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桦林炼钢厂,桦林最大的产业,简洁明了,炼钢的。这轰隆隆作响的工厂就这样作为桦林的让人舒服的噪音,存在了很多年。如果你是炼钢厂的工人,还能有个职位,那全家就是吃喝不愁了。炼钢厂效益好,出手也阔绰,过年过节,分发给工人的礼品不少。所有人都以能进桦钢,做工人,捧好这个铁饭碗为荣。 作为工人,能享受到的待遇不仅仅是礼品之类的小恩小惠,在厂区医院看病,厂子里给报销;孩子以后也能进厂区的学校上学,从小学到高中,全都包圆了。当然,这也有个弊病,工人退休后这个职位就传给了孩子做,而外人也很难进入炼钢厂,除非你有一技之长——桦钢很排外,除非你有两把刷子。 郭妍坐在桦林炼钢厂厂区高中的会议礼堂里,空气中充斥着呼吸的潮热,风扇的嗡嗡,以及宋厂长的唠唠叨叨。横幅很大,猩红,挂在会议礼堂的顶上:欢迎宋厂长莅临指导。 指导个屁啊...郭妍闭着眼,心里暗暗嘀咕着。外面天黑了。她不回家,妈肯定又要着急了。 几个月前,郭妍一家举家搬到了桦林。不为别的,郭妍的外公,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就是从桦林医科大学毕业的。在这里遇见了她外婆,那时候外婆的爹刚没,家里落魄了,一路从南边逃上来的。据说外婆当时在读师范,外公就天天偷邻居家的花去看她,她喜欢花。两个人结婚后又搬回了外婆的家乡,南方的小城,几十年前和现在没什么分别。外公确诊了癌症,虽然积极治疗,但已经是晚期了,他也是个倔老头,索性不治了,只想回到桦林,了却残生。老人家的夙愿,他们一家也不敢不从,正巧郭妍的舅舅也在这边生活,也有个亲戚投靠,索性就搬过来住了。郭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爸妈当做掌上明珠捧着养的,别看她22岁了,超过8点不回家,她妈能往学校打几十个电话。她16岁就被家人去了国外读书,眼下为了陪着外公,一毕业就赶回来了。漂亮的履历,让她在桦林炼钢厂厂区高中找了一份教高中英语的工作。 坐在旁边的秋丽戳了戳郭妍的胳膊,她一下惊醒了。 “别睡了,一会儿该点你名了。”秋丽小声跟郭妍咬耳朵。他们年纪相仿,又都是教英语的,算是关系比较近的人了。离开了熟悉的南方小城和已经适应的国外的环境,郭妍还真是在桦林没什么朋友。她对秋丽一笑,坐直了身子。郭妍穿的一件黑色女士西装外套,白衬衣,一条黑色的女士西裤,戴着一个白色的发箍,她从不化妆,还好年轻,又养尊处优的,脸嫩的很,倒是不输其他精心化了妆的女老师。秋丽悄悄问,“你这外套搁哪买的?摸着这么舒服呢。” 郭妍只是笑了笑,这是她在国外上学的时候买的。因为只有她这一个孩子,家里人对她吃穿用度,从来不克扣,尤其她又为了上学去的那么远,恨不得她穿的体体面面的,千万别被人看低了。这外套还是几年前就买的,在mama的百般唠叨下,买了套体面的正装。“我爹送的。”郭妍悄悄说。其实也没错,每个月的生活费可不就是她爹给的吗。 “好了,散会!各位老师,各位炼钢厂的职工,希望大家互相学习,互相监督,共同进步。为了桦钢更好的明天,为了桦钢,培养更好的人才!” 终于,宋厂长结束了。郭妍松了口气,站起身,拿了包。等着秋丽慢吞吞地收拾她的东西,然后两个女孩一起走出了会议室。 “可算结束了,我男朋友还说今天带我去看电影呢。”秋丽抱怨着,噘着嘴。她个头不高,脸蛋白生生的,擦着有点劣质的口红,但不碍事,毕竟年轻的姑娘,怎么样都好看。郭妍笑了:“看什么电影?”秋丽眼睛一亮,笑嘻嘻地,“泰坦尼克号!新片子呢。你在国外上学,应该看过吧?”郭妍也笑了,点了点头,确实,这是她最喜欢的电影了。看了七八遍,但每次看还是会流泪。 秋丽用胳膊肘碰了碰她,“诶,你们学历高就是好。老让你上台讲话,说不定过个一年半载的,就给你个年级组长当当呢。每个月多赚好几十块呢。”郭妍噗嗤一声乐了,“好什么呀。我一上台就腿软。准备的稿子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天天不是开这个会,就是研究那个方案的。研究来研究去,也就这么回事。说什么,今年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进步什么呀——去年的资料我都看过了,学生成绩都没什么起伏的。不抓抓教学方法,就知道开会。有这点功夫,还不如让老师们回家备课呢。”她看了一眼手表,叹了口气,“都7点多了,我一会回家我妈又该念我了。”秋丽咯咯笑,郭妍的抱怨句句都在点子上,简直把她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就是。