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往事(剧情章)
他递来一沓书信,第一份写着“报高丞相书”,落款是何之敬。 何之敬?沈辰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展开一看,通篇都是义兴郡公府的动向,从赵鸿光的出行时刻、府中来访、宴请宾客到物什采买,甚至连府中下人对话都摘录罗列。 “这是……”沈辰抬头,李肃羽道:“何之敬,天嘉八年调任郢州长史,自此日夜监视赵大将军,将义兴郡公府内事宜逐月汇报于高湛。” 沈辰匆匆往下翻,第二份文书是赵氏所掌天德军的驻防和军营布防图,落款人郢州司马郑伯骁,第三份则是赵鸿光之子赵剑河在桂州任游击将军的近况,往下的每份文书,均围绕着义兴郡公府众人,落款人不尽相同,有些沈辰从未听说,有些是他所熟知的朝中官吏,甚至还有三品高官。 在最底下的,却是一封落款赵鸿光的檄文,他以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八州都督名义向武州刺史袁敏善、江州刺史岑利筇、湘州刺史奚潜等七州刺史传信,称沈庄恣情性暴,酷虐失德,邀诸刺史与他一同起兵反叛,将来平分天下云云。 沈辰瞳孔一缩,手抖得差点拿不住纸,再定睛一看,檄文中不少字被涂抹,多处以朱笔圈出,旁边注有小字,一看就是份被人修订过的草拟文书。 但这上方的朱笔字迹…… “父皇……”沈辰木然道,“果然……最终还是他。” 陈国天嘉十年,江州刺史岑利筇以密折上表陈国主沈庄,告发义兴郡公赵鸿光密谋造反,并附上赵鸿光亲笔檄文,沈庄秘而不宣,同月,郢州长史何之敬上表朝廷,称郢州大量甲胄和弓弩丢失,沈庄派右卫将军黄越为新任郢州刺史,持节,加封军事都督,前去彻查,最终在赵鸿光郊外别院搜出私藏甲胄。 黄越暗中调动三千精兵围攻义兴郡公府,尽诛,赵鸿光被押解至建康。沈庄任丞相高湛为主审,与刑部、大理寺会审,在檄文和甲胄的罪证下,赵鸿光以谋逆罪处死,念其有功,赐赵鸿光与其子赵剑河自尽,其余赵氏族人流放交州。 沈辰深吸了一口气,道:“七年前,我回到宫廷,第一个想找的就是那份檄文,偏偏大理寺在天嘉十一年走火,所有和义兴郡公有关的资料都被焚毁,” “现在看来,当年所谓的亲笔檄文确实是伪造的。”沈辰目光落在檄文上,“外祖戎马一生,字迹刚健,这檄文上的字迹虽然形似九成,却没有神韵。” 但是刑部名家何其多,怎会辨别不出真伪,沈庄对赵鸿光的字迹又怎能不熟悉! “难怪母妃才会说……既有杀心,唯有一死。” 在赵鸿光被押解至建康,传得皇庭满城风雨,熙宁殿人人惶恐时,他的母妃赵迢遥却一直异常镇定,哪怕是父兄被赐死时她都没有动容。 直到林槐夏潜入宫中,母妃将自己托付于他后,脸上露出了解脱的笑容。 “阿辰,答应母妃,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至于这赵家的仇,我自当亲手来了解!” 那夜,他亲眼见母妃持剑斩杀,一路闯入紫微殿内,将沈庄削去玉冠,吓得魂飞魄散,只恨宫中供奉出手,母妃不敌,在被擒之前,她高声诅咒沈庄必将暴毙身亡,挫骨扬灰,旋即自刎殿前。 幼年回忆纷至沓来,沈辰闭了闭眼睛,方才道:“高湛留下往来之人的书信,应当是害怕他们往后生了异心,想以此要挟让他们继续听命。至于沈庄这份批注过的檄文……” 他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难道是怕陛下哪天突然翻脸,将他丢卒保帅吗?” 赵鸿光为累世大将,威震陈国,曾深受朝野上下敬重,若谋逆案被人翻出,沈庄必将全部罪责推至高湛身上,到时候他的下场只有午门斩首,一族尽诛了。 “也幸好他在暗室里藏了这份批注过的檄文。”李肃羽道,“此前镜湖流水查到过高湛招揽的民间异士,但去寻时都已被灭口。有了这份檄文,便可为赵大将军平反。” “是啊……”沈辰转头问,“那么……那第二份文书是什么?” 一瞬间,李肃羽的神情变得很是复杂,目光中似有怜悯、同情、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疼惜。 “所有北周和高氏一系的往来书信我都拿到了,镜湖山庄正在整理,但有一封信,我没有给别人看。” 这封信函看上去十分普通,抬头却写着周国主宇文轩陛下。 "……愿赠荆州、襄州、随州、郢州等七州于周国,乞两国平和……庄有子辰,风神秀彻,姿容至美,柔顺表质,幽闲成性,今献于宇文陛下,愿侍奉宇文陛下之榻侧……” 原来,这是沈庄亲自写给北周帝宇文轩的密信,落款的时间,赫然是拓跋烈占据五城,沈辰悄然离京,带兵前去救援的那一夜。 “无耻昏君!!!” 沈辰大怒,案几在一掌下轰然坍塌,碎了一地,胸口气血上下翻腾,他压抑不住,转头吐了一大口黑血出来。 “殿下!”李肃羽立刻上前扶住,一手搭在脉上,“快调整内息!”右掌拍上他后背,缓缓输入真气护住他的心脉。 沈辰脖颈后仰,闭上眼睛,纳入真气试图平复体内汹涌的气劲,待奇经八脉游走一圈,内息归于平静后,他方才长舒了一口气,神情晦涩。 “我是知道拓跋烈入侵七城是他们的阴谋,但是……” 但是没想到沈庄如此急不可耐,为了除掉他,不惜割地赔款,甚至以这样赤裸裸的方式向敌国君主展露意图,怕稍晚一刻,他真的救援下七城而失去机会! 当时收到密信的北周帝,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呢? “沈庄他究竟将我做当什么!!!”沈辰低吼道,眼眶微红,却死死咬住嘴唇。 李肃羽叹息道:“殿下,你要是想哭的话,就哭吧。” 之前他说杨昭年轻,沈辰也只比他大一岁,连冠礼都还未行过。 沈辰摇了摇头,克制住内心滔天的怒意,道:“之前曾有人对我说,若是在意,便是遂仇者所愿。” 他将密信展开再仔细阅览了一遍,轻哼道:“哈,还贴心的给宇文轩送了我的画像,不知道宫中画师技法如何,有没有把我画得和天仙一样?” “沈庄真是败家,宇文轩向来见色起意,把我和赔款送去就够了嘛,干嘛还要送七城。”沈辰自我调侃起来,仿佛没事人一样。 “殿下……”李肃羽忍不住道,走过来想要搂住他。 沈辰却轻轻躲开,晃动着手里的密信,道:“我十二岁回宫廷的时候,沈庄待我极好,就像回到小时候那般。那时,我还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我可以彻查外祖的案子,为赵家平反,我可以像很多人期许的那样,除弊兴利,强大陈国。” 他的脸上扬起嘲讽的笑容,像是在笑自己的无知与天真。 陈国沈氏子嗣单薄,除沈辰外后宫一无所出,沈庄不愿权柄如齐国那样落入各大世家,最终在以陆维为首的重臣提议下,接回沈辰。 年少的沈辰俊朗挺拔,进退有度,沈庄见他对当年之事毫无怨怼,仁孝宽和,便渐渐放下心来,册封他为太子,又延请名师,将他带在身侧学习政事。 一年多的宫廷生活下,沈辰已经是有模有样的东宫太子,偏偏高贵妃诞下二皇子,将他平静的生活再次打破。 自从迎回沈辰后,高湛本就生活在赵氏案的阴霾下,二皇子的出生更令他将沈辰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明面上越是恭敬奉承,暗中越是毒杀刺客不断,沈辰不得不日夜堤防,勉力应对。 而沈庄也变了,随着沈辰逐渐长大,其闲雅通达,行事果敢的作风获得了朝中大臣们诸多好感,除旧革新,知人善用的才能更令他日益不安。 两人的决裂,则是因为沈辰在东宫祭拜赵迢遥。 “那次父皇又惊又怒,他说我身为太子,就应当注意言行,”沈辰冷冷一笑,“亏得我还真想过他只是被高湛蒙蔽。” 两人大吵一架,自此沈庄对他表面上一如既往,亲切和煦,但沈辰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李大将军曾经问我,午夜梦回,有曾想过为母妃复仇。”沈辰轻声道,“外祖与母妃的仇,阿辰怎敢忘,但是,我也不是因为复仇才回到宫廷的啊。” 沈辰执剑行走江湖,每每遇到无力而无助的事情。 “沐白杀的桃江水匪本也是良民,是临海郡的豪族侵占良田,掠人为奴,迫使他们落草为寇,又反去祸害乡间。”沈辰道,“杀人是很简单,但若想根治,就要铲除当地的势力,拔除其在朝中的依仗,这一切远非江湖游侠可以做的。” 但如果自己有能力去改变自己所痛恨的,为什么不去做呢? 沈辰抱着这样的想法,才接受了陆维的提议,离开林槐夏回到了宫廷。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再难也坚持下去,不单单是为了复仇,也为了他想要承担的责任,想要达成的心愿。 年少的太子等待着羽翼丰满,只是没想到别人却抢先一步动手了。 “后来我才明白了,我的敌人从来不是区区高氏,而是沈庄。” 是沈庄的昏庸,令他宠幸高湛这等巧言令色之徒,是他的狭隘,令他害怕手握重兵,严肃正直的赵鸿光,同样是他的无能,不能接受沈辰在朝中与日俱增的名声与势力。 历代忠良的赵鸿光没有逃走,引颈待戮,他在北周历经磨难,自然也不会重蹈覆辙。 将二份文书都收起来后,沈辰看向一直盯着他的李肃羽,道:“你是担心高湛收罗的秘密,所以才自己独闯,不带任何人的?” “镜湖流水那群人,明面上尊称我少爷,暗地里还是事事都报给我爹。”李肃羽哼道,“一群吃里扒外,碍手碍脚的。” 沈辰轻笑一声:“你自己不着调,不能怪属下不信任你啊。” “武功又那么差,还好没带,不然我就不止被砍一刀了。”李肃羽不满道。 沈辰伸手摸了摸他的脖颈,手下的肌肤微微发烫,显然是一直有发热。 “也幸好没有被知道。”沈辰轻叹道,“否则李大将军怕是要直接杀入宫内了。” 李肃羽的目光温柔起来:“殿下,既然你是我的主人,我自然会事事先交由你决断。” “哪怕与李大将军意见相悖?”沈辰挑眉道。 “殿下你又来了……”李肃羽叹了口气,撩袍跪下,郑重道:“我知道殿下从不信我,但我不怕麻烦,我可以一直说,说到殿下相信为止——我李肃羽这一生,绝不伤害殿下,背叛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