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云飞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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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面前那浓雾重重的石阶。平日里山门石阶并不是这副模样,两边长着常青的松柏,偶尔有灵雀在枝头休息。脚下的石板光洁平滑,每踏一步都能听见清脆的响动。 但是今日不同,这几百来步的阶梯变得危险异常,编织着幻觉的大阵缓慢运作着,浓雾之下是常人无法看清的危险诡谲, 静云曾经好奇走过一回。他来时是被师尊扛着上来的,总觉得自己爬楼梯应当要比被勒断腰来的舒坦,谁知道只走了没几步就哭着喊着要人来救。 他不记得自己看见什么了,只记得自己在浓雾中不断走着,四周围像是长满了不怀好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偶尔还能感觉到从耳旁掠过的风声。 他应该是唯一一个没有走完全程就入门的弟子吧。很长短时间里他的同龄人们都拿这件事取笑他。 静云看着人群缓缓分开,从不远处走近的易焱,有些不自然地躲开了对方的视线。 “你当初是自己走上来的吧。”静云问他。 易焱一愣,倒是没想到大师兄会提起这么早之前的事情,他略作回想道:“不值一提。” “还记得自己看到了什么吗?” “不记得了……大抵是些叫人害怕的东西。” 易焱还能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吗?想着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易焱,那小小一团看着山头上的所有东西,觉得哪里都好玩哪里有好奇,却又碍着那点家教背着手站在原地的样子,静云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 “我小时候还以为会在雷雨天看见你站在我门口。”静云看着浓雾中的影子,“方才对不住。不是故意的。” 易焱的眼神不自觉落在了静云的脖颈上,露水未干的桃枝上开着两朵有些蔫的桃花,粉色的花瓣贴在静云脖子上,衬得那点裸露在外的皮肤格外地刺眼。 “有病就治。” 静云没听见。他听见了也会当做没听见。这么多年下来,易焱说话的方式他早就习惯了,要说过于直白,有的时候又让人觉得他是在嘲讽。着实不是个会说话讨人喜欢的青年。但是易焱又是个正义感强烈的人,同龄人中下山次数最多,斩妖除魔数量最多的当属易焱。不过这么一来,他的名声就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传扬开了。 很多人拿他当恩人,但是又不是那么一回事,有次静云下山去采买东西,看见农家中有人正供奉着一块牌位,细问之下才明白那上头的火字是什么意思。 静云望见了浓雾中的身影,走在最前的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他黑发披散,手里捏着一支断了的东西,正站在原处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过了没多久他像是休息够了那般,又一次抬腿迈上了阶梯,但是显然这最后几步路不是好走的,只是脚尖碰到地面,那个身影便顿住了,他整个人剧烈地摇晃起来,就像是正在经历一场山崩地裂的天灾,澎湃的海水浇灌而下,压得他不得不弯下腰去,那点踏在原地的脚尖也被一点点地压下,眼看着后脚跟就要落回原位,那个少年身影却猛然抬起手,将手中攥着的东西狠狠插入了自己的大腿。 静云看见他的汗水随着血水混合在一起滴落在台阶上,留下了一片深色的阴影。但是那人却站稳了。站在了倒数的那块石阶上。 “是个好苗子。” “这应该就是本次的第一名了。” 静云听见坐在大殿中的诸位师长讨论着。他缓慢蠕动着嘴唇,那些记忆开始与现实重叠起来,那些迷迷蒙蒙的东西随着少年身影突破浓雾陡然清晰起来。 “玄天宗收徒大典——” 第七日问天阶—— “折桂弟子——” 那少年撑着自己的膝盖微微喘息,眼角眉梢沁着汗珠,那一点鲜红的眼角痣熠熠生辉,他直起腰来,手里依旧握着那支已然折断了的白玉簪子。 静云微微下头去,嘴里念着。 “弟子云飞尘,拜见长老。” ‘弟子云飞尘,拜见长老’ 少年抬起脸,看见的第一眼是龙飞凤舞的玄天宗的金字牌匾,他像是在雾里待了太久,甫一看见阳光有些晃眼,偏过头第一眼看见的,就应该是站在人群里周围空出了小片的易焱。 静云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步,试图把自己藏到易焱身后去。他不想在这种时候招惹是非,他不记得自己在梦里做了些什么,为什么最终会落得如此下场,只是下意识地不想掺和进这两位的事情里去。 不论他们最后是终成眷属了,还是携手斩妖除魔,都与自己无关就可以了。 “你躲什么。” 谁知易焱一把拽住了他的腰带,愣是把静云固定在了原位。他看着自家大师兄脸上错愕又恼怒的神情,心中没由来地一动。只想让静云多因为自己的行动而露出更多类似的表情,仓促间他转回头,将眼底那些深沉又见不得光的情绪消散在眨眼之间。 云飞尘没想盯着看的,只是身在那迷雾之中时,当周身环绕着的是那些令人胆寒的哭嚎声,山崩之时环绕在视野周围的只余血rou淋漓焦土遍野的时候,他却能感觉到有另一个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从远处,从高处,从触手可及却遥不可见的地方,轻飘飘地又暖洋洋地落在自己身上。那里传递过来的是欣赏和担忧,是一种有些畏惧却好奇的情感,源源不断顺着那点不可查的关系渗透进他不能动弹的身体里。正是这一点点的鼓舞和清醒使得云飞尘有余力举起了手中的半截断簪,用疼痛唤醒了自己。 他想看看那个注视着自己的人是谁。想知道那种柔软又畏惧的情感来自于谁。他好奇极了。 然而当他报上自己名号,转眼看见的却是那个长相温柔的青年带着些责备的目光,依靠在另一名男子肩头。 他半松散下来的发髻上缀着一支要掉不掉的桃枝。 一瞬间,云飞尘很想把那上面的桃花摘下来塞进青年唇齿之间让他嚼碎了吞下去,让对方迷惑不解又无奈包容的目光只对准自己。 这太奇怪了。他们明明素不相识但是云飞尘却觉得两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谁都不能将他们的联系斩断。那更像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更隐晦的关联。 他看着手中燃着红色的断簪,顺着那些未来师叔的目光,站到了空地上。 云飞尘拿着好心师姐递来的温热面巾,将自己整张脸埋入其中,暗暗打量着两人。 “小师弟可想好要去哪里了吗?”那位好心递来面巾的师姐凑过来,给他施了个除尘咒。 “多谢师姐。”云飞尘将面巾叠好,规矩地双手还给那位师姐,“在下本想能进入外门就不错了,还没想过能,能进内门里来。” 云飞尘生得好看,肤色白皙中透着浅浅的因为剧烈运动还没褪下去的红,他眉眼清秀处处透着少年人的懵懂与英气,眼角的那颗红痣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一些还没退干净的少年轻狂。 “可否问一声师姐,那二位师兄是哪一门的弟子?” 少女顺着小师弟的目光望去,看到的是正重新整理发髻的静云大师兄,和不着痕迹打量过来,又隐隐挡在大师兄身前的二师兄一眼。 师姐摇头,又是一个被二师兄蛊了去的小天才。大师兄又为人温和,教得一手好书大约不出几年,这位天资卓越的小师弟就要超过他们一众师兄们去了。 “那是剑门首徒静云大师兄和易焱二师兄。” 云飞尘听了不由露出惊愕之色。 “那就是二师兄流火剑易焱?” 少女听了也不觉得新奇,顺口就接:“平日里只见过二师兄牌位没想本人是如此英姿飒爽,好一英雄少年。” 云飞尘要说的话都被抢了,一时间只能赔笑。 静云松了整理发髻的手,挪开了目光。对面的少年眉目如画,是浑然天成的清秀俊朗,又讨人喜欢还没几句话的功夫,那小师妹就被哄得春光满面了。他站在晨光里,即便是身上带伤也依旧那般自信挺拔。 静云不合时宜地生出了点嫉妒心来。修道之人最忌对同门,对又能之人心怀不甘,那样太容易走上歧路,修道修的不仅仅是逆天之道,同样的还有身心之道。 静云按了按开始抽痛的太阳xue,疑心是自己那场梦太长,以致现在精神不济起来。 “这就走了?”易焱像是察觉了什么,重心微偏,把大师兄挡了个严实。 静云朝自家师弟笑了笑,装作没察觉到他隔开自己目光的行为,嘴角映着暖色的阳光,只是调侃,“别光看着了,也是时候给师尊添个小徒弟了。” 他不想继续待下去了,这几十年来比他优秀的比比皆是,和二师弟纠缠不清的也不是没有。但是没有哪一次像这般让他心神不宁。 是梦。他想,那些都只是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