我都累死了,站了一天,还要听他们废话。不过你讲的挺好的,特自然,落落大方的。我都羡慕你呢。诶,你没有男朋友啊?你妈管你这么严啊?”郭妍叹了口气:“是啊。我妈就这样。她和我爸结婚晚,生我也晚,生怕我出个三长两短的,他们受不了。”秋丽赶紧呸呸呸,“瞎说!我看你好着呢。到时候,要是真给你提拔了,你别忘了请我吃饭啊。” 郭妍笑了笑,低头看着秋丽,“忘不了你。我可烦了,再也不想上台发言了。那个宋厂长,老把嘴对着我耳朵吹气,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秋丽抿嘴一笑,压低了声音,“那个老色狼!成天就勾搭厂区里的女老师,女工人,女护士,女医生。这么说吧,只要抓起脚一看是个母的,他就能上。”郭妍瞪大了眼睛,她这样吃惊的表情挺可爱的。她有点脸红,讷讷道:“不,不会吧?我看他比我爸还大,快60了吧?怎么还...”“诶呀,你刚来,不知道。我跟你说,你可别跟别人说。这厂子里乱的很。我可听说,他跟咱们厂区医院的一个小护士勾勾搭搭的,搞破鞋,玩的可脏了!他还勾搭过我呢,后来我就让我男朋友天天来接我下班了,他就不敢了。成恶心死人了!”秋雅插话道,说的惟妙惟肖,让郭妍的脸更红了。 “哦...那,那宋厂长还挺...老当益壮的哈。我都不知道这些事。”郭妍说着,二人来到了学校大门口,秋丽对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挥了挥手,他中等个头,穿着洗的发白的蓝色衬衣,“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以后我慢慢儿跟你说。你不许跟别人说啊。我男朋友来了,我先走了!”郭妍连忙对她挥了挥手,“好,快去吧。” 看着秋丽像只鸟儿一样飞到那个年轻人怀里,两个人又一起推着自行车慢慢走了,郭妍忍不住轻笑。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人主动追求过她。她父母倒是不急,恨不得多养她几年在家里,对未来的女婿,那要求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有对宠溺自己的父母还是蛮不错的,这算是唯一甜蜜的负担吧。 郭妍叹了口气,迈下台阶,却撞到了一个人。 “啊,对不起对不起。”郭妍立刻说道,抬眼一看,她认识这是谁——桦钢的保卫科主任的儿子。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就知道他这个人挺流氓的,乳名叫...三胖子。说来有点可笑,三胖子并不胖,甚至算不上高大,只是脸比较鼓。 郭妍最怕和陌生人说话了,她每次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况且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只能尴尬地笑笑,想要走开,却被他挡住了。“这不是郭老师吗?难得难得,能遇见你啊。”三胖子笑着凑近,郭妍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个台阶。她有点慌乱的表情和小鹿一样,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对于一个有点道德的男人来说,这意味着拒绝,但对一个二流子,意味着欲拒还迎。 “额...我们认识?”郭妍问,尴尬地笑着,试图保持礼貌,连连后退,直到无路可退了。“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三胖子咧嘴一笑,“我爸,曹任,桦钢保安科的科长,早就听说你多好了。前几天还让我大姨去跟你家说道说道,介绍咱俩认识一下啥的。” 哦...好像确有此事。住在郭妍家隔壁的大姨,似乎真的经常往她家跑。之前还偷偷摸摸,不知道和mama说什么。但似乎被拒绝了。郭妍只觉得脊背发凉,小心翼翼地不激怒他,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啊,这样啊。幸会幸会啊。我,我得回家了。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三胖子扯着她的手腕,丝毫没有想放过她的意思,“什么意思?你不会是男朋友在家等着呢吧?急什么啊?走,带你喝点?”郭妍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气,“我不喝酒。