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深巷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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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云吞的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年人,在一个小巷子里支了个摊儿。炉子架在手推车上,周围摆了两张油腻腻的桌椅,但好在碗筷都是干净的。 燕无痕看着那黑黢黢掉了漆的桌椅,一时有些犯难,但瞧见曲默大大方方坐下了,他便在心底啐了一口自己矫情,而后也挨着曲默不动声色地坐下了。 老人将云吞端上来的时候,盯着曲默看了好一会,才道:“少有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来我这儿吃东西,我认得你这面具,但……你这个人倒是记不起来了。” 曲默笑了笑,掏出一锭银子来放在那老人桌案上:“无碍无碍,我记性好,记住您这摊子就行。今儿晚上带弟弟过来吃,老伯多给放点虾米。” 老人点了点头:“好好好。就是你这银子……老朽实在找不开,公子可有碎钱铜板?” 曲默摇首,应道:“不找零也无妨。” 主道上的熙攘叫喝都被挡在了曲折的胡同外,此间倒是难得的一方宁静。 皇宫里精巧的吃食多了去了,但像这样的深巷小摊,燕无痕还是头一回来。 桌上两张大海碗,鲜rou云吞皮薄得像是读书人用的拓印纸,细看之下里面的虾rou都粒粒分明;汤汁上浮动着一层细小的香油花和虾米碎,和着芫荽末和小葱碎的味道,鲜香扑鼻,只叫人涎水直流。 燕无痕开始时还颇为矜持,遵着宫里的礼数,拿个小汤匙舀一小勺,吹凉了再细嚼慢咽。 但曲默坐在他对面,筷子挑起面条和云吞便朝嘴里送,而后再端起海碗来大口喝汤。 吃相是既不讲究,也不斯文,但却有一股莫名的感染力,由是燕无痕也扔了那小勺,拿筷子捞了起来。 “那穿白衣裳的人,你见过么?”曲默吃罢,撂了碗筷,朝燕无痕问道。 “不曾。但那个卓尔桑我倒是有所耳闻,听说是亓蓝今年新晋的武职,这趟来燕京,应是跟着北越送行队伍一道儿来的。”燕无痕道。 摆摊的老人捧了一大捧的铜板,里面夹杂着一两颗白色的小银粒,走过来堆在他二人桌案上:“没有碎银了,这……小公子收下罢。” 曲默本是没打算要这零钱,却没料到人家店家不愿意占他这个便宜,于是便笑道:“这一包钱我也不好拿,还是先寄存在老伯这里,我二人下回再来吃就是了。” 老人浑浊的眼瞳里满是歉意,他大约也知道眼前这两位富贵人家的公子是图个新鲜,下回再来不知是何年月了,于是便道:“多谢多谢。” 曲默只应了一句“不妨事”,便叫上燕无痕走了。 “喏,擦擦汗。你吃的急,额上都是汗珠,仔细夜风吹凉了偏头痛。”燕无痕从怀里扯了一只淡黄色丝帕递给曲默。 曲默笑嘻嘻道:“我身强体壮,一年连个风寒都少见。” 说是这样说,他还是伸手接了,抖帕子的时候,扇出一阵香风来。 曲默用帕子沾了头上的汗,想着湿漉漉的也不好还人,便将帕子随手别在腰间了,“那会儿你瞧见没有?邱绪还让着卓尔桑呢,两人这才打个平手呢!” 燕无痕道:“原来你一早知道那人打不过邱世子,才不叫侍卫去帮忙。” 曲默摇首,道:“也不是。就是前几日邱绪在隆丰楼和邹翰书起了争执,有人喊我过去劝架。你也知道我跟邹翰书从在国子监时便不对付,我到了之后又把姓邹的打了一顿。他身边有几个黑衣人使双刀,打架的招式很怪异。今儿我见那卓尔桑腰上也别了两把弯刀,便想瞧瞧他动起手来,跟那几个黑衣人是不是一路人。” “结果呢?” “相差无几。我还以为是两年不见邹翰书长本事了,现在看来原是他爹傍上了亓蓝人,他才这般放肆。他这人也真是下作,敌不过我,便把我身边的小厮常平拖走打了个半死。本来他爹被贬去充州,我打算饶了他的,这回……” 言至此,曲默轻笑了一声,又道:“非让他长长记性才好。” 巷子里一片漆黑,燕无痕瞧不清曲默的神情,只觉得那话的语气狠厉异常,又裹着压抑了的怒气,他此刻毫不怀疑曲默口中的“长长记性”会要了那邹翰书的半条命。 燕无痕顿足,扯住那高挑少年的衣袖:“你也说了他爹现下有亓蓝人给他撑腰,还是再等等,待那亓蓝人出了大燕再说,免得出大事。” 曲默道:“我也这样想。今儿进宫,皇祖母不是说要给我阿姐补上及笄礼么?我打算等过了这事再动手。” 两人行至停放马车的店铺,自有人将车安顿好了等着。 曲默道:“这回带你出宫也没玩到什么,等下回再说罢。你那俩侍卫等会儿也跟过来了,我送你回宫。” 月光稀薄,连给行人照路都勉强。 此时,有一人从二层房顶上悄声飞身落地,他隐匿在暗中,压稳了脚步,悄悄向燕无痕靠近。行至燕无痕身后,举起手中泛着蓝光的匕首,狠狠向他的颈项刺去。 曲默的眼睛一向不怎么好使,如今又是在这黑夜里。他现下才瞧见了,拽了燕无痕一把,大声呼道:“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燕无痕被他拽开了,曲默却躲避不及,叫那匕首划在一道了右肩上,他却不顾伤口,转身便在那刺客腹上踢了一脚。 