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士谦的记忆3
为啥天天发呆发愣,人也憨不鲁出的。我看你今天一说起参军,人都精神起来,就像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一样精神。我支持你,我老公是有出息的男人,是英雄的,我这个做婆娘的怎的可能会阻拦你呢?我就和六四在家里等住你,等你回来。” 蒙士谦对着阿琴又搂又亲,说:“老婆,有你的支持,我一定回来,和你们团聚。我会托付朋友们多多照应咱家,另外还有云峰哥,咱们两家也要相互照顾,你知道,除了你们,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南云峰了。” 阿琴点头,二人相拥而泣。欣慰阿琴支持自己的同时,蒙士谦也想起来南云峰的话:他怎么就猜的出来爹妈不支持他,而阿琴会支持他呢? 他想不通这一点,但也来不及向南云峰问询了。 李迪 出征时候,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人物——李迪。此前说过,蒙士谦要当兵的消息就是这小子给漏出去的。三年前他和蒙士谦因为南云峰打了一场血架,被蒙士谦拿一把菜刀从厂子追到中心广场台,流血流了满背,竟然也没死,只是留了满背的疤。这一架之后,人人都说这个泼皮怕是要找蒙家寻仇,要蒙士谦和南云峰多加点小心,可他像是受到了菩萨的点拨,人居然老实了,再不找南云峰的事,在蒙士谦面前头也总低着头,表现出臊眉耷眼的听话的样子,他在厂里再也不敢惹是生非,后头老凑到南云峰和蒙士谦旁边认错,说什么“我以后不惹事儿,打死不惹了,你们二位就别记恨我了。” 南云峰逐渐接纳了他,偶尔愿意搭理他。但蒙士谦还是冷冷地待他,有时和别人有说有笑的,看他凑上来立刻变了脸色,大喊一声“滚”。这也难怪,毕竟是文革时候在面前背后捅过刀子的人,按蒙士谦有仇必报的性子,那天留他一条命就算不错的了,怎么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和这厮玩到一起? 只是日久见人心,蒙士谦才发现这李迪是真心悔过。他向南家和蒙家以及文革时候得罪的各家各户登门道歉过,南云峰不想计较过去的事,接了他道歉就打发他走了,而蒙家人起先恶心他,他就跪到蒙家门口不停磕头,说自己错了,以后给你们蒙家当牛做马地赔罪。把头皮磕得出血,看了让阿琴和蒙母有些不落忍,想起过去李迪和蒙士谦玩得好的时候,这本来也该是个实诚心眼儿的孩子,怎么就弄到今天这般众叛亲离的田地了呢? 一来二去,蒙士谦对李迪的态度也逐渐软化,但他心里还是过不去以前的坎。他和李迪重新有了交流,见面点个头,轧钢帮个手,出门道个别,但还是不愿和他掺和太多,毕竟多年的友谊已经破裂,破镜想重圆,不是三言两语说说就行的事。 李迪这人也算得上奇人。倒不是说他这个货多么的有本事,而是说他性格异于常人,这点和蒙士谦、南云峰都异曲同工,这老几位如果是平平无奇的普通人,那这故事也就没什么好写的了。 内斗时期李迪的“冲锋陷阵”,连累了他李家与多个人家结仇结怨,特别是像蒙家这种平反之后声望很高的人家。所以四人帮粉碎后头,他家里人恨极了他,他爹要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放出话说不许他踏进李家一步,敢回去腿直接打断。他想,这什么亲情血浓于水也全是屁话,我虽然文革时候作恶多,可从来也没把刀子捅到家人身上去过,结果这时候家里人开始把我往外择了。