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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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回家 见官兵退走,谢燕鸿急忙驱马回去。长宁复又将长刀斜背背后,两人看着那几个官兵匆匆回城,很快地,便会有更多的人追缉他们。 拖延时间的最好办法便是灭口,但谢燕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长宁重新牵住缰绳,说道:“走吧,快马绕路,他们追不上。” 谢燕鸿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松下来,他说道:“我得回去。” 长宁像没听到似的,翻身上马,坐在谢燕鸿身后,拨转马头,按照走陆路的路线,准备赶路。谢燕鸿在怀里摸出贴身放着的书信,外头用防水的油纸包着,火漆封缄,封蜡上加盖的是王氏的私章。 青骢马已经在往前跑了,谢燕鸿靠在长宁身前,认认真真地说道:“走陆路,到得魏州估计要入冬了,赶不及的。不如我将书信托付给你带到魏州,我回去见家人一面......小情大义,就可以两全了。” 长宁还是不说话,谢燕鸿抬头看他,说道:“明白了不?马给我,你回城去再买一匹,我们分头走......” 谢燕鸿见他没有反应,开始急了,手肘往后猛地杵了杵,急急说道:“先停下来,你下马......行,你不下我下......松手!放我下去!” 谢燕鸿要下马,长宁一手仍旧拉着缰绳,一手箍住他的腰,两个人几乎要在狭小的马背上打起架来,马儿也停了下来,四蹄交错踏地,踌躇不前,一时不知道这两人要干什么。 他急红了眼,用了吃奶的劲儿也掰不动长宁的手,什么都顾不得了,低头就要上嘴去咬,还没咬到,后脖子一下钝痛,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醒来时,谢燕鸿晕晕乎乎的,一睁眼,见天都黑了,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长宁正坐在他旁边,守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慢慢地往里添柴火。 “我说了我要回去!”谢燕鸿揉着后脖子说道。 长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揪过来,谢燕鸿张牙舞爪的,没设防,后脖子又是一下钝痛,又晕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白天,谢燕鸿发现自己正被长宁背着,长刀就硌在他脸上。 谢燕鸿往后一仰,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见长宁要来拉他,连忙摆手,喊道:“别劈了!我不回去了!” 长宁正要收回手,谢燕鸿一个翻身爬起来,拔腿就要跑,没跑出去两步,又被劈晕了。 第三次醒来的时候,谢燕鸿发现自己正仰躺着,一抬头就见到了黑沉沉的夜空,弯月高挂,星子寥落。已经逐渐入秋了,连夜空都高阔了不少,他听到了滚滚的波涛之声,自己的身体正上下摇晃。他扶着后脖子坐起来,感觉肚肠都饿得绞成一团了。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艘并不大的船上,黑漆漆的波浪尚算平缓,船夫正在根据风向调整风帆。长宁正盘腿坐在船头,长刀横放在膝上。 船上连同船夫只有三人一马,谢燕鸿扶着船沿站起来,他们已经离岸很远了,夜色中依稀可见一个破旧的老渡头。这里波涛平缓,是渡河的好河段。 长宁回头看他一眼,黑着脸问道:“你要跳河游回去吗?” 船夫闻言看过去,他在这里的老渡口往返渡客已有十余载,每年也有那么一两个人,专让船开到中央然后跳河的,也不是真想死,就是一时想不开,老船夫将木桨伸过去,那些人就死死揽住,湿漉漉地被捞上来。 谢燕鸿愣愣地站着。 船夫已经有些年纪了,须发皆灰,把紧风帆,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船歌:“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 船夫声音嘹亮,波涛相和,顺风而去。 “几家欢乐团圆聚,几家飘零在外头——” 放眼望去,已经找不到岸了,触目皆是波涛,夜空无垠,水也无边,谢燕鸿站在一叶小舟上,随波飘摇,不知何处是岸。船头一点小灯,上下摇晃,一个浪头顶起小船,他一个趔趄没站稳,跌坐在船上。 谢燕鸿低着头,一开始只是湿了眼眶,到后面就有点忍不住了,掉了两滴在手背上。