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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春雨绵绵。 宋湫推开门的时候,满庭新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他深吸了一口气,雨后的清晨,泥土和草木的芬香令人心旷神怡。 照旧的,宋湫兴致勃勃地跟随着专门侍弄花草的小丫鬟一起扶起被风雨压倒的云昙花,虚心地向小丫鬟请教修剪花叶的技巧方法。 吃过早饭后,宋湫坐在窗边,面对着一副残局,回想着沈映棠教过他的落子规则,自己各执黑白双子,与自己对弈。 过了许久,宋湫终于落下一颗黑子,他有些恼怒似的伸手打乱了一盘已至无解的死局,轻轻地抒了一口气,心想道:果然他还是不适合这么困难的玩意儿打发时间。 而沈映棠本人,则是博闻强识、涉猎广泛,从琴棋书画的技艺,再到四书五经的知识,几乎就没有他不擅长的东西。 宋湫脑子里回忆着沈映棠从身后抱着他,执着他的手教他落子的情景,那轻柔的、温情的声音似温热的泉水流淌而过,他耐心地教导他,对弈就像无声的厮杀,讲究步步为营,倾轧对手,直至将对方逼入绝境,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沈映棠棋风诡谲多变,最擅长诱敌深入、剑走偏锋,出奇制胜。宋湫在与他的数次对弈之中,深刻地感受到了他那种深谋远虑、运筹帷幄、徐徐图之的风格。 他还是学不会沈映棠那种善刀而藏不露声色的运棋风格。 于是宋湫干脆放弃,起身理了理稍微有些褶皱的衣服,推门出去了。守在门边的小厮见宋湫出来,忙迎身上去,恭恭敬敬地问道:“大少奶奶可是需要什么东西?您尽管吩咐,小人即刻照办。” “也倒是没有。”宋湫迟疑了一下,想起来已经一天不见的沈映棠,脑子里兜兜转转地回忆起来,好些日子之前,他同沈映棠一起去清平观上香时,在后院厢房里所吃过的那种玉兰花糕。 索性他闲来无事,不如去清平观里再赏赏花,顺带去请教请教那道观中的小道士,这糕点是如何制作的。等沈映棠治病结束了,他也亲手做一份给他尝尝。 宋湫同那小厮说了自己的想法,小厮了然地点了点头,恭敬道:“小人去叫阿林和阿龙跟着您一起去。他们常去山里采药,对山里的环境更加熟悉些。” 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宋湫看有些阴沉的天色可能会下雨,想了想,带上了一把油纸伞,便在两个家丁的陪伴下往山上的清平观去了。 时隔多日再次造访清平观,宋湫跨进门内,那常常在大殿前扫洒的小道士仍旧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有些陈旧的扫帚,一丝不苟地扫着地上的落花。 小道士记性很好,还记得宋湫这位数日之前造访过的香客,他表情严肃到有点令人莫名,一板一眼地作揖行礼,波澜不惊地问道:“信士好久不见了,近来可还安好?” “好的。”宋湫微微地笑了一下,也还了一礼,问小道士道:“小师傅,我想来请教一下,那茶点的做法,不知小师傅可有时间指点一下?” “自然可以。”小道士微微颔首,表情和语气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如出一辙的淡漠,像是没有情绪起伏的泥人,“信士先去一旁小坐片刻,容我先把花瓣打扫完。” 宋湫笑了一声,在墙角捡了一把扫帚,同小道士一起清扫着满地的玉兰花瓣,他微微一笑,轻快地说道:“小师傅,我帮你一起扫罢。” “多谢信士。”小道士目不斜视地扫着地上的花瓣。 那两个家丁本来也想上前来帮忙,宋湫没那么多规矩,就让他们到一边的走廊下坐着歇息去了。他一边清扫花瓣,一边问那小道士:“小师傅,怎么不见静白道长?” 小道士用竹编的撮箕铲起一堆花瓣,倒进一旁的竹篓里去,淡声回答道:“师傅又外出云游去了,归期不定。” “这样啊。” 在宋湫的帮忙之下,面积不大的庭院很快就清扫完毕了。小道士带着宋湫进了后院的厨房,他从院子里的井中打上来一桶水,自己洗干净了手,又让宋湫也洗完了手,随后带着宋湫进了厨房,拿出面粉和现摘的花瓣教宋湫制作糕点。 宋湫用石杵捣碎花瓣,小道士则在旁边从容淡定地和面。他一边制作糕点,一边细致地给宋湫讲解,宋湫听得认真。 时间如流水一般地过去。 等宋湫告退的时候,天色已晚。小道士把他们送到门边,待人走远了,便合上褪了色剥了漆的大门,回去歇息了。 宋湫回来的时候,恰好赶上了别院中的下人们自发组织的烧烤。宋湫好奇地凑过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进山采药的几个家丁猎到了一头鹿,在他们回来之前就已经宰杀好了,正准备在庭院中架个架子烤来吃。 下人们都很喜欢宋湫这个性格温和不骄不躁的主子,便热情地邀请他一起来吃烤鹿rou。宋湫盛情难却,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坐下了。 下过雨的夜晚山风微凉,吹得人忍不住打寒颤。宋湫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耳边是熙熙攘攘的谈笑之声,半点没觉得寒冷。 席间本来谈天说地热闹非凡的人群忽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瞬,大家端着酒杯抬着鹿rou面面相觑一会,各自回过神来之后不由得齐齐发笑。 