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杀（12）

    道清说，如今魔域与人界相融，或是两界之间的混沌之气消逝导致的，若要解决此事，只能将混沌初开时盘古之血浇灌而生的花种在两界交融之处，方可补回那些消逝的混沌之气。

    道清传信让秋淮到处找找那朵花的下落，秋淮回信说你自己找完告诉我，我忙着在凡间堵裂缝。

    得了这种答复后，道清只觉得脑袋生疼，暗骂这凡心一动果然人就变了——元清天尊动了凡心这事已经在仙界传开了，按理说是要除去仙籍打落凡间的，但是如今整个仙界对此无人置喙，因为元清天尊自己就是天庭最能打的仙，谁也没那能耐管到他头上去。

    身为天帝本帝，道清私下里跟秋淮传信的时候也问过：你触犯天条就不能藏着点？

    秋淮的回答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坦荡直白：没必要。

    道清觉得荒唐，但也没多说什么，事实上除了亲自为秋淮剪过情丝的月老和座下童子，没有哪个仙把这当成什么大事。

    在天庭众仙看来，元清天尊的情爱，大抵与他之前对花草的喜爱无异，毕竟那位仙尊自诞于天地间起，便像是断绝了七情六欲，超脱于众生之外。

    可秋淮知道，自己确实极为喜爱身边这只狐妖，喜爱到会为之感到苦痛的程度。

    他身为仙尊，地位与天帝平齐，三界之内无不可入者，但却始终平白地惶恐焦躁，觉得近在眼前的狐妖像是入梦的一缕青烟，抓不住摸不到。

    如今已是他们在凡间结伴同行的第七年，七年时间无论是对于九尾妖狐还是对于仙人而言，都不过是转瞬即逝，却能让元清天尊深陷于狐妖的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距离他们的十年之约尚有三年，但已经无人在意。至于秋淮看上的那株兰蝶花，如今他也不甚在意，毕竟以他二人如今的关系，花是在他手上或是在狐妖手上，也并没什么区别。

    而且叶夏云也颇为喜爱花草，那花就留在他手里也没什么不好。

    心下如此思索着，秋淮抬眼看向前面几步远处正到处张望的狐妖，开口时仍旧语气平平：“莫要乱走。”

    而在花丛中穿行的狐妖则耸耸肩，满脸无语：“我的好仙长，我们可是来找东西的，不到处看看走走怎么行？”

    “此处留有造化气息，但已然势微。当是曾有异宝，今已不在。”秋淮摇摇头，“那株花为造化灵种，多半已被有机缘之人寻得取走。”

    秋淮说这里没有，那就肯定是没有了，该说可惜了天庭的神仙们，费尽心思卜算出了灵花的踪迹，却也只是水中捞月。

    这处山谷人迹罕至，唯有花草繁多，叶夏云便放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透透气，伸了伸懒腰，散漫至极。

    这地方没有灵花，他当然再清楚不过了，只不过还没考虑好什么时候让秋淮知道那朵花的真实下落而已。

    是设计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还是干脆某一天突然说出来呢？好像都挺不错的。

    正当叶夏云走神的时候，就听见身后的仙人突然开口唤自己：“阿叶。”

    “怎么？”

    “那只赤狐，当初以何物代替你的妖丹？”

    狐妖的身形一顿，转过头看向面色平静的仙人，满面讶异：“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而秋淮却对他的反问避之不答，转而道：“你若不愿说，便不说。”

    与其说是爱侣间的体贴，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暗示，以此种方式提醒狐妖不要将其告知自己。

    看来大名鼎鼎的元清天尊比他想象中还要更通透敏锐许多。

    叶夏云闷笑一声，不等秋淮再说什么，便开口回答道：“是一枚花种，安哥将其种在了我的丹田之内。”

    此话一出，二者之间只余沉默，周遭的风像是都停滞不前了。

    此后，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狐妖，他脸上仍带着笑意，语气轻松地道：“仙长，我当初所言始终是算数的。我心甘情愿成就仙长的大道，哪怕是用这条命换也一样，不怨不悔。”

    而秋淮闻言便沉下了脸色，七年来，叶夏云还是第一次从他面上读出这般明显的怒意，开口时的语气也是同样含怒：“你当自己是什么，又当我是什么？”

    “自然当仙长是我最爱最敬的英雄。”叶夏云说得轻巧，仿佛只是一次闲谈，“仙长，我若不死，世间便要生灵涂炭，如今唯有仙长可救人世于水火了。”

