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别人眼中的模样
5,别人眼中的模样 顾念之或许不记得了,他曾经在路灯下告诉过李猛这么一句话:“没有一棵树能长到天堂,除非它的根伸到了地狱里。其实也不必是地狱,只要是人间的现实即可。” 那时李猛刚成为顾念之的保镖不久,对于少年偶尔吐出口的莫名其妙的话都只是静静地听,他从不认为对方的话里别有深意,只当做是少年饱和到需要倾倒才能暂时止息住的文艺情怀。那些话因为二人的形影不离而渐渐散落在了校园乃至校外归家路上的每一个角落,它们是看不见触不着的记忆按钮,每当李猛经过往昔同行的旧地时,过往的记忆便会不自觉地跃然而上,安抚着他一颗无处着落的心。前尘旧事若无根秋叶,是轻飘飘的任凭凉风一吹就会落到天涯各处的东西,可也唯有如此它才能做到广博而不受拘束,使记忆不掺杂质地肆意飞扬。 “你还记得我的口味吗?”在蒸腾的热气氤氲下顾念之的面容若隐若现,莹白如玉的脸上盈出两个小酒窝,他融融笑问为自己涮着羊rou片的李猛,不错过对方的每一个动作。 李猛动作娴熟,他早在给顾念之做保镖时就修炼出了各种技能,涮羊rou只是其中之一,“放心,还记得大少爷你嘴刁,羊rou表面多余的肥rou都帮你用公筷剔干净了。”与粗壮的胳膊相对的是灵巧的手部,李猛的手不但不惧热气,还能流星赶月般令rou片在汤锅里上下颠簸起舞。 顾念之吃了片涮好的rou,待将口中食物嚼尽了,便擦擦嘴感慨道:“当年多亏你照顾了,你真的很会照顾人。” “别这么说,你不还给我抄作业吗?没有你我得天天罚站。” 为顾念之做这样的服务让李猛不由联想到过去抄对方的作业的事情,这联想很奇怪也很不切合眼下的场景,但他就是莫名地觉得他给对方涮羊rou同对方让自己抄作业是隶属于一个范畴的事情,至少在互相帮助层面上。是啊,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用笔和用筷子的分别罢了,应景的是彼此间一份难得的心意。 顾念之不以为意道:“这根本不算什么。” “怎么就不算什么?” 火锅里的热油噗噗发出声响,烘托出食客焦躁难耐的心,一如当年7月高考还剩一百天的警钟敲击在莘莘学子心头。李猛最不擅长物理,于是埋首苦读,但顾念之告诉他不要再重温物理了,他需要补足的科目太多,许多内容都迫切要求李猛去做。他成为了考试的机器,不论体内的马达是紧是松,在无数个“最后的日子”里他都必须竭尽所能地燃烧出生命的能量,幸得顾念之略带变扭的鼓励和帮助。 “过去很好,做你保镖也没什么不开心,更何况如果没有你我可能都得去念专科,眼下国家正要停了全民本科政策,关窄大学校门,本科文凭rou眼可见地开始吃香。”李猛又将一片rou轻巧地放到了顾念之碗里,头也不抬地道。 高中时期那层层叠叠的试卷和练习本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刻骨的磨难,偶尔想起来也多都带着历劫重生的庆幸,真正将黑咖啡般的苦后方见甘味演绎殆尽,亦可笑那么苦的玩意儿偏偏人人都得去尝试。好在李猛的庆幸与他人不同,懵懂又无时间去寻求意义的时光里有顾念之与他同在,致使彼此有了一段携手共进的短暂美好。 顾念之眼里露出几分温情,想必因为保镖二字也短暂浸入到了旧日时光里去。“我那时候让你做保镖就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你真不仅答应了,还贯彻到底。”他有些为过去的幼稚抱赧,却绝不是后悔的意思,“善始善终是你的优点,现代人很少能做到了。” 