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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576节

    契苾璋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一下事实,就起到了战前动员的效果,坚定了他们这些长期在外征战的人继续厮杀下去的信心。

    这就是大势,在战场上顶好几万军队。

    第027章 汝颍路

    许州理所长社县的节堂内,人员进进出出,一派繁忙的景象。

    “大王有令,从今日起,废拔队斩。”庞师古对着聚集而来的将领们公开宣布。

    拔队斩,即一队军士失了队正,则全队皆斩。

    毫无疑问,这是条严酷的军纪,自古以来并不多见。同时,这也是把双刃剑,在激励将士奋勇拼杀获取胜利的同时,也容易导致大量逃兵。

    在早年对付黄巢、秦宗权、朱瑄、朱瑾、时溥、罗弘信的战斗中,这招利大于弊,起了正面作用。当然那时候就有不少失了队头的逃兵了,他们害怕被斩,战后不愿归营,纷纷遁去。为此,朱全忠不得不在军士们脸上刺字,以至于他们一出现就会被州县捕拿问斩,最终逼得这些人投靠敌镇或落草为寇,成为隐患。

    如今他遇到了新情况。

    与邵树德的战争是长期的,从大顺二年(890)下半年开始,至今已是第七个年头,死了不知道多少队头了,军士逃亡成风,藏身山林水泽,就像当年徐州银刀都之乱后军士四散而逃,躲在乡间一样。

    庞勋起事后,银刀都散卒纷纷投靠,这些正规武夫的加入,极大增强了庞勋的实力。

    契苾璋、梁汉颙一从西、一从东,多次突入梁人腹地,人越打越多,很多入伙的还是武艺不俗、经验丰富的汴梁武人,这就很离谱。

    时至今日,朱全忠终于决定废止这道已经弊大于利的严酷军令了。

    “这事尔等回去立刻传达,不得有误。单州金乡县,百余军士投靠贼将梁汉颙,在濮州习练骑马,梁王闻讯震怒。”庞师古肃容道。

    庞师古有一个优点,执行命令不折不扣。以前他可是极为赞成拔队斩的,但朱全忠态度一变,他也跟着变了。怪不得梁王宁可将大军交到他手上,也不给朱珍之流了。

    “此事已毕,还有几件事。”庞师古示意众人坐下,将目光投向戴思远,道:“戴将军,你部与贼将契苾璋交手数次,缘何无功?”

    这话其实说得重了,事实上戴思远并非全无胜绩。

    契苾璋所部征粮之时,经常分散开来,双方有时候就不期而遇,中小规模的战斗并不少,他也赢了几次,前后杀伤敌军逾千,只不过最近大意了,被吃掉两千人,总体算下来戴氏飞龙军损兵两千多,契苾氏飞龙军损兵一千多,并不算多吃亏。

    到陈州补充新兵后,他们已经恢复了建制,目前在以老带新,加强训练,准备投入战斗。

    “庞帅,夏贼精悍敢战,多亡命之徒,机警得很。一有不对,就逃入汝州,或者南下申光,而后再来。其人补充战损,多河南老兵,比末将招募的新兵强多了。”戴思远据实回答。

    他的兵满编时才八千,马骡也没人家多,打着打着,人家补充的是己方的逃兵,而自己补充的是新人,几个月下来,差距就很明显了。

    庞师古也知道其中内情,他问这话并不是责怪,而是想给戴思远施加点压力,让他不要懈怠。这会听了戴思远的自辨后,点了点头,道:“我知你苦处,好好练兵。五千余老卒,带着两千多新卒,练出来很快的。大王已废拔队斩,军士不至于大肆逃亡了,后面好好打。”

    “遵命。”戴思远起身应道。

    “张将军,你部过颍水与贼交战,一胜一败,功过相抵,我便不苛责了。后面还需上下用命,为大王拼杀。如此,则代代富贵不绝也。”庞师古又看向左右坚锐军都指挥使张筠,道:“如今魏博、淮南皆助我也,郓州也将很快相助梁王,集四方八镇之力,何愁邵贼不灭?”

