终也只?会是无关紧要的宫人出来认罪伏诛。

    所以值仲秋盛宴,帝銮驾诣上清宫,他决定当着众人做一场戏。

    仲秋之?夜,城门?大道,山楼影灯,歌舞百戏列于楼下。

    在?父皇和杨氏携众臣命妇登东华门?赏月时,他将三岁的meimei推倒在?地,口中咒骂:

    “都?怪你!母后就?是因为生你才会败了身子,都?怪你这个祸种。”

    meimei毫无防备扑摔在?地,柔软掌心擦破血痕,当场便凄厉地哭出了声。

    众人一时惊乱,亲见了这场宫闱阴私,面上俱是错愕。

    彼时杨氏位尊皇贵妃,暂理?后宫,此刻亦是遍身珠翠绮罗,志得意满,在?团月清辉下仿若神妃仙子。

    她在?原地观望两息,随即面容慈和地上前抱起元承晚,拍哄吹手,软言逗玩。

    至到宴散之?时,小公主乖巧窝在?端皇贵妃怀里,竟是不愿离去。

    先帝望着元承晚粉脸上的斑驳泪痕,被?沾脏的襟袖亦短了一截,并不合体。

    薄情的君王终于在?一片歌舞升平乐声中对这年幼失恃的小女儿起了怜意。

    当即便下旨,将元承晚养到杨氏膝下,由端皇贵妃代为照料。

    元承绎彼时正因恶待手足被?罚跪于方才的城楼之?上。

    此刻听着内殿传来的一片赞贺,间或有“小公主倒是与娘娘投缘,亲母女也似”的奉承。

    终于放下心来。

    杨氏觊觎后位多年,元承绎深知母后的死同这毒妇脱不开干系,若meimei跟他一起,说不得哪一日便要因“意外”夭亡。

    可狸狸又与他不一样,她年岁还小,尚不知事?,杨氏对她的戒心和防备没有那?么大。

    今日场面,杨氏为博贤名,必会安抚狸狸,父皇若见他今晨为狸狸穿上的旧衣,亦必会生怜。

    那?么收养之?事?就?顺理?成?章。

    元承绎要的就?是如今这般场面。

    杨氏正是志得意满时,哪怕母后已死,她亦不能?舒怀,若能?将母后的孩子、地位,甚至她的一切都?占为己有。

    就?此抹去母后的存世?的一切痕迹。

    她生性如此狭隘刻毒,决计不会拒绝这样的诱惑与满足感。

    不单如此,将狸狸养到膝下,便为了日后的贤后名声,杨氏也不会轻易对她下手。

    他做下这般打算,日后可对meimei放心。

    只?是——

    在?清寒夜色中独跪的少年郎仰颈望向天边一轮圆月。

    只?是至此,他或许就?要失去这个娇憨可爱的小meimei,日后同她渐行渐远。

    回味起当夜心境,元承绎此刻亦不禁喉间沙哑:

    “可我的狸狸精灵聪慧,从不曾叫皇兄失望。”

    元承绎原本以为自己已然安顿好元承晚,日后夺位,生死安危亦不过他一人之?事?。

    便是功败垂成?,死了也不会牵连到狸狸。

    可她终究不曾与他生分,终究不曾让他失望。

    元承绎举起手中剑穗示她:“这是你十岁那?年为我做的剑穗,我一直留着。”

    十岁的长公主初学女红,并不擅此道,做的歪歪扭扭,却被?人珍藏至今。

    元承晚终于忍不住热泪潸然。

    她是在?日后知了事?,在?杨氏的伪善笑面里方知所有的机心筹谋,也因此决定助皇兄夺位。

    “贞庆三十二年,我被?派到剑南道平乱,是你在?宫中衣不解带为父皇日夜侍疾,生怕叫杨氏母子得了机会。”

    长公主记得那?个深冬。

    那?时先帝的身子已一日日衰败,显出枯竭之?相。朝野对立储之?事?有了诸多议论。

    偏在?此时,剑南道下辖益县生了□□。

    父皇点了皇兄带兵出京,替君父定乱。

    她生怕父皇撑不到皇兄归来,怕杨氏母子趁此时机夺位自立,怕他们在?外留有暗招。

    更怕皇兄躲不过刀剑,躲不过他们的算计。

    所幸上苍垂怜,她所担心的一切并未发生。

    “狸狸你瞧,向前那?么艰难的日子,我们兄妹都?闯过来了,怎的到了如今却会如此。”

    皇帝的声音忽然哽咽:

    “我的meimei曾为我在?仇雠身边苦意周旋,担惊受怕。

    “可我竟不知,到了今日,我羽翼已丰,可护她,她却活在?忧惶恐惧之?中。”

    裴时行的话他自然听得明白。

    原来连一个外人都?能?看出,自己的meimei是如何的恭谨慎意,退避政事?,生怕君王对她怀了猜忌之?心。

    “是我之?罪。”

    殿内伴随着元承绎的这一声自肺腑发出的痛诉落入寂然。

    他颤颤吐了口气,眼眸温柔,抬袖为meimei轻拭去粉面泪痕。

    一如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