那算逑了,我李迪从此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孑孑独立了!他那时候心想:“你们都说我坏,都在背后戳我脊梁骨,好,那老子就坏给你们看!”于是欺软怕硬,兴妖作怪的放任自流。和蒙士谦打了那一架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在众人眼里是个什么货色,这也是他自己作的,便想要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好好做个人了。 在后面的数十年里,有件一直让蒙士谦耿耿于怀的事,就是他觉得李迪比他更了解南云峰。后面发生的很多事,二人交谈的许多话都证实了这一点——李迪是全世界头一个看出南云峰身上有“仙人”特质的人(批注:这是李迪先生的原话,实在逗笑)。蒙士谦想不明白,怎么李迪这样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总想和南云峰这种心思深沉个性寡淡的人走在一起。这像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男人,李迪这么臭不要脸地贴上去,和南云峰能有什么共同语言?他不是最烦南云峰这样满腹经纶的文弱书生吗? 这事儿先按下,等会再表。蒙士谦去武装部参与征军时,那儿的领导果然看上了他,又知他在公社表现优异,说他觉悟高,愿意放下安稳生活,放下儿女情长扛起枪保家卫国,是条好汉。但戏剧的是,李迪竟然也跟了过去,对着领导直言自己和蒙士谦都在101厂,也想参军,上不了战场也没关系,哪怕当个基干民兵呢?武部领导并不知道李迪的过去,却喜欢李迪虎头虎脑的一股子冲劲,问他,小子,你知道民兵和正规兵的区别不?李迪说,正规兵是仨字儿,民兵俩字儿,正规兵比民兵厉害吧?领导乐了,拍着李迪的肩膀,说好小子,胡扯淡也能让你扯出来道理。 准了两人一同入伍。出来之后,蒙士谦往他脸上拍了一掌:“你胡扯八道啥?你怎的也要参军了?” 李迪跟在蒙士谦身后:“士谦,你去当兵,那我也去。我跟着你。” 蒙士谦骂他:“傻rou,你放你妈呢?你跟着我做甚?” 李迪说:“士谦,咱俩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你知道,我从小家里穷,叫别人瞧不上,就你们家不嫌弃我,就你乐意和我玩。我后来做了对不住你家的事,你当是给我个机会,让我也赎赎我的罪吧,我不想做白眼狼。这辈子我就想跟着你干,你走哪儿我跟哪儿。” 蒙士谦气得牙根儿痒痒,觉得李迪脑子叫驴踢了,他拧着李迪耳朵,像拖猪一样把李迪拖出了武装部。 “你脑壳给是叫猪蹬咯!你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干我jiba事?你以为上战场是干啥?拿着枪在战壕里躲着玩的?就跟咱过去捉迷藏似的?会死人噶!还他娘说什么正规兵三个字,你以为啥子都能当兵?连兵种是啥都不知道,滚jiba蛋!” 李迪揉了耳朵喊冤:“我刚是骗那个领导的。我知道民兵和基干民兵是啥意思,云峰哥跟我讲过。” 听到南云峰和李迪讲这些,蒙士谦心里好一阵不得劲儿,问李迪说:“你去克找过南云峰?你跟他说了啥?他又跟你说了啥?” 李迪解释:“昨天中午我吃饭时候告诉云峰哥,我说你要当兵,我想跟着你。云峰哥当时傻眼了,我猜他是为你担心。” “…继续说。”蒙士谦呵斥他。 “云峰哥就问我,士谦真要当兵吗?我说我不知道,他这么跟我讲的。他立马拧着眉毛,我赶紧顺着意思往下说,我说云峰哥,我想跟士谦一块进队伍,这当兵了也好相互照应着,可我都成了臭了街的熟脸了,就怕人家说我名声不好不要我啊!