你放开我,不然我就告诉你爸去了。” 她小女孩般的威胁,显然没有一点用。三胖子笑着,凑得更近了,郭妍想把他推开,但是做不到,他的力气很大。 忽然,三胖子被猛地往后扯去,揪着衣领后面就被丢到了台阶下,连滚了几下,才诶哟诶哟着,根本爬不起来。郭妍吓了一跳,这才看清是谁出手——又高又瘦,稍微有点晒黑的皮肤,狭长的眼睛,像狼,又像狗,反正就是一靠近就感觉他会咬人的感觉,短发,穿着一件有点别扭的校服外套,但郭妍知道,他不是学生。他是录像厅的小哑巴。 哑巴蹲下去,对三胖子比划着,后者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叫骂道,“狗日的!敢打我!”还没说完,直接就被吐了一口口水在脸上,三胖子直接蒙了。郭妍连忙追上去,拉开了哑巴,然后又看着倒在地上捂着腰起不来的男人:“嗯,我,我男朋友接我来了。我走了。你以后没事别乱说话。”她娇嫩的手,光滑得和一团奶油一样,握着他粗糙的大手,轻轻一扯,就带着他跑开了。 “谢谢你啊。”郭妍有点脸红,走出几步去才松开了手,“我记得你,你是..是...录像厅的那个!”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比较好。哑巴的嘴角轻轻动了动,一个有点笨拙,又有点青涩的笑,他的手比划了几下,郭妍眯着眼,仔细观察,发现他好像是在写他的名字。“你再比划一遍我看看。” 他听话得再比划了一遍,这次慢了一点。郭妍会意地点了点头,“你叫傅卫军?”他又在耳朵旁比划了一下,意思是他听不见。不过,他倾身过来,郭妍吓了一跳,却发现他只是一只耳朵上戴着助听器,看起来挺廉价,不过应该也有点帮助吧。“你叫傅卫军对不对?”她说,傅卫军的心跳几乎是瞬间漏了一拍。她的声音,不像想象中那种黄鹂鸟般的甜腻,相反,像山泉水,清澈,温柔。他连忙点了点头,又比划了一遍,然后有点犹豫地指了指她。郭妍一笑,“我叫郭妍。”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是读懂了她的唇语。 “我写给你看。”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下“郭妍”两个字。好难记....傅卫军这三个字就是他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字之三了。不过,他看的很认真,又比划了一遍,郭妍都不知道他有没有比划对,不过还是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谢谢你啊,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他挺烦人的,一直缠着我。”郭妍说,低下头。她低下头很美,像一朵羞涩的百合花。 “我,我刚刚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啊。”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指的是她为了脱身,说傅卫军是她的男朋友。傅卫军摆了摆手,示意不在乎。“你怎么不在店里守着?”她问。傅卫军一愣,做了个手势,“出来随便走走。录像厅有隋东守着呢。”郭妍点了点头,没有多想,“哦...天有点黑了,我怕他还跟着我。你介意跟我一起回去吗?”说完,郭妍才注意到他身后的摩托车,一辆红色的,看起来很帅气的摩托车。“啊,你骑车来的,那算啦。我不耽误你了。” 没想到,傅卫军摇了摇头,灯光有点昏暗,郭妍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脸红了。他指了指车,又指了指她,示意可以送她回去。郭妍愣了愣,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不像是个坏人,至少,他刚才才帮了她。 心理斗争了几分钟,她还是上了他的摩托车。她柔软的手,从后面搂着他的腰,柔软的胸部,贴着他的后背,让他只觉得脊背发凉。“你慢点,我害怕。”郭妍对着他的助听器说。傅卫军点了点头,发动了摩托车。 平常他带着隋东,都是故意把油门轰的特别响,恨不得飙的两个人都呼吸不过来。但现在,他慢吞吞地穿过桦林的街道。夜色里,路灯特别昏暗,从后视镜可以看见她被风吹起的头发,白皙的脸颊。被一个女孩从后面搂着,这是第一次,傅卫军有点贪心地不想这是唯一一次或者最后一次。 拐进一个街口,郭妍喊道:“你前面可以停一下吗?”傅卫军能感觉她温热的呼吸在他的后颈,却听不清,只能向后靠去,郭妍凑近了喊道:“你前面停一下!”