    张筠眼睑低垂,道:“定为梁王和庞帅效死力。”

    坚锐军本有两万人,河清之战损失近半,如今也就万把人。西进之前,给他们配了万余土团乡夫,但半年时间下来,这些乡勇又回去了,只能靠他们自己打拼。

    但坚锐军的士气着实堪忧。

    他们主要是徐、兖、郓三镇的降兵以及拣选自楚、泗、濠、寿四州的乡勇精壮,征战多年,但一直就那样,感觉没啥奔头,士气非常一般。

    被调到颍水戍守后,数月内打了几仗,其中两次渡河进攻。第一次突袭夏军,斩杀数百,全身而退,第二次过河两千余人,大溃,损兵七百余。剩下的多是沿河防御,破坏夏军渡河的浮桥,堵截偷渡至东岸的小股夏兵,都是小规模的战斗,各有死伤。

    老实说,打得不差,因此庞师古没有苛责,而是画大饼勉励张筠。

    “长剑、匡卫、夹马三军,尚未与贼大举接战,不可妄自尊大。”庞师古又向王重师、朱友恭、王敬荛三将说道:“夏贼还是能打的,这几个月,颍水之上大小数十战,河水为之赤红,而贼人士气不见低落,不可小觑。天时已渐渐入冬,我估摸着夏贼要大举攻来,届时我不靠长剑、匡卫、夹马壮士,靠佑国军不成?”

    这话说得三人都笑了。

    长剑、匡卫、夹马三军,各有万余兵马。其中,长剑军、夹马军只打过魏博、天平、泰宁三镇兵,匡卫军征讨过徐州时溥,参加过河清之战,也戍守过大河防线。

    长剑军都指挥使王重师是猛将,经常带队一线拼杀,勇不可当,因为没交过手,他对夏兵的战斗力没有直观认识。这几个月见识了一些,甚至派出五百重甲长剑手渡河西进,攻破过一座夏军小寨子,将守兵尽数斩杀,潜意识中认为双方还是能打的,己方这条颍水防线还比较稳。

    朱友恭也是长剑军出身,曾经任左长剑军军使,新近担任左右匡卫军都指挥使。身为全忠义子,当然非常可靠,将部队交给他也是应有之意。

    前颍州刺史王敬荛身材高大、粗壮,是典型的军中骁勇虎将。曾经在攻黄巢、秦宗权的战斗中立下过大功,得朱全忠赏识提拔,当上了左右夹马军都指挥使。

    这支部队之前一直在和朱瑾、朱瑄作战。因为朱瑾的骑兵太多,鼎盛时有一万多骑,故夹马军全员使长槊、钩镰枪、大弓、强弩,以对付骑兵为主。总体来说,有当年昭义步兵的水平了,面对贼骑冲阵,稳当得很,轻松熟练地将朱瑾的骑兵勾下马来,一一斩杀。被骑兵冲散大阵时根本不溃,继续小组战斗,打得朱瑾快哭了,“单骑走免”。

    在攻魏博之时,夹马军也曾击败魏人精锐骑兵,都是好兵,连邵树德都久已闻名,想要将这支部队收编帐下,作为他以后痛打契丹、回鹘的杀手锏——邵大帅一直认为,这些都是中原的优质资产,白白损失掉太可惜了,培养精兵不容易的,往往要死好几倍的羸兵才能练出来。

    “佑国军,唉。”庞师古叹了口气,不提了。

    该部目前有两万人,在郾城休整,兼围堵契苾璋部。怎么说呢,打还是能打的,就是油了、滑头了,不肯死战了。另外,他们的统帅丁会也是老资格大将,甚至资历比庞师古还要深,又是节度使(遥领),还会做人,与许多人包括梁王在内关系良好,庞师古也不好说重话,于是干脆把他们当预备队用了。