云峰哥就问我,李迪,你当真想当兵,认真想过了?我说没有,但是士谦去哪我去哪。士谦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他一听点头,就给我支了一招,他给我讲了好些兵种,还说让我今天跟着你一起去武装工作部,务必要在你对着那个领导说完之后再出声,我说的那些什么民兵,正规兵,那些话,都是云峰哥教我的。” “往下说!” “是是。我就问了,云峰哥,你教我这些话,万一派不上用场,明天不还是要抓瞎?云峰哥就说,不会的。只要你按着我说的去说去做,不会有别的问题。还要我尽量穿的得体,不要多说别的话,显得憨厚一些。” “他跟你讲这些东西干嘛?他跟你很熟?” “呵。我也纳闷噶。云峰哥愿意搭理我,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但我实在也不明白他怎么愿意帮我。要说云峰哥这人真神了嘿,讲部队的那些事头头是道,把我说傻了!我问他,哥,你一个钢厂里头炼钢的,怎个晓得这么多?他没回我。刚刚更是了,他教我的那些话一句不多一句不少,全派上用场了,连那个领导对我说的话,云峰哥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真他娘的邪!我瞧云峰哥是要成仙了。” 李迪添油加醋的表述让蒙士谦有些不好相信,他转而想起了昨天南云峰对他家人对他要参军的态度的预测,也是准的不行。可听李迪的意思,南云峰完全没有要拦他上战场当兵,还慷慨地为他出谋划策,这是几个意思呢? 大热的日头里,他后背有些出冷汗。 但他还是对李迪说:“你少瞎rou扯。云峰哥看书多,懂得自然多。当兵没脑子可不得行,你他娘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进了部队连命令都听不明白,上去就死逑!” 战争 蒙士谦和李迪一块儿入了伍,临走时,阿琴和父亲以及一些工友为二人送行。送别的人群里,少不了对他们的叮嘱和挂念,但蒙士谦心里并不痛快,因为送行的一行人里,没有南云峰的身影。 按理说不该,蒙士谦想,南云峰那么在意他,不该在这个重要时刻不到场。除非…他还是病着,病得严重了。 他带了两样东西离开:阿琴的那双嫁妆耳坠,以及夹着南云峰少年照片的。 咱们的边防部队,打越南不为了别的,就是自卫反击。在蒙士谦和李迪过去之前的二月,咱们就已经把越南打得屁滚尿流了。后来边境的老山,者阴山一带被猴子越界侵占了,我们才不得不攻防拨点地打,断断续续地打了十年有余。 入伍之前,蒙士谦和李迪都不知道,“新兵”和“老兵”的真正差距,不在于上了战场新兵犯怂,而在于新兵死得多,死得快,补得多,补得也快。对越作战,起初战场在国境,后来战况推进,我们基本是打进越南里头作战了,这样子远离国土去打,从本国各个军区抽调兵力耗时伤财,光是行军的时间都耽误多少场战斗了,为了前线及时补充兵源,才在靠近越南的几个省份里“就地取材”,整理士兵支援前线,再有,76年部队改编,79年时甲乙两部队数量上协调的不好,也间接推动了部队征兵,就是因为这个,蒙士谦和李迪才有了机会进部队里。 第一场仗打之前,蒙士谦还知道拉着李迪乖乖听话,死心眼儿地听死命令去打。这场“处女仗”让二人明白了一个道理:战场上能活下来,靠的是运气。指挥的让去前头,新兵们就扯直扯直地往前,一探出头,子弹就嗖嗖嗖地飞过来了,一排人出来还没踏出一个土沟,只剩下来蒙士谦和李迪俩人。卧倒在第二个沟里时候,蒙士谦喘着气儿,咧着嘴四周一看,看见李迪抱着枪的手哆嗦着,下头湿裤裆子了。 