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最后一个夏日
副刊风景的作者专访第一号主人公，是写〈吉隆坡那条黑街〉的张贤亮。身为马来西亚华人的他，曾以侨生身份来台湾读大学，毕业以后回到故乡工作，利用馀暇从事华文写作。 这次採访内容包括了作者专访，另外还增加张贤亮亲自导览的〈吉隆坡那条黑街〉旅游指南。赴马来西亚採访的是张贤亮的责任编辑林亭玉，留在台湾的同仁则合力製作一个马华作家专题。编辑部把首次作者专访扩大成一个月的连载，因为呈现出来的整体效果非常好，在网路上讨论热度居高不下。副刊风景的新内容一炮而红。 大家还在思考下次专访该由谁担任主角才能乘胜追击，〈最后一个夏日〉的作者王行端主动连络，希望能够接受副刊风景的访问。责任编辑周品柔提出王行端的请求之后，全体编辑无异议通过，作者专访第二弹就是他了。 之所以这样迅速决定，一是因为〈最后一个夏日〉连载年馀一直很受欢迎，二是因为王行端这个人的特殊性。他是裘馨氏肌rou萎缩症的患者，健康状况不好时就需要住院，即使如此仍努力写作不輟。他的行动能力逐渐退化，近来写稿几乎都是用口述，再由女朋友帮他打字。 周品柔接到王行端的电话时有点紧张，担心他的身体是不是出了问题。他在电话里用微弱的声音说：「品柔姐别担心，我只是想留个纪念，当作送给行芳的礼物。」 赖行芳是王行端的女朋友，两人是高中同班同学，相识五年，交往也快二年了。 〈最后一个夏日〉是王行端的半自传小说，也是他写给赖行芳的情书。他们当了几年好朋友，彼此都隐约知道对方的心意，但对王行端来说，罹患势必早夭的疾病，让他不敢接受爱情。他筑了一道高墙，挡在自己和赖行芳之间。 但美好又勇敢的赖行芳，默默守护着他，一次又一次衝撞那道无形的墙。藉着写作，王行端获得勇气，谈起人生第一场恋爱。 周品柔读到王行端的小说，立刻被深深打动。小说用倒叙的手法，描述男主角许守正在人生中最后一个夏日，回忆和女友杨革菲相遇、相知、相惜的经过。 〈最后一个夏日〉一开始是这样写的： 何其有幸，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教会我笑，教会我爱，让恨着这个世界的我，有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现在，我连握握她的手也办不到了，很快的，我会连张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即使声音已微弱难辨，我仍要趁着还能说话的时候告诉她：「你是我此生至爱。因为有你，我觉得能够来世上一遭实在太好了。」 我有预感，这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个夏日。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要许下最后一个愿望，希望她能够，忘记我。 周品柔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时，泪流满面，直到现在还是常常被王行端的稿子感动到哭。 因为赖行芳鍥而不捨地爱着，改变了王行端。纵然知道自己不会有长长的一生，他仍然开心过着每一天。 约定採访当日，王行端又因为身体不适只能躺在床上。他声音虚弱，却一直嘴角上扬，声音欢快。 他说：「〈最后一个夏日〉如果有主题曲，应该是杨乃文唱的『离心力』吧，那个歌词根本就是在写许守正的心情。想爱，又觉得害怕，因为随时会消失，所以欲言又止。但是，杨革菲的爱多么了不起，她让许守正明白，即使生命转瞬消失，也还是能笑着度过。我真高兴许守正后来懂得用尽全力去爱她。」他转动眼睛，望向专注看着他的赖行芳。 发现他的眼神，赖行芳微微一笑。 周品柔觉得他们很可爱。「谈一谈你和行芳的初遇吧。和小说里写的一样吗？」 王行端微笑着说：「几乎一模一样，就姓名哏啊。高中开学第一天，坐在我旁边的行芳主动过来自我介绍。她说：『你好，我叫赖行芳，赖着不走的赖，行人的行，芬芳的芳，大成国中毕业。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赖行芳接着说：「结果他很小声地说：『我叫王行端，国王的王，行走的行，端正的端。听到他的名字，我尖叫着说：『我哥名字跟你一样耶，也叫行端。本来我的行方应该是方正的方，可是因为是女生才加了草字头。』」 王行端又接着她的话：「我听了觉得很好笑，跟她说：『看来我们的父母都很没自信，深怕小孩会变坏，才会在名字里提醒我们行端啊、行方啊，再多一个弟弟meimei，就要叫行正了。」 「结果我完全被戳中笑点，因为我弟真的叫行正，好好笑。」赖行芳笑出声。 虽然两人笑得开心，其实他们的恋爱谈得很辛苦。为了和王行端在一起，赖行芳几乎已经跟家人决裂，才是大学生的她就必须打工负担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除了上课、打工，其馀时间就是和王行端在一起，她的生活非常忙碌。 王行端问：「品柔姐，请问你的专访什么时候会刊出来？」。 「应该下下礼拜就会登出来。」 「太好了，来得及。」王行端笑得很开心。 「什么事来得及？」 「我们月底要去登记结婚。」 周品柔愣住了，硬生生把卡在喉咙的「为什么」三个字嚥下去。 为什么不？他们那么相爱，为什么不？ 馀命不知几何，为什么要结婚？错！正因为馀命不多，才要抓紧可以相聚的每分每秒。 赖行芳的家长不会同意的。那又怎样？男朋友都快没命了，家人不同意算什么阻力。而且如果在意这些事，之前就不会跟家人翻脸了。 短短几秒之内，关于他们是否应该结婚，周品柔自我辩证了一番。结论就是，王行端和赖行芳结婚，是件值得祝福的美事。 赖行芳开口，「品柔姐，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们要结婚对不对？」 周品柔老实地点点头。 「上次行端进加护病房，可以探视的时间很有限，只有近亲才能进去。在最紧要的关头，我想陪在他身边，如果以女朋友的身份绝对不可能，所以必须成为他的妻子。」 周品柔快哭了。这个年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meimei，思考的事情却如此现实而沉重。 而她却还在犹豫要不要跟席浩云结婚。原来自己从来没有成长，一直是那个国中二年级的胆小女生。席浩云从头到尾立场坚定，即使父母反对，也一定要和她结婚，但自己却从来没有义无反顾地爱他，总是想逃。孬种！孬种！周品柔你这个孬种！ 那天晚上回家，她就问了家人，如果席浩云父母表现出轻蔑的态度，他们会不会难过。 周品柔把话问出口，周mama马上打了她的头，骂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笨女儿。笨死了，担心这什么无聊问题啊！」 周品谦哈哈大笑，说：「天啊，你好好笑。为了这么笨的事不跟席浩云结婚，我真的要提醒他，他女朋友不是普通的笨，严重到需要特殊照顾。」 周爸爸温柔地笑着，说：「meimei啊，你真是个乖小孩，还会想这种事。别担心，爸爸一点都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我在意的，只有你幸不幸福。如果跟浩云结婚，你觉得自己会幸福吗？」 周品柔用力点头。 「那就好，那爸爸就开心了。」 「爸，妈，哥，你们好好喔。」周品柔嚎啕大哭。 －－－－－－－－－－－－－ 註：裘馨氏肌rou萎缩症患者常会在极年轻时即陨命。和所谓渐冻人不是同一种疾病。 爱是妄想还是诗接近尾声囉，只剩几回，八月底会完结。会有感人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