也不知道是谁神神秘秘的声音在人群之中响起来,刻意压低了点声调,故作玄虚地说道:“我听老一辈的人说,本来热热闹闹的人群突然没声儿了,是有山精从旁边路过呢。” 有人笑骂那人胡说八道,也有人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也听过这种说法。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精怪秘闻的各种传说上。 坐在稍远一些的角落里的阿林突然爽朗地笑了一声,随口道:“我小时候爷爷还给我讲过一些凌夷山里生存着的妖怪的事情。” “那妖怪来去无踪,唯独喜欢在雨夜里出没,没有人见过它的模样,说它长什么样子的说法都有。爷爷说这妖怪性情乖癖,喜怒无常,若是撞见了雨夜里出门的生人,就把人掠到杳无人烟的山林里去,挖了心肺慢慢享用。” 有人很明显不相信,又追问了许多细节,还有人也兴致勃勃地补充讲述了以前听过的其他的志怪奇谈。 为了那莫须有的妖怪到底是长着人脸还是猴子脸,各执一词的几个人吵成一团,很明显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争得面红耳赤,好不热闹。 混坐在人群之中的宋湫一面吃烤好的鹿rou,一面支颐听着,乐不可支。 待酒足饭饱收拾完东西之后,人群就散开各自回去睡觉了。 夜里又下了一场雨。 本来躺在床上枕听雨声入眠的宋湫突然睁开了眼,他的手肘撑着身体坐起来靠在床头,手指把衣领扯开点,躁郁地抒了一口气。宋湫抬手擦去额角上渗出的细汗,懊恼不已,他有些后悔自己贪那鹿rou的鲜香诱人便多吃了几块。 鹿rou虽是滋补,却也性躁,这才多久,就烧得他出了一身的汗,睡都睡不着了。宋湫掀开被子下床,摸黑赤足走到桌子边,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清凉苦涩的茶水冲散了几分他身体里无处发泄的热气。 连连饮下了三杯冷茶,宋湫才觉得身体里的火气消散了个一干二净。他露出一个微微有些苦恼的表情,正准备折返回去床上躺下,那视线余光里,却看到窗外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是个人影一般。 宋湫吓了一跳:“是谁?!” 无人应答。 风声雨声钻进他的耳朵里,窗外那片茂密的竹林被风雨拍打得哗啦作响。 静了好一会,宋湫以为自己可能是眼花看错了,他放下心来,眼睛不由自主地又投向窗外。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就毛骨悚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窗外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道瘦长的灰影,细瘦纤长的,全然不可能是个人的影子。那影子低下身来,像是在很努力地垂下脖子窥探里面的事物似的。一双闪着红光的、充满了贪欲的眼睛一闪而过,随即又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消失不见了。 唯有那个立在窗外的影子,一动不动地沉默着,仿佛在与宋湫对峙似的。 宋湫心惊rou跳,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待回过神来之后,他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摸到放在床头的外套披上,准备出去一探究竟。他本质上其实并不怎么害怕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他怕被外面那东西听到脚步声,连鞋也没穿,随后他蹑手蹑脚地绕到门边去了。 宋湫轻手轻脚地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疾风骤雨差点把他吹了个跟头,凌乱的雨丝顷刻之间就把他身上全都给打湿了。他摸了一把脸上的冰凉雨水,抬脚跨出门,背部贴在墙壁上,尽可能放轻了动作,沿着墙壁往刚刚那道瘦长的黑影站立的窗口而去。 宋湫紧张得浑身紧绷成一张弓,他暗自握紧了拳头,跨过转角的一瞬间,头皮都绷紧了。待看清了周遭的情景之后,宋湫松了一口气,那窗户边什么也没有。 极度的紧张放松下来之后,他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原来竟然是自己吓唬自己了。宋湫本来有些放松的表情,在眼睛看到地面上两个湿漉漉黑糊糊的脚印时候,立刻一僵。 他的全身立刻就发麻了,一股不可名状的阴寒和颤栗席卷全身。在闪电一闪而逝的惨白电光里,他看到自己面前的地上拖曳出一个细长的瘦影,来自他的身后。 宋湫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猛的回头,下一刻,他就失去了意识。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混沌不清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张獠牙雪白尖细的嘴巴。 黑影拖起倒在地上的宋湫,往深邃黑暗的竹林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