这句夸奖老沉且突兀,李猛奇怪地觑他一眼,“老同学,这样的感悟未免太老气横秋了吧。”言罢有些得意,他总算将老同学三个字回敬给了对方,尽管语境上略差一筹。 顾念之轻舒一口气,道:“见到你后我便觉得总算有东西是没有变化的。你瞧,你连小心眼都没变,不过以前都是我说了什么后你就必定立刻回嘴的,现在却也学会静候时机了。”顾念之抿起唇角轻笑,起先这笑还透过眼底弥漫,可很快便只归于到表面上了。他说:“所以细细想来你还是变了。” 李猛转动着为数不多的脑细胞思索顾念之为什么紧紧抓着变与不变的话题来回打转,“十年了,别说心态变了,人也老不少。”岁月没有薄待顾念之,但到底薄待了李猛,斟酌回答间数条鱼尾因他的皱眉而爬上眼梢,他青铜色的肌肤更将鱼尾纹加深成了不长不短的沟壑。 顾念之朝李猛伸出手,白皙细腻的手堪堪停当在半空,以一根纤长的食指指向李猛的眼部鱼尾纹的位置,“你一毕业就来了我们公司上班,这是不是得算工伤?” 李猛本以为他要说什么正经话,没成想却是被取笑。他的太阳xue突突跳着,没好气道:“伤不算伤,一定要论起来也就是公司没给我们大家伙买份青春保险。当然,涨工资也行啊。”话到这里李猛总算想起来问了,“对了,你之前说我要坐牢,还说要帮我忙是开玩笑还是什么?” 顾念之收回手,面色微有些讪讪:“还想吃完饭再跟你正经谈这个,虽然有些倒胃口,但你既然问了就现在告诉你吧。” 李猛方才一直忙着往顾念之的碗碟里添加食物,自己实际没吃上什么,肚子也不觉得有多饿,现下听对方说得郑重更失了几分胃口。 “你只管说就是,老这么半吊着反倒怪吓人的。” 顾念之语声轻缓,问出的话却直逼得李猛本就惶惑不安的心动荡出凌乱的波纹,“你是不是帮一个叫林建国的同事上传过几次资料到系统上?” 李猛直觉不妙,眼皮跳动了几下,舔了舔并不焦渴的嘴唇半是解释半是询问:“是啊,我不过是看他年纪大用不惯新进的录入系统就顺手帮过几次,怎么了吗?” 顾念之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用自己的工号上传系统?录入的内容和款项完全对不上号。其实,我们过来就是查你们这里多年贪漏的事,林建国早就因为账项造假被我们盯上了。” 李猛倒吸一口凉气,立时明白过来顾念之话里的意思,极力为自己澄清道:“我可没跟他同流合污,用自己的工号也是图个方便,否则还得去开他的电脑!”李猛着急得将筷子都不小心碰到了地上,但他已然没有心情去捡,还是不远处的服务员眼尖,立刻走过来将筷子捡起,又说了句会立刻补双筷子过来。 在服务员来去的当口李猛他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份沉默表明体现了事情的讳莫隐蔽,便是个无关紧要的旁人路过听上两句都是得忌讳的。 李猛有些心烦,顾念之想必也较他好不到哪里去。李猛看着顾念之缓缓地把碗里遗留着的一些骨头和菜根放进骨碟里,于是脏物们便被罗列成几小堆,摆放得错落有致,若不细看是何物竟还有些像废物利用后的艺术图景。 恰逢此时服务员正好拿着筷子回来了,不意中扫到这骨碟,随口问了句:“客人不会是搞艺术的吧,太好看了,像山水画。” 顾念之礼貌地笑笑,道:“再腌臜的东西一经包装总都是能看的。” 寥寥几片蔫儿吧唧的菜叶跌挂在鱼骨旁,前方是一小滩乳白色的汤汁,密接于二者间的白色花椰菜残骸恰似一座桥,搭建出这不成荫的海边光景。它们的成就终归不在于自己本来的面目,而是别人眼中的模样。 顾念之又说:“别人看到的才是真的,无论它本来假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