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天玄宗思过崖边,陈开司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在这站了很长时间,长到足够让喧嚣的山风吹乱他总是一丝不苟的冠发和整齐熨帖的白衫。 这风实在是太大了,好像正在把陈开司的所有的温度、力气和意志一点点地吹散。 接着,他就像一张破碎的白纸一样在风的裹挟下坠入崖底。 陈开司感受着周围的石壁飞快地变化,最后他一翻身,轻巧的悬停在了崖底的谭面上。 这一招还是翎儿教他的。 思绪像开了闸的洪水,他怎么又在想翎儿了。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从他弃翎儿而去那天开始,流言四起。几大势力便暗中借此向天玄宗施压,有的是隐隐的威胁,有的是暗暗的示好。 处理繁杂的公务,揣测信件中真正的意图,漂亮地与之周旋、推拉已经让陈开司心力交瘁。 而研学会之后,各大派之间的矛盾被摆上台面,互相之间再也无法粉饰太平,只能走向对立。 这时,修仙界唯一的女修宗门——万花斋斋主怀印真人突然爆出了她当初还是初级弟子时,因容貌出众而被管事献给高层各大长老充作鼎炉一事。 春雪居士和师尊的丑事本就让修真界的女修们愤恨不满,而怀印真人这样破釜沉舟的勇气更是让许多女弟子收到感召,纷纷站出来控诉自己遭受的不公和迫害,退出了原本的门派加入了万花斋。 一时间万花斋的势力飞速增长,隐隐有赶上老一派大宗的的趋势。 先是借讨伐春雪居士之名攻击背后的悬青派,再有协众多女尊者亲自施压逼退了包括丰虚真正在内的众多宗门的中流砥柱。 大范围的权力变更让平静了数百年之久的修真界局势变得扑朔迷离,暗流涌动。 而自己这边,因为和龙翎毁约一事后声望不再,就算被师尊委以代理宗主之职也仍有人不断质疑、刁难,各峰长老及其他的师兄们也都对他胯下之座虎视眈眈。 但这个天下第一宗宗主之位对他而言只是个囚禁他百年的枷锁,是他逃也逃不开的恩情和责任罢了。 他是孤儿,自小被师尊收养于膝下,当作掌门的接任人培养。 这百年来,他修的是无情道,遵的却是人世规。师尊在课堂上教他光明磊落,修身律己;私下里却教他巧言令色,鬼蜮伎俩。 他教导宗门师弟,口中说的是惩恶扬善,剑光斩的是妖魔邪祟,戒尺下打的是红尘万丈,欲念牵缠。 他处理宗门事务,耳中听的是仁义道德,手上拿的是珠玉算盘,心里藏的是利益轻重,锱铢较量。 他觉得自己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是仙,一半是人。 成真仙,修大道,得长生,得长生后以超脱于万物,可世俗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就连半只脚踏入化神之境的师尊也无法逃脱,那自己又何时才能自由? 直到遇见了翎儿,他才知道天底下居然可以有这么自在的人。 初见翎儿,是在御风山的夜宴上。那时的翎儿,一身布衣,脚着草履,发髻散乱也不掩绝代风华。 面对权贵,他直言不讳;面对中伤,他谈笑以对。 他那银色的双眸里,无惧、无畏,没有傲慢,没有谄媚,只有一尘不染的纤白,仿佛一面镜子,照出了面前所有人的丑恶、虚伪。 那些约定俗成的,不可言说的一切,通通被他一往无前的好奇心和敢于质疑所有的勇气击碎,再纷纷扬扬地撒在所有人的头上。 痛快,真是痛快。 那些华美的遮羞布被掀开后,他觉得呼吸都顺畅了许多,峰顶的山风都变得凉爽了起来。 原来神仙是这样地自在,没有规则,没有束缚,只需随心而动,从心所欲,所以人人都向往成仙。 只是向往只能是向往,只要人身边还要有人,人就只能是人。而这个美丽的仙人,就当作他心中珍藏的美好的梦吧。 所幸,命运眷顾,他能再次遇见翎儿,与他同游山河,仗剑天涯。兴起时对月当歌,兴尽时和衣而眠。如此,一剑,两人,爱徒三只,足矣。 