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那蒙面刺客当即便摔在地上,呕了几大口鲜血。但未踢中要害,刺客从地上爬起来,便踉踉跄跄地要逃。 燕无痕身边的侍卫这才姗姗来迟,跑去追那刺客。 那刺客的匕首许是什么神兵利器,这一刀刺得实在厉害,伤口贯穿曲默整个右肩又连及右边的上臂,深得甚至可见rou中白骨。曲默扶住了店门口的石狮子,缓缓蹲在了地上。 燕无痕被吓惨了,这会儿才缓过神来,连忙跑过去。但他一个锦衣玉食的皇子,养在皇宫里多年,深宫里的妇人之间斗法,俱是用毒用计,讲究杀人于无形,他哪见过这种阵势。 燕无痕腿一软跌在曲默身旁,一时也想不起来包扎,只伸手捂着曲默的伤口,豆大的泪珠不住地朝下掉:“怎么办……血……好多血……曲默,曲默……” 失血过多,曲默眼前有些模糊了,他费力地抓住燕无痕:“别……先别哭了,去找个大夫……大夫,再哭……我就真的凉透了。” 说完,他便晕了过去。 “大夫……对,大夫……” 燕无痕忙去敲这店家的门:“开门开门,我是……” 可门僮瞧见他一手的血,哪里还能听他将话说完,只双手一推,将燕无痕狠狠搡了出去,“砰”地一声又将门关上了:“你的马车给你了,快走快走!真晦气!” 燕无痕转身回去扶曲默,却瞧见两个身着玄甲的人,其中一个扯了布条,粗粗给曲默包扎住了右肩伤口,又将曲默扶起。 燕无痕见了,以为是京中巡防的士兵,忙抹了脸上眼泪,道:“救他!救救……” 却不料那身着玄甲之人理他也不理,只将曲默驮上马,扬鞭抽了那枣红骏马一鞭子,那高头大马便嘶鸣一声,像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燕无痕靠着一旁石狮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余下的玄甲人拱手朝燕无痕行了个礼,不卑不亢:“今日之事,叫殿下受惊了。” “你们是巡城的兵?” “不。草民是受我家大人的命令,远远跟着小公子的。” 燕无痕道:“曲默……曲默是为了救本王才……那贼人一定要捉住!” 玄甲人应道:“这点殿下大可放心。草民是想跟您说一声,我二人的事,烦请殿下莫要让小公子知道了。如若他日后问起,便说是您身边的侍卫将他送到了曲府。” “为何?”燕无痕蹙眉,不解地问。 “小公子不喜欢叫我们这些人跟着,我家大人又放心不下他,只好叫我们暗中保护。小公子功夫好,我们不好离得近了叫他察觉,只能远远跟着,这才来不及……说来此事,也是草民无能失职……先送殿下回去吧,宫门要落了。” “有劳。” 玄甲人送曲默回府的时候,曲鉴卿正在府里的小凉亭里会客,中间一张石桌上搁着棋盘。 飞骑营的都尉唐御坐在曲鉴卿对面,他穿一身短打的衣裳,袖口紧扎,脚蹬浅口布鞋,外头罩了个开襟长衫,两颊还有深青的胡茬,嘴唇下倒留了短短几缕胡须,长相和打扮一看便是行武之人。 他指间捏着一枚黑子,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半晌,方笑着摇了摇头,又将棋子扔了回去,“我这个烂棋篓子,还真是亏得你苦心经营,每局都算好了恰巧赢我半目,给足了我面子。” 曲鉴卿端起案上凉茶,饮了一口,不疾不徐道:“各有专精罢了。” 唐御爽朗一笑,抚着唇下须髯,朗声说道:“我听说曲默那臭小子回来了?什么时候送我那儿,给我练练手?” “过两天罢。等他玩够了收收心,就让他过去。” 唐御咂么了两下嘴,叹道:“以前我倒是挺中意我侄子唐文,但他志不在此,在营里待了两天就跑去跟他爹一块跑船了……” 说到此处,唐御冷哼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好苗子都叫他爹给折了,经商是什么好差事么?还上赶着去!” 这时,有小厮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低头跟曲鉴卿说了一句什么话,曲鉴卿听了草草丢下一句“送客”,起身便走。 许是起身起猛了,又许是走得太急,连他衣袖带倒了案上的茶盅也不自知。 留唐御一人,坐在那凉亭里看桌上的残棋局——他认识曲鉴卿十多年了,还是头一回见这人像今日这般着急,以至失了风度。 一旁的侍女来给他赔不是,说是府里出了事,叫唐都尉多担待。 唐御盯着曲鉴卿的背影看了一眼,给自己倒了盅凉茶:“什么大事?你们曲家那几个老不死的族长终于归西了?” 侍女道:“这……这倒不是。奴家听蘅芜斋的人说……像是小公子在外头遇刺了。” “伤情如何?” “已经请太医去看了,该是……该是无生命之虞。” 唐御撇了撇嘴:“那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满燕京的王孙公子,如若一年不招几个刺客,那才是真的没脸面!曲牧死得早,留一双儿女还偏偏过继给鉴卿了,他又太年轻,哪有他这么养儿子的,也忒溺爱了,活脱脱像养个闺女。啧啧啧!我先走了,你别跟着了,回去同你家大人说,叫那臭小子伤养好了赶紧滚过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