他不想让人看见,抬手匆匆擦去,谁知道越擦越忍不住。 他害怕、茫然、伤心,被浪头抛来抛去,不知所措。 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谢燕鸿忍不住抽噎起来,背微微颤抖,借着浪声遮掩,低着头止不住地哭,哭得泪眼朦胧,鼻涕也往下流,他拼命地吸鼻子,又怕被长宁和船夫听见,好不狼狈。 他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长宁的脚,谢燕鸿连忙抬手往脸上胡乱地抹,越抹越乱七八糟。 “给你。”长宁的声音在浪涛声中响起。 谢燕鸿吸了吸鼻子,微抬起一点头,见长宁伸出了手,宽大的掌心里放着一粒桂花糖。那是用米纸包着的一粒桂花糖,谢燕鸿记得,这是那日他出门去见颜澄之前随手塞给长宁的一把糖,那日他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一切就不一样了,想起来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撇开头,鼻音浓重:“你自己吃吧。” 长宁蹲下来,蹲在他身前,窸窸窣窣地将米纸展开。糖放的时间有点长了,有点融化,黏黏糊糊地沾在纸上。长宁将已经不成形的糖块递到谢燕鸿嘴边,谢燕鸿拉不下面子去吃,抿着唇不看他,长宁便将糖块抵在他的唇缝上。 “我都说了不吃!”谢燕鸿恶狠狠地说道。 但他满脸都是泪痕,眼眶也红鼻子也红,眼睫被眼泪弄湿,像只可怜巴巴的花脸猫。 长宁皱着眉看他,手抓着衣袖,往谢燕鸿脸上擦。两人风餐露宿,衣服都没干净到哪里去,布料粗糙,手法粗糙,擦得谢燕鸿一边叫一边躲,长宁趁机把黏糊糊的糖块连带糖纸塞进他嘴巴里。 谢燕鸿满嘴都是桂花糖的甜香,他皱着眉将糖纸从嘴里拿出来,蹲在船边,用水洗干净。虽然这不过是一张糖纸,却也算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他把糖纸擦干叠一叠,塞入香囊里。 “还有吗?”谢燕鸿把糖嚼得嘎嘣嘎嘣响,问道。 “没有了。”长宁见他不哭了,站起来,重新坐回到船头。 谢燕鸿见他的袖子上有斑驳的湿痕,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泪鼻涕,脸上一热,抱着膝盖撇开头。 船在浪涛中穿行,在月上中天时终于靠了岸。 谢燕鸿牵着马下了船,抓出一把铜钱来要付船资,船夫摆摆手,没收他的钱,用木桨一称码头,船又离岸了。 船在夜色中飘远,悠扬的船歌依旧顺风飘来。 两人吃了点东西后便上马了,继续往魏州方向而去。 夜色朦胧,涛浪和缓的河段,两岸的庄稼也长得极好。快到油葵开放的时节了,放眼望去,路两旁都是大片大片的油葵,随风起伏,好像陆地上的波浪,若是白天,肯定就是一片灿金。 谢燕鸿突然问道:“将我送到魏州之后,你去哪里?” 长宁专注地勒着缰绳,生怕马儿因为天黑,不小心踩踏了农人庄稼。 “回家。”他说道。 谢燕鸿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头随着马匹行进,一点一点的。他想:长宁还有家可以回,他却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 作者有话说: 这首歌好像是一首历史比较悠久的船歌 第十七章 七星北斗 两人从夏走到秋,越往北走,秋色越浓。 自那日在渡河的船上哭过一场,谢燕鸿再没掉过一滴泪。追兵咬得极紧,他们没有再尝试过入城,只是一路在山郊野路上走,绕开城门和关卡,慢是慢些,但好歹安全。 谢燕鸿心里急,却也知道急不来。 小时候有一次,他和颜澄甩开小厮溜到街面上去玩,菜市口的法场上围满了人,他们俩好奇,挤进人群中看。正是深秋萧瑟时,刽子手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手起刀落,死囚的脑袋就咕噜咕噜地掉下来。 血从脖子的断口处喷涌而出,溅到他刺绣精致的鞋面上。 他吓得不轻,几晚没睡好,一合眼就是头颅落地的情形,哭着闹着醒过来。爹娘轮流守着他睡觉,直到有一夜,他将菜市口行刑的情形悄悄地告诉父亲。 谢韬久经沙场,摸了摸谢燕鸿的脑袋,和他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死亦何惧。” 谢燕鸿似懂非懂,只是感受着父亲掌心的温度,酣然入梦。 如今他又做噩梦了。 榜文上写,秋后处决,到底是几时,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孙晔庭说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他保全家人,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成。