她不得不喊,这改装过的摩托,特意拆除了降低噪音的部件,声音大的她耳膜发胀。傅卫军一个刹车,停下了。 兰香花店。店主叫李兰香,一个40多岁的老娘们儿,嘴角有颗痣,人们都说这样的婆娘很厉害。她坐在门口,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儿,一双吊梢眼扫着门前。她年轻时候大抵也是漂亮的,只是生了孩子,岁月蹉跎,胖了不少,面相也刻薄了不少。 看见郭妍走过来,她立刻擦了擦手,站起来,嗓门大的左邻右舍都能听见,“诶呀妈呀,郭老师,你,你咋来了?”她搓着手,像任何一个母亲一样,担心郭妍说她家孩子在学校闯祸了。傅卫军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郭妍身后,一起进了店。 “志强mama,我就来拿我外婆之前订的花种子,姓苏。”她说,微微笑着。李兰香立马趿拉着拖鞋,跑去给她倒茶,“老师,你喝茶。俺们家志强可喜欢你了。我和他爹都没什么文化,好不容易他爹调来桦钢工作了,他也算进了个正经的厂区子弟学校了。他老说你又温柔,又细心。志强英语差,多亏你教他。现在都会自己背单词了。你听,楼上咔咔背单词呢!”郭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推让,女人的大手却已经把茶杯塞到她手里了,她也就只能小口抿着,“我只是做了本职工作而已。志强挺聪明的,以后肯定能上大学。”李兰香听了,笑得合不拢嘴,“俺们教育他平常就是打,那天他回来说,郭老师说了,不能打孩子。俺们也真是不打了,他还真是不叛逆了。说你是留洋回来的学生,就是不一样呢。”她弯下腰,肥硕的身子在柜台中转个身都有点困难,寻找着订好的花种子。 傅卫军打量着花店,不大,簇拥满了各种花。门口的花架子上一排包装好的粉色满天星,很漂亮。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花儿,只是觉得,应该和郭妍很配。她低下头的时候,发间就该有一朵花,一朵小花,和她的脸一样粉红得让人怜爱的花。而且,这花还打折——“十元一束”。他回过头,看着郭妍和老板娘攀谈,他听不清,不过,大概只是寒暄。 “郭老师,你是...跟他一块来的?”李兰香瞥了一眼傅卫军,压低了声音。她知道他听不见,所以也不避讳了。郭妍看了傅卫军一眼,“嗯,一个朋友。顺路就一起走了。”李兰香表情凝重,皱着眉“诶哟”了一声,拍着大腿,好像是看见了人间惨剧似的:“郭老师,你年轻,又如花似玉的,怎么和这种人混在一起?我多嘴一句,你可离他远点。你刚从国外回来还不知道,这些开录像厅的,都是小流氓!” 郭妍愣了愣,又看了一眼傅卫军。她回过头,看着李兰香,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好,我知道了。谢谢啊志强mama。以后志强有问题不会的,让他多来办公室问我。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的。”李兰香笑得跟朵烂柿子花一样:“一定,一定!” “走吧。”郭妍拽了拽傅卫军的袖子,这才发现他一直盯着那排打折的满天星,她笑了,“怎么了?”傅卫军低头看她,他脸上有点热的厉害,比划着:适合你。郭妍看了看那些满天星,确实挺漂亮的。“适合我?还没人这么说过呢。”她笑着,想拉着他走,“你要给我买啊?”她调侃道。她平常不这样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看见他脸红,笨笨地比划着,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细看,他其实长得挺可爱的。 傅卫军显然愣了愣,不是因为买一束花而为难,而是被她的直白给弄得有点害羞了。“你喜欢,我就给你买。”他比划道。 这下,轮到郭妍愣住了。从来没有人送过她花。比白开水还要平淡的一句话,却也让她心跳的有点快起来。“不用啦,”她故作轻松地笑着,又低下头了,“这是我学生他mama的店,你要买,她肯定不收钱。算了吧。”傅卫军歪着头,顺从地跟着她离开了。 皇朝录像厅门口,郭妍下了他的摩托。“我家就在前面,两步路。我自己走回去吧。今天..谢谢你啊。”她笑了,从来没有女孩对他这么笑过。傅卫军的手插在兜里,想和她挥挥手告别,假装不在乎,假装没有因为她抱着他的腰一路而脸红,但直到他真的鼓足勇气抬起手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街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