头一次小冲锋回去了,在猫耳洞里坐下,出汗湿了一身,蒙士谦把衣服脱了想透透气,没想到脱掉了衣服立马掉冰窖一样的湿冷,他开了些压缩干粮和蔬菜罐头,看李迪搁旁边傻坐着,岔着两条腿晾自己裤裆,就往他两腿之间踹了一脚。 “怂货,这不还没死吗?第一次上去就尿了裤裆了?给我们新兵丢人,吃!” 李迪护着自己的裆,接过来蒙士谦开了的干粮,想送到嘴里,眼泪水先掉了出来,吃了一嘴的食渣。 “士谦,这咋和我想的不一样啊?那些人都是和咱一起过来当兵的,头一天,十步远没有跑出去,怎么就没了?这也叫当兵?…这当的是你奶奶的皮鞋!” 蒙士谦移到他身边让他闭嘴,小声说:“这话你别胡乱讲,当兵的最忌讳说这些。”看了看四周众人都在讲话吃饭,又问李迪,“咋个?现在后悔去克跟我一同当兵了?” 李迪立刻抹了眼泪:“我不怕!士谦你都不怕,我怕个rou!” “那你哭个甚!” “…我是哭那些新兵,他们同我们系个样。这么十来个人几小时之前还是会说会吃会屙会尿的,现在人都凉了…唉…” 蒙士谦噤了声,不再说什么。坐到李迪旁头开罐头。看着铝铜盒里头漂着的油星在rou汤上转圈,想起刚刚中弹死在自己身边的战友,深吸了一口潮湿闷热腐臭的空气,死亡就在他和李迪的旁边静坐着,默默看着他们进食。 他开始恍惚,回想和南云峰通畅心意的夜晚。想起来南云峰对他的那些话。 现在的日子,是他想要的吗? “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是。” 因为听着子弹飞过自己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怵。他找到“折腾”的感觉了!不管李迪刚刚的话是不是瞎逞能,他蒙士谦是一点不怕那些打在战友身上的子弹拐个弯射到自己身上的!第二次战斗时,相互做好了心理建设的蒙士谦和李迪如鱼得水,配合得当,好像他们二人天生就适合这里,蒙士谦也重新认识到了李迪的生性勇猛和机灵,部队首长说二人完全不像新兵,俨然是在部队生活多年的老兵。 但战友牺牲的痛楚,如同慢性毒药,缓缓渗入蒙士谦的五脏六腑,让他在月明星稀,蚊声雷动的夜里不住地掉泪。这样的悲痛一点不剩的化作了奋勇杀敌的力量。在特殊行动前喝着茅台“壮行酒”时,在饿着肚子吃下烧心的猪油罐头时,在拼死把落到洞口的炮弹搬出去时,他心里想着,我可不是为了我一人在打仗,我是为了我那些枉死的兄弟!他们但凡有我这样幸运一丁点,那现在喝茅台吃猪rou立军功的不就是他们了么?我蒙士谦活到现在,靠的不是什么战斗天赋,更不是啥子一腔热血,就是靠运气呀!是我的这些战友替了我去找阎王爷,才把我挡到阎罗殿外头的。这些战友们,那个不是在临死时候顶天立地的汉子,若不是上了战场,哪个不是自己屋头的顶梁柱?现在都战死在了异国的壕沟中,连尸骨都恐怕要埋在这片湿润的苔地里。是他们用他们的命,换回了我蒙士谦的命啊!所以我吃猪rou,是在替他们吃猪rou,我喝茅台,是在替他们喝茅台,我杀掉一个敌人,这人头都要均到他们的头上,我不是个人,我的肩上背负着许许多多的英雄的灵魂… 就这么折腾着,不怕死着,二人不停地学习军事知识和技能,蒙士谦第二年就成了班长,多次受到嘉奖,参与过许许多多任务,85年出境抵近,他主动请求出战,4个月内执行过12次侦查任务。他冲锋过,突围过,摧毁过火炮和屯兵工事,背着电台穿越火线过,扛着负伤战友在爬满毒虫的洼地里隐蔽过。他曾经被炮弹爆炸的气浪兜到空中两三米又落下来摔伤过腿,被丛林里的潮虫咬烂了腿后伤口在猫耳洞沤烂生虫,眼看着一个内脏被震破的战友在自己背上吐着血沫咽了气…生和死,就在一念之间,一脚踩偏,万劫不复。经历的生死多了,他逐渐不会在看着战友的瞳孔失焦时留下泪水了,也不会听从负伤战友的“士谦,别管我了,你快走”,闭上眼睛休息时,他的眼前飘过的都是炮火在视网膜下的红黄交替的视觉遗像,连梦中都是敌人近在咫尺的呼吸以及竹虫爬上脖子时的刺痛感。 