颜家又为什么会受到牵连?杖一百,流二千里,颜澄养尊处优的,又如何受得了。 他的梦里,还是那年菜市口行刑,掉下来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到脚边,展现出死不瞑目的模样,有时候是家人,有时候是颜澄,有时候是他自己。 当谢燕鸿满身冷汗地醒来时,总是后半夜,日出前黑沉沉的天上挂着疏星几点,火堆已经快灭了,灰烬里只有一点点闪烁的火星。长宁睡在他旁边不远处,脑后枕着长刀,双手叠放在腹部,呼吸平稳。 他从噩梦里醒来,心悸不安,呼吸急促,怎么也睡不着,翻了两下身,居然把长宁惊醒了。 “怎么了......”长宁鼻音浓重,声音沙哑,带着nongnong睡意。 听到他的声音,觉得心安了不少。这些天,他已经习惯着跟随在长宁身后,他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他说了几时停就几时停。他不想多想,也不需要多想,只要跟着走就行了,就像将要溺死之人抱紧最后一截浮木。 谢燕鸿犹豫着挪了挪,往长宁那边靠,小声说道:“我睡不着。” 长宁其实是困的,连日赶路,即便是他也有点吃不消,但他还是强撑着困意,睁开眼,看向谢燕鸿。只见谢燕鸿面朝他侧躺着,瞳仁黑如点漆,又好像小甲虫漆黑的壳子,映着一点点星光。 “嗯。”长宁困倦地应了一声。 谢燕鸿又往他那儿挪了挪,问道:“你能不能念两句诗给我听?” “......”长宁问,“念什么?”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长宁接道:“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你会啊,”谢燕鸿声音柔软轻细,生怕惊醒了沉沉夜色,“那你......能不能把手,放在我头上......” 长宁动了动,身下的秋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谢燕鸿觉得头顶一暖,那是长宁干燥而温暖的手。他不自觉地往上轻轻顶了顶长宁的掌心,满足地合上双眼。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如梦,为欢几何......” 长宁沉厚的声音掺入了nongnong的睡意,渐渐低下去,而谢燕鸿也如愿入睡,一夜酣沉。 第二日一早,大事不好。 “不见了!不见了!”谢燕鸿慌张地喊道。 长宁正抱着柴火归来,问道:“什么不见了?” 谢燕鸿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弯着腰四处查看,边找边说道:“包袱,包袱不见了!” 那个包袱中装着他们的金银细软,几乎算是全部家当了。谢燕鸿在四处找,长宁放下柴火,蹲下身,手轻轻地拨开泛黄的秋草,凝神细看,地上有一些轻得几乎难以辨认的足迹,一路往树林中去。 长宁站起身来,说道:“去看看。” 这并不寻常,长宁自问耳聪目明,连雪豹带着厚绒毛的爪子落在雪上的声音他都不会错过,又怎么会容许毛贼进入两人的领地大摇大摆地偷走包袱呢? 他伸手,将并行于他身侧的谢燕鸿挡住,目光锐利,说道:“跟在我身后。” 秋意渐浓,林中的叶子已经落了不少,踩在上面触感松软。按说落叶后的树林应该明亮不少,只是今日天色阴沉,全不似前几日秋高气爽,走在林中只觉得黑沉沉的。谢燕鸿牵着马,跟在长宁身后,往林子里走,走了好一会儿,谢燕鸿察觉出有些不对劲来,他拍了拍焦躁不安的马匹,犹豫着说道:“我们好像在绕圈?” 长宁不说话,蹲下身捡了一块薄薄的石片,在身侧的两棵树的树干上,各划下了一道痕迹。 谢燕鸿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壮胆:“子不语怪力乱神......” 长宁谨慎地前行,谢燕鸿跟着,每走几步,长宁就在树干上用石片划下痕迹,当他们走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身边的树干上,却已早有划痕。 谢燕鸿汗毛倒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长宁的手臂。他环顾四周,只觉得树林里黑幢幢的,连一丝风都没有,鸟叫虫鸣也销声匿迹,天上阴云密布,似乎随时都会下起雨来,平添几许阴森吓人。 长宁将长刀从背上卸下,手握刀柄,未出鞘的刀刃斜点在身侧的地上。两人目光所及之处的树上,都有划痕。他嘴唇翕动,正在数数:“一、二、三......七,有七棵树。” 谢燕鸿紧张问道:“七棵树,七棵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