    希望他在关键时刻能顶上来,不要让人失望。

    飞龙、坚锐、长剑、匡卫、夹马、佑国六军,总计约七万可战之兵,外加新换防来的诸州县五万土团乡勇,一共十二万大军,艰难维持着陈、许、蔡的防线。

    夏军总兵力并不比他们多太多,但因为可以从多个方向出击,机动力又强,优势竟然十分明显。

    与夏军也打了好几年了,庞师古现在非常清楚他们的套路。

    有把握正面决战取胜时,就正面厮杀,一战定乾坤。没把握时,深沟高垒,对峙相持,然后使用各种下三滥的手段,侧翼迂回、招降纳叛等等,将当面敌军主力削弱到相当程度,再一战取胜。

    如今眼看着经过数月的整备,夏军物资、人员陆续到位,洛、汝二州也彻底安稳了下来,还通过小规模厮杀摸了摸底,新一轮的攻势已是箭在弦上。

    而夏贼准备好了,他们准备好了吗?至今连契苾璋在后方的sao扰都无法杜绝,怎么办?

    梁王还是太重视影响了。在庞师古看来,不如学朱瑄,我知道打不过你,我就守城。城外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尽管祸害,等你打不动的时候,自然就退去了,我还可以追击一番,得点战果。

    或者干脆狠一点,把陈、许、蔡百姓迁走一部分,到徐、宿、曹、单四州安置。反正当地鏖兵多年,人口损失不小,有足够的空间安置。剩下的百姓,集中在军镇、城池周围耕作,一遇警就缩城里去,能收多少粮草是多少。

    陈、许、蔡大军征战所需,就从后方运来,屯够一年所需各类物资。有城池、有军队在,夏贼没办法绕过深入后方,局面就改善太多了。

    朱瑄靠这一招,熬了好几年,直到等来了夏军的大举东出,死中求活成功。

    庞师古是武人,他只会从军事角度来考虑问题,但朱全忠得从政治和人心的角度来考虑。不到万不得已,能这么做吗?

    “郑州那边,大王已委任葛从周统筹全局,我等只需专心眼前即可。大战在即,须得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庞师古道。

    “谨遵都将之命。”诸将纷纷应道。

    前阵子朱全忠刚刚下令,整编汜水、郑州一带的人马。胡真镇洛之时,调走的十五都佑国军还有万余人,当地另有保胜军、河阳衙军残兵各一部,整编为左右龙武军,总计十六都一万六千兵,由葛从周任都指挥使。

    其子谢彦章返回汴州,接替张归弁的职务,训练新招募的数万衙军。

    这些新兵在张归弁手里cao练一年多了,甲胄、器械都已配齐,军阵也像模像样。朱全忠非常高兴,本欲嘉奖,然而张归霸降夏的消息传来,顿时什么都没了。

    张归弁自请去职,朱全忠许之。

    厅子都指挥使张归厚亦请去职,朱全忠写信慰勉,仍令其留任原职,归葛从周指挥。

    其实,按照朱全忠以往的脾气,肯定要追责的。但自从诛杀胡真全家后,人心有些动荡,他犹豫了。

    汴州这副烂摊子,实在经不起大折腾了,朱全忠心里很清楚。如今只能以拖待变,等待邵贼被群起围攻的那一天,或有转机出现。

    第028章 当面

    铅灰色的阴云笼罩天空,仿佛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驿道上的粮车一眼望不到头,从伊阙排到临汝,满载小麦、粟米、豆子。cao着各种口音的夫子神情麻木,小心翼翼地看着车辆。

    驿道两边尚未开垦的农田里长满了杂草,驴骡马驼载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慢悠悠地走过。一队人正在路边休息,他们将箱子从驴骡背上解下,让牲畜们能够轻松些,自己也趁机吃点食水,恢复体力。

    “汝州这地怎么不种粟麦?”一位cao着华州口音的夫子诧异地问道。

    一路行来,河南府的人虽然少,开垦的地也不多,但终究不全是蛮荒,尤其是洛阳周边,可以依稀看出官府是花了大力气恢复生产的。但汝州怎么回事?连根人毛都见不到。押运的军校只需策马出去转上一圈,回来时手里必然提着猎物,这也太荒凉了!