蒙士谦一共负过三次重伤。第一次,是他被流弹击中腹部,肠子都炸了出来拖了一地,开膛破肚时他已经在应激反应下失痛了,李迪和另一个名叫黄文菁的老兵就在他身边,他只差一口气。 他扯住李迪的脚踝:“哥们这下儿赶上了…”说完还笑了一下。黄文菁右臂已经被炸断,用不熟练的左手端着机关枪朝外围一同乱扫,他冲着李迪大喊: “你带着阿蒙快跑!” 李迪的右眼珠暴血了,他护着蒙士谦不断涌血的肚子说:“要走一起走噶!我们俩私跟着走了,你咋个办!” 黄文菁急了,第一波敌人就要反扑上来,他伏在战壕底下,指着蒙士谦的肚子说:“我走不了了,李迪,我资历比你们老,我现在命令你,把蒙士谦流出来的肠子塞回去,我不管你扛着他,抱着他还是拖着他,把他连人带肠子给我送到安全的地方,快点!” “哥,咱不是不能一起走克,我们从索子沟后头绕一下,从山后的钩子里穿过去,再…” 机关枪的枪口缓缓移上了蒙士谦的肚子,黄文菁翻着白眼说:“滚,你再扯淡,我立马突突了他,我干的出来这种事,赶紧滚!” 李迪咬着牙,把蒙士谦扛着走了。蒙士谦的身子渐渐冷了,他肚皮漏风,里头和外头一起冷,只能用手塞住那儿的豁口,不叫肠子肚子跑出来。他听不清李迪和黄文菁的争吵,只觉得世界的一切离他远去,他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他的眼前浮现出的,是剪了齐颔短发的阿琴举起来饭勺敲六四的屁股的画面。 这是他伤的最重的一次,模糊着在医区醒来时,军医们聚在他身边缝合他的肚子,他渐渐能感觉到胃部有一点疼痛,针线穿破皮rou摩擦的感觉十分清晰,却又听见了父亲对他的呵斥: “你一朝战死,让你老婆孩子怎么过活!” 这时候蒙士谦已知自己死不了了,所以奋力扯了嘴角笑了一下,一旁给军医擦汗的小帮手看见了,还以为是他的面部神经也受损了。他就张了嘴,一口稠血淌了出来,说: “哇,姑娘。一点都不痛哟…” 醒来时,李迪陪在他身边。蒙士谦的身体还动不了,他翕动了嘴唇,李迪俯身把耳朵贴上去,他的第一句话是:“黄文菁呢?” 李迪的右眼被包扎了起来,他帮着给蒙士谦垫起一块枕头,说:“没了。” 蒙士谦抬起来右手,食指弯着指着自己的肚子:“我身上的每个部件,都是用别人的命换过来的。左腿是怀乐,右肩是阿恭,现在,肠子是文菁哥。” 养伤的时日,蒙士谦叫李迪把拿了过来,李迪说他装样子,是猪八戒戴眼镜冒充大学生,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书。但他并不是要看书的内容,而是拿出了南云峰的照片偷偷看。李迪哪次过来探视,蒙士谦都盯着照片发呆,有一会他趁蒙不备,把照片夺到了自己手里。 “哇,这是谁啊?” “…还给我!” 李迪拿着照片和蒙士谦的脸比了又比,打着哈哈说:“士谦,你没这么秀气吧?” “去你娘的,还给我!” “你说这是谁,我就给你。” 无奈,蒙士谦只能说了南云峰的名字。 李迪惊讶:“我瞅你天天盯着这照相片看,还以为是你婆娘的,想不到是云峰哥,你咋个有他的照片?” 蒙士谦把照片夺回来夹在书里:“管你jiba事。” 李迪感叹:“云峰哥小时候真是排场。比小女娃都漂亮的,可惜了他独眼儿。”说完又觉得背上的疤隐隐作痛,赶紧说自己乱讲的。 蒙士谦总盯南云峰的照片,李迪过来了他也不和李迪说话,李迪觉得无聊,慢慢地竟捡了来看。他文化水平低,那些意义深刻的长短句他不看,也看不懂,只挑他明白的看,三五天竟把整本书翻阅完了,点着头对蒙士谦说:“士谦,这是好书哟。” 蒙士谦白他一眼:“个盲流子,看得懂吗?” 