    秋淮直直地盯着那笑意不改的狐妖，一字一句地问：“若秋淮不曾诞生于天地，若造化灵种早已湮灭，又当如何？”

    “自天地初开，世间万千生灵，亡族消逝者不计其数。秋淮生，如此；秋淮未生，亦如此。”

    “仙长说得极是，然仙长偏偏就在此，灵种也偏偏未曾湮灭，看来是如今的这些生灵命数未尽。”

    而秋淮的眼底尽是漠然。

    黑衣的仙神走上去几步，仗着那高大的身形，微微低头俯视着面前的狐妖，话说得不容置喙：“我不欲与你辩驳，你心中如何想，如何怨，我皆不干涉，但我亦不会如你所说那般，去救世人于水火。”

    “他们若想活，便亲自去杀魔。若不敌，则身死。若天地间真有所谓的大道真理，当唯此一条。”

    随后，秋淮缓缓低下头，伸手轻轻揽住爱侣的腰身，高挺的鼻尖几乎与狐妖的相抵，一仙一妖姿态亲昵，那张薄唇吐露出的话却极尽冷酷：“阿叶，莫要信了世俗的吹捧。文明、传统、习俗、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你们人与妖自称薪火相传、璀璨夺目的这一切，都不过是自作多情、自命不凡。即便是诸天神佛，尽数陨落也不会碍到天道分毫。”

    “我维持凡间秩序，是为避免三界混乱，而不是因为我重视凡人，更不是为了替凡人当牛做马。若要论起来，以凡间祸乱换你的命，也当算是凡人还回万年来欠我的因果，而非我亏欠了他们。”

    按理说，被人以这样富有压迫感的姿态盯着，说出这样直白残酷的话，多少也该感到不自在，但叶夏云却连脸上的笑容都丝毫未变，甚至还一直回望着那双黑如深渊的星目，也不说话。

    那目光像是能刺进魂魄里，逼得秋淮竟是先一步闭了闭眼，别过头问道：“在看什么？”

    “只是在想，你比之当年，真是变了许多。”

    如今的秋淮和七年前说他比不得凡俗运转重要的仙尊区别甚大，与数不清多少年前他那慈悲的道侣更是判若两人。

    秋淮对此并不否认：“凡是活物，都会变。”

    他最初是真切地认为自己会为维持三界运转而舍弃狐妖，故而直言拒绝；如今也是真切地知道对自己而言狐妖的重量已经压过了三界规律，故而不会去舍弃狐妖。

    相当赞同地点点头，叶夏云收回了看着秋淮的视线，转而遥遥望向山谷的深处，看着那不见尽头的花海，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展开来接住了一瓣被风吹来的艳红花瓣。

    他看着扇面上那朵柔软细嫩的花瓣，笑着说：“能得仙长如此重视，实乃我之幸也。仙长说得极是，这凡间诸多生灵，总不能就指望着不停地有新的英雄站出来替他们去死。”

    “然仙长却也有疏忽的时候，忘记了这世间，多得是满盘皆输的死局。”眼角余光注意到秋淮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叶夏云并不在意地继续说了下去，“花开花落本就是天地间的法则，安哥种在我丹田内的这朵花，最多也不过能再开个二十年。而且种过这般灵物之后，也再不可能如法炮制地换成其他灵宝来为我续命了。”

    话说到这一步，高高在上的仙神终于彻底丢掉了那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神态，他用力地攥住了叶夏云的手腕，力道大到叶夏云觉得有点疼，俊朗出尘的脸此时却露出了堪称扭曲凶戾的表情，他死死地盯着叶夏云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即便如此，也仍有二十年。”

    而要若要补回泄露的混沌之气，则最迟也不可晚于五年之内。

    像是某种长久以来便存在的预感终于应验，秋淮凭着那自认识狐妖以来便产生的无端心绪，抢在对方再次开口之前便给出了拒绝的答案。

    “我不会杀你。”低沉的嗓音隐隐有些颤抖，同时也无比坚决，“此事再无商量的余地。”

    叶夏云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睛，冷不丁噗嗤笑了出来，合上扇子拍了拍秋淮的肩：“哎呀，开玩笑而已，别这么紧张，能活着当然最好，我又不想寻死。”

    “不杀就不杀，到时候我们就当着众仙的面逍遥法外见死不救，做一对亡命鸳鸯，气死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