    “大惊小怪!”有同乡笑了,开始显摆他的老资格:“当年打河阳,某便跟着当夫子,去到那边一看,哎哟,作孽啊,地里全是杂草。都是秦宗权祸害的,他能祸害河阳,当然也能祸害洛阳,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地若是能让我来种,干什么都愿意。”

    “上阵杀人呢?”

    “亦心甘情愿。”

    “华州还是人多地少。”后面那位夫子叹道:“夏王有令,募华州少地无地百姓至洛、汝屯垦,就是可能要上阵厮杀,你自己看着办吧。”

    华州几年来外迁了四万户,目前人口还在三十万以上,还是人多地少,但剩下的人走的意愿已经大为减弱,不是很好办。更何况还要上阵拼杀,更没几个人愿走了。

    “我便是河南人,如何不愿?”华州夫子说道:“当年跟着爷娘逃难去的关中,大部去了华州,也有人去了同州,如今能归故里,自然是极好的。”

    陕虢华三州人口的畸形增长,河南战事频繁是主要原因,而逃过去的也以河南府、汝州等地居多。再加上一些其他因素,比如邵大帅当年一口气强迁了十多万张全义治下的河南府百姓去华州安置,给他出关打仗生产粮草,如今都在陆陆续续回流了。

    至于华州本地人,其实也有走的。毕竟就那么点地方,人还那么多,继续留在老家那就是“卷”,还不如到河南“处女地”上开垦定居。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走了。可惜祖宗陵寝,不忍舍弃。”

    “舍弃祖宗陵寝的人多了去了,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想别的。”

    “都走吧,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河阳那地方,你们不知道,蕃人乌泱泱一大片,何必让好地都被他们占了呢?”

    “可是要上阵拼杀……”

    “没那么可怕。河阳一开始拿地的是攻城,确实死伤惨重,后面去的都没有正儿八经打,就是当乡勇,除了少数倒霉蛋参与攻城,其他人打打太平仗,也就混过去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

    驴子在一旁低头吃草,偶尔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这些人类,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突然兴奋了起来。

    骡子也在啃食着地上的枯草,细嚼慢咽。

    军士的战马低头闻了闻,嫌弃地转过了头去,盯着主人手上的豆子。

    河南府、汝州其实撒了不少牧草种子,但还不够,毕竟环境与草原不一样。这些战马又养娇贵了,大宛苜蓿、驴喜豆还是爱吃的,但其他杂草就难说了,大部分时候没啥兴趣。

    远处的驿道上又行来一大群人,要么秃发,要么辫发,有人身穿皮裘,有人却只能穿着破破烂烂的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的衣物,冻得瑟瑟发抖。

    他们牵着马赶着羊,慢慢前行。

    羊群时不时低头啃食枯草,有的羊还在残留的积雪中刨着,啃食着草根。主人时不时一鞭甩下,羊儿咩咩叫着往前冲。

    蕃兵!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有消息灵通的人知道,总计三万余帐蕃人被安置在了河南府诸县。有人已经拿到了一部分地,因为在过去数月他们骑着马儿深入敌后袭扰了,履行了服兵役的义务,但也只有二十亩。后面还得继续拼杀流血,这地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啊。

    “走了,走了!”有军官赶了过来,拿刀鞘在车厢上乱敲,大声道:“抓紧赶路,别赶上下雪了。”

    众人唉声叹气一番,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准备赶路。

    夏王一场胜仗接着一场胜仗,但百姓们一年到头,还是被支使得团团转,就没个能歇下来的时候。

    家里的房顶需要修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