李迪找出来他折角的书页,手点着句子念了起来:“「钱能够带来人世间最最宝贵的东西——不求人」。这是实话,连洋鬼子都跟我想的一样!” 蒙士谦把书拿过来,李迪说的地方连他都还没看到呢,但他一眼就看见了邻页上的另一句话,是被南云峰画了线,写了不少批注感想的:「有些人对做某一件事情具有那样强烈的欲望,连自己也刹不住车,他们非做不可。为了满足内心的渴望,他们什么都可以牺牲。」 他说:“你他娘掉钱眼了,只看得见钱,说明你和洋鬼子一样做资本主义美梦。” 李迪赶紧摆手:“嘘嘘嘘——可不敢乱说这话,咱们都是接受社会主义教育的,不能这点诱惑都经受不住。” 蒙士谦躺了下去,不再搭理李迪的碎嘴,但他心里满满的都是那句话。他想,原来能写的出来世界名着的文化人所思所想也和他们这些当兵吃粮的大老粗差不多,和南云峰这样普普通通地追寻生命意义的小人物也差不多,在寻求“托心之事”的事儿上,他们可以达到精神层面上的一致性。 他此刻觉得自己幸运了。连洋人大作家都说人要鬼迷日眼地必须找到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儿,足以说明这件事对全人类来讲有多重要。自己已经找到了,就是“折腾”,虽然“折腾”的代价有点大,上战场几次三番用命来换取实现价值的成就感,但蒙士谦也觉得值得。南云峰也已经找到了,就是看书,他同样为了看更多的书,不惜以健康为代价,“衣带渐宽终不悔”。那他认识的其他的人呢?李迪,阿琴,父亲母亲,远在家乡的工友们,忠骨埋于山高林密的异国的战友们,这些人,他们找到那件非做不可的事情了吗? 第二次负伤,是在某次出击拔点高地时,突击队长正往山头头冲,随后中弹受伤,蒙士谦冲上去给他包扎伤口,突击队长果然让他快跑,说什么也不下火线,誓要清除山洞内残敌。后头权昕也赶上来。蒙士谦就和权昕陪着队长一同拔点。子弹打穿了权昕的脸皮,蒙士谦扑到他身上想先将他带走,他口齿不清地说:“带队长走。” 一边说一边从脸颊的窟窿眼里冒血。 “我先护着你走,我再回来掩护队长!” “吾。吾跑不动,跑不动。” “不是他娘的嘴坏了吗,怎么跑不动啊?你又不是用嘴跑。” “跑不动,跑不动…” 权昕干脆躺下了,身上还有些弹夹和手榴弹,便把手榴弹卸下来拉了环用力向着沟外头丢,作为突击队员的蒙士谦身背电台向指挥部汇报前沿阵地已经突破。这时队长头部受伤严重,蒙士谦和权昕冒着密集的火力将已经昏迷的队长背下高点,撤退道路上,曾经做过第一诱捕手的权昕跑在了蒙士谦前头,却不幸触碰地雷牺牲,飞出来的一枚弹片划伤了蒙士谦的左眼,视界的一半变得黑红交叠着,他忍着剧痛把队长带回了阵地。 作战结束后,蒙士谦和队长都被记了一等战功,两人都要求把自己的一等功让给牺牲的权昕。养伤时,他会刻意地转动眼珠,感受左眼晶状体和破损的玻璃体在眼窝里磨动时顿顿的奇怪感受与尖锐刺痛,他一度认为自己的左眼从此失明,却并不为此而尤怨,反而为自己终于成为了和南云峰“一样的人”而沉思,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南云峰在人前时常是歪着头的——眼伤引发的偏头痛牵动着头内部的复杂的交感神经,让他无法直的起头。 李迪也负伤了,他被炸断了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猪油罐头吃多了,战士们都觉得舌头打滑,看到猪rou都想吐的,李迪就收了他与蒙士谦的猪rou罐头拿去和别的战士们交换,这时候李迪深藏在血脉之中的天才般的经商头脑初现。战时弄包好烟抽不容易,李迪精打细算着,用猪rou换过来好些烤烟和旱烟给蒙士谦享受。开包的烟得抓紧抽,不然受了潮抽的没滋没味,烟叶燃不起来。