但梦终有醒来的一天,他终归要回到这尘世中去。可去过仙境的人,再看多美的山海都有瑕疵,这俗世的一切让自己更加难以忍受。 每当他累得喘不上气时,连睡梦中也都是恐怖的梦魇,只有想着翎儿时才能让他的心绪稍微平静一下。 算了,反正一切也快要结束了。 他看了看掌心暗暗游动的银色纹路,轻微地刺痛让他忍不住皱眉。 说起来,这寒潭还是翎儿发现的。 当时他领着翎儿参观玉昆山,正在思过崖边给翎儿讲故事呢,翎儿突然毫无预兆地跳了下去。 他是第一次这么惊慌失措,他就看着眼前的翎儿慢慢变成一个小点,任他怎么追也追不上。然后,眼前炸起了一个大水花,淋了他满头。 陈开司又不能抑制地回忆起了与翎儿有关的一切。他放任自己跌落进崖底的深潭中,奇怪,当时的潭水有这么冷吗? 也好,自己实在需要冷静一下。 陈开司感觉自己在往谭底的深处不断下沉,与翎儿的回忆就像潭水一般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他,捂住了他的鼻子,堵住了他的嘴巴,让他在只有他和翎儿的世界里,幸福地,安宁地慢慢停止呼吸。 他记得当时他都顾不上谨慎,追着翎儿飞进了谭里,还呛了几口水。而翎儿不知道从哪里游了上来,抱住自己的腰,他乌黑的长发在水中散开。自己隔着一层潭水看他看得并不真切,只知道他也在看着自己笑,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那时候翎儿倒不是仙人了,而像是摄人心魄的妖精,看得他喉咙发紧,身体发烫。 对了,翎儿的长发也像这海藻一样顺滑,轻轻一扯就容易散开,也不知道他的徒弟们能不能帮他梳好头发。 海藻? 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向陈开司的腰,接着,陈开司和一个不明物体在空中划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重重地摔在了岸边。 “你还好吗?你还好吗?……” 眼前有着海藻般黑发的女人重重地拍打着陈开司的左脸,被堪堪遮住的胸脯在陈开司的眼前跳来跳去…… “……” …… “老板,加上后面那俩的吨位的话,今天就只能先拉你们去赤平镇了吼。” “得加钱的吼。” “行行行。” 黑招呼完车夫,一上车,就看见坐在靠后一些的龙翎窝在黑熊的肚子上,两只手揪着趴在地上的灰狼的毛,冲着他眨眼。 而坐在微微翘起的前对角的小蝴蝶抱着臂,盯着地板,车厢的气压低得不行。 “……” “害,就一个魔物而已,也不必太紧张。” “什么叫就一个魔物?谁知道你们魔界的魔物有什么毒!万一伤着我师尊怎么办?好啊,我就知道你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黑坐在柯琛旁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训,而让他代为受过的罪魁祸首已经岔着大字躺在熊肚子上玩rou垫了。 黑真想上去掐住他的小肚皮,问这个小坏蛋你的心肝到底哪里去了。 柯琛冲着黑骂够了,便坐到他师尊身边,自然地靠在龙翎肩上,马车那角rou眼可见地又陷下去了一截。 “师尊,我刚刚的话你也听一听,我们可是约法三章过的,你可不能再这样了……” 龙翎嗯嗯嗯地点头,手又揪上了灰狼背上的那两撮毛。 黑看那两只攒着的小手觉得可爱得紧,便也想过去坐。 “你干嘛?你别过来!车要翻了!” 柯琛张牙舞爪地挥手,像只在保护小猫的猫mama。 为什么这张漂亮的脸可以做出这么可怕的表情? 他装作可怜巴巴地样子看向龙翎,希望他能念在自己刚刚替他被骂一通的份上,帮他说说话。 可龙翎飞快地抬眼看了看他后,就又去揪那两搓毛了。 别揪了!再揪就秃了! 于是黑就一人坐在马车对角,看着那师徒四人岁月静好,其乐融融。 看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