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乌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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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寂静,曹丕已经离开,独留曹cao坐在床边,贪婪地注视着刘玄德安睡的容颜。冰冷的月光静静打在刘备的脸上,丝绸锦被遮掩了满是情爱痕迹的身体,在经历这不可思议的一切之后,他依旧如同稚子一般睡得香甜。 曹cao用冰凉的手指小心描摹着刘备的眉眼,刘备有些不适地皱起眉头,曹cao不禁微笑。 他许多年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安宁了。自刘玄德带兵叛逃后,再也没有过。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生生扭曲割裂,如那对阴阳玉佩一般——它们本该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圆,无论幽冥还是人间。 曹cao生前也不是没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抓到刘玄德,究竟是杀是恕。直到油尽灯枯之时、孤身入幽冥界之日,无穷无尽的黑暗几乎要吞没一切,唯有那份渴望故人重逢的执念,滞涩难疏,却在无边孤寂中熠熠生辉,凝铸他涣散的魂魄。 是缱绻的情丝或缠绵的爱欲都已经不再重要,那些爱过恨过错过悔过的,到头来,最让他留恋不舍的却是面前这个、用天底下最最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曹孟德、与他斗争不休,永远都不肯屈服的刘玄德。 他喜爱这样的凛冽。 像是冬日里最挺拔的松树,片片松针上积了绒绒的雪,在最严寒的冬夜里依旧有着不败的生机,覆盖他的雪花亦会融化开来滋润初春的大地。 他的爱人啊,如今终于又回到他身边了。 刘备动了动身体,曹cao紧张地凑上前去,刘备睁开双眼便看见有人坐在床前,凭籍月光看清了曹cao的模样。那目光如此熟悉,在许昌,在徐州,在二人相处过的那些日子里,曹cao总用这样温柔中带着深意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和那个用残酷手段屠戮徐州百姓的恶魔不是同一个人,温柔得……令人作呕。 可是此时此刻,到了这里,他再一次身陷囹圄挣扎不得,他已经失去了能失去的一切,除了这条命。那曾经令他排斥又那样熟悉的目光,此刻竟成了他唯一的陪伴。 刘备心中苦笑,暗自告诫自己:这是你毕生的仇人,是才和自己亲儿子一起侮辱了你的仇人,不可原谅的仇人……你们之间再没有别的东西了。过去只有恨,现在…… 可现在,曹cao是早已死去的人,恨也没有用处。 ——这个因为对我的执念而留在人世的,已死之人…… 刘备遥遥头,裹着被子坐起来。看着曹cao,双唇微启,道:“你死后,在阴间……见到云长没有?” 曹cao好不容易还魂,却不是来和刘备谈论这些事的。只是玄德对那关云长兄弟情深,始终念念不忘,或许在刘备眼里,这才是他们唯一的共同话题。 “云长福泽深厚,地府的鬼差说他已经做了神仙,玄德无需挂怀。” “哈哈——”刘备闻言忽然大笑,笑着笑着,身上发起抖来,“曹孟德,备委实不知你为何死了还要缠着我,还闹出什么‘阴阳合婚’的荒唐闹剧来。云长既然已经做了神仙,那也请曹公去自己该去的地方,无论是入轮回还是做神仙,和备没有干系。” 这些话语如同冰刃一般插进曹cao心里——若是以前,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惩罚折磨这个嘴硬的男人,将他囚禁起来蹂躏发泄。只是现在,这一切已经无法真正伤害到他,曹cao看着这样的玄德,只感到一阵心疼。 ——他已经没有心脏了,但魂魄里左心房的地方,还是空洞洞地疼痛着,为了刘玄德,也为了他自己。 “玄德……”曹cao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时也只能唤着刘备的名字,一遍一遍,“玄德——” 刘备抬起头,注视着曹cao,微笑着,但语气和眼神都是那般冷漠:“曹cao,你不是一直想得到我吗,现在我就在这里,你已经拥有我了,也已经对我为所欲为了,怎么,还不满足吗?” 曹cao下意识躲避着刘备的目光,最后再也克制不住那灵魂深处涌现的情感,上前紧紧抱住了刘备,冰冷的手抚过他的脊背。 “玄德……我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肯信我……知道么,我从未后悔过放你走……你想要为汉室尽忠,想要庇护生民,想要得到自由,我即便都知道,明白你终会背叛我,仍旧会放你走……即便如此,你也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刘备沉默许久。 “你还真喜欢重蹈覆辙。”一声轻叹,一双温暖的手也附上曹cao的后背。 “玄德,你……后悔吗?” 过了许久,曹cao轻声问着,语气是那般小心翼翼,仿佛怀里是一件易碎的瓷器,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刘备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过了很久才回应,那失魂落魄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空荡荡。 “后悔什么?” “后悔这发生过的一切,伐吴、被捉来这里,或者,离开许昌……” “呵、后悔?”刘备淡淡一笑,“备只后悔,没有早点杀了你……”过了片刻,他却改口道,“备不后悔。” 曹cao早已经见怪不怪,抚着玄德的脊背,道:“你那么想杀我,可是兜兜转转,你还是回到我身边。这辈子,你算是白忙一场,倒不如一开始就跟了曹某,也好过现在这般,叫我儿子占了便宜。” 刘备嗤笑一声,“我看你好像比我更后悔。” “……”曹cao轻轻叹息,“你的理想都落了空,没有人懂你,那些人只会责怪你……玄德,值得吗?” “自然值得。”刘备清冷的嗓音流露出坚定,“夸父逐日,道渴而死,也未曾后悔过。我虽未成功,但这一生都在自己初心的道路上向太阳奔去,虽死无悔。倒是你,你鞭笞天下征伐一生,得到了你想要的吗?” “……”曹cao闻言很是气闷,可他又打心底里喜欢这样的刘玄德,喜欢这个朝着太阳奔去的人,如同追逐太阳的明月,明亮又清冷。可他曹孟德就不能成为这人的太阳吗?为何总要逃离…… “cao做了该做之事,何悔之有?” “曹孟德,你总是佯装洒脱。你想做志在千里的马,却挣不脱内心欲望的枷锁;你想做万民敬仰的英雄,却成为人见人怕的恶鬼;你分明同我说过,你想做汉征西将军……做成了么?” 刘备那轻飘飘的声音砸进曹cao的心里,震耳欲聋。他紧紧搂住玄德那温热的身体,只怕抱得不够紧,他会再逃离自己身边。 “使君说得对,曹某在你眼里始终一事无成,不过至少有一样是成功的。” “何事?” “天下间英雄,唯使君与cao耳——无论天上地下,唯有你与我。” 刘备不再答话。 月光渐隐,夜色成了浓得化不开的墨团,遮蔽了天地万物,将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拖进了黑暗里,全部埋葬。爱恨交织的故人静静依偎在一起,分不清黑白对错,也不想再分清。 此时生与死的距离,血海深仇的天堑,都悄然消弭了。仿佛他们生命中那些毫无隔阂的瞬间再次回归,从此化为永恒。 年轻的帝王靠在门外的墙边,仰头注视着被乌云遮蔽的月亮。巫山神女不再留恋年轻的楚王那隐秘的爱意,于是携着月亮静静归去了,与她的爱人一道——他想。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 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色蒙昧,隐隐约约较方才更亮了一些,天边有鱼肚白浮现。刘备累得又在曹cao怀中打了个盹儿,醒来发现他还紧紧抱着自己,隔着一层被褥,生怕冻伤了自己一般。随即心头一阵安稳——他将之归类为故人带来的熟悉感,而非曹cao其人所赋予的安心。 曹cao见刘备醒来,拿来招魂仪式后留下的阴阳玉佩放在刘备怀中。 “玄德,天就要亮了,吾也要凝魂入玉,唯有子夜能再次现身与你重逢。你且收好这对玉佩,cao会一直护佑在你身旁。” “谁要你现身。”刘备冷冷的,却收了玉佩在怀中,又道,“护佑?你要你的好儿子怎么处理我,杀了给你陪葬?” “他岂敢如此?”曹cao有些讶异,随即明白曹丕并未告诉刘备自己要将他送回川蜀一事。刘备虽然态度冷淡,但并未拒绝父子二人的求欢,想来还是惦记局势。他的玄德最在意的依旧是家国天下,自然不会把这些情爱秘事放在心上。只是,他为何总是那般倔强,不肯接受他人的好意…… ——只是不接受他曹孟德的好意罢了。 曹cao叹了口气。也罢,来日方长,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东方既白,曹cao还想再多看一眼爱人的脸、多与他交谈几句,只道是阴鬼难抵日晒,不得不进入魂玉栖息。曹丕刚刚睡下,此时应该还在梦中,安排玄德回家之事正好此刻托付过去…… “玄德……” 曹cao还想说些什么,身体却在刘备的目光中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不见,此时天边有晨曦初现。刘备伸手去触碰,却什么也没有,只看着怀中玉佩泛着点点荧光,他将玉佩放在心口捂着,与曹cao冰冷的身体不同,那玉带着几分洋洋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