蒙士谦的眼睛不能太受烟熏,李迪就拉了他从洞里出来,对着满山的绿树吞云吐雾。 蒙士谦抽了一口被呛,咳嗽一声,左眼被挤压受力,就开始疼。 “嬲的!士谦,美国人是真厉害!” “你啥意思?” “他们的地雷用探测器探不出来!你看看猴子们,用的是清一色的美式装备,这美国佬们的东西是真好使啊!要是我们也有这些家伙事儿,整个越南都能被打成我们的地盘了!他娘…” 对美式装备的大吹特吹在这时候就让李迪在心中种下了“美国梦”的种子。这也为后期他的“崇洋媚外”(徐家清的批注:这里是夸张的说法。李迪先生并不是不爱国的,但是老东西或许很看不惯他这一点。)埋下了伏笔。 “当然好使了。美国二战就是靠军火发家的,他们军备质量要是拉逼,能赚那么多钱?他们要是没两口气,敢和苏联冷战?” “我说你眼睛…”李迪用残废的左手夹住烟,指着蒙士谦脑袋上有些渗血的绷带,“啥时候能拆了?” “拆个rou。瞎了。我也是独眼龙了。” 蒙士谦用手指捻灭烟头,把烟蒂弹到了洞下头。他和李迪都是在入伍后的第二年学会抽烟的,这个用烟头抹指纹的习惯,他也想不起来是如何养成的了。兴许是受伤多了,为了忍伤口的疼痛,就需要用烟头烫手的疼痛来分散注意力。到后来用指头灭烟,手指上叫烫出一层厚厚的痂,根本没有感觉了。 他已经适应了独眼的生活。他发现虽然伤的是左眼,但右眼也莫名其妙地变花了,视角的范围缩小,想看清东西时总是要凑近了,用手摸,用鼻子嗅,甚至用舌头舔,用旁的感官辅助着,眼睛才能确定这是什么。每次想落泪时,左眼就瘙痒不止,伴随有泪水从伤口处渗出的辣痛感。拆线时他重获光明,一下子又清晰广阔的世界让他甚至再度投入战斗时难以适应。只有在夜里闭上双眼时,他才觉得这世界不是左右抖动的,他想起照片上南云峰明亮的双眼…啊,他不到二十岁便瞎了左眼,受着残废的疾苦已经十几年了,他又那么容易落泪,这十几年,他每日都是这样的吗? 第三次负伤,是部队要挑选一批战士往老山前线参与作战,蒙士谦和李迪主动报名,在一次活动中,他们和十来名侦查战士前往马崩方向越军一个阵地设伏,抓捕对方11人,回撤至某山垭口,被高处敌人以火力阻断去路,李迪立即指挥侦查部展开还击,交战时蒙士谦胸部中弹,将倒下了,李迪把他扛起。蒙士谦伏在李迪耳边说: “你自己走吧。我想我是时候死在这里了。” 李迪迅捷得如同猫儿,声音却木木呆呆:“士谦,我可从没听你说过这些扯淡的话。你别让我瞧不起你。” 蒙士谦扯了李迪的左耳,在耳廓上用尽全力咬了一口,但他似乎意识不到自己的那点力气根本无法制止李迪。 “士谦,你还不如一只蝲蝲蛄咬的我疼呢。” “你丢了我,走吧。李迪,我是得死在这的人。” “错了你娘的!”李迪破口大骂,“若说非死在这,那该死的人也得是我李迪!我人见人嫌,连家里人都不愿意接受。你不一样,你有老婆孩子父母双亲,说什么死不死!你砍我背上的十来刀我都记着呢,我必须得亲手还回来!你等我报仇雪恨了再…” 李迪的声音逐渐远去,蒙士谦已经昏迷了。 这次的伤养好时,部队要凯旋了。沙场“折腾”十年,蒙士谦觉得也算是够了,他不在乎自己拿了多少功勋荣誉,至少返回家乡时候,他和李迪都不算缺胳膊少腿,鼻子眼睛凑合着还能用。虽然战火的淬炼让这两个大半小伙子年轻的容貌折损不少,但同时也赋予了二人鹤立鸡群的非凡气质和血气方刚、杀伐果断和不屈从命运的性格,这种气质和性格将伴随蒙士谦的往后余生,指引他在多个至关重要的分岔路口做出里程碑式的决定。返乡时,车站挤满了迎接的人,蒙士谦看着这些陌生和熟悉夹杂的面孔,眼泪一下子出涌不止。 这高低攒动的人头之中,依旧没有他日思夜想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