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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哎我说晖哥,你就向你家老子认个错乖乖回去得了,他就你一个儿子,你现在腿已经被打折了,他再怎么生气也犯不着继续拾掇你。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吊着个腿躺医院里也没个人探望,冷清不冷清,至于吗?”林楷给病床上的人削苹果,嘴上喋喋不休。

    被他唤做晖哥的人是一十八九岁的青年,全名俞远晖,他有一头服帖的短发,脸生得俊逸,许是卧病在床有些日子没见着阳光,面色带了几分苍白。听完林楷说的话时,俞远晖那张脸上多了一抹不耐烦。

    他皱了皱眉,“至于。”

    “至于啥……哎……得,爷俩都一样犟,我这个说客夹在里边儿左右不是,不说这个了,你腿好了怎么着,还继续回那破地方上大学?”林楷将削好了切成块的苹果往果盘里一摆,从果篮里挑了个个大颜色又好看的苹果出来。

    “去啊,怎么不去,”俞远晖手中按着遥控器,看着病房内的有线电视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说以后只在大事上管我,要我必要的时候乖乖听话,其余时候随我怎么玩,我废了一条腿才换来这么个去处,当然要好好享受。”

    “你确定是享受?”林楷正削第二个苹果,听俞远晖这么说刀刃险些没入手指,“那儿连四线城市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十八线乡村好吧?”

    林楷说的是芜县,这地方属于潭市的犄角旮旯,环境又脏又乱,早些年那块没开发的时候,路上基本上是三两步一个垃圾袋,到了雨天下水道里的东西甚至会冲到路上,等雨过后一些排泄物还依稀可见。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地居民素质也是及格线往下跌,林楷早几年有幸去过一次,当时因为一些小事跟地痞流氓发生了口角,险些没回得来。

    直到这两年城乡整改,情况才好了些,但对于虹市来说,这地方依旧不堪入目。而对林楷来说,哪怕那个地方翻身一变成首都,在他心中的位置也最多只能到十八线。

    “怎么就十八线乡村了,潭市好歹也是个四线城市。”俞远晖将遥控往床头柜上一扔,人窝进了绵软的枕头里。

    林楷一听这话忍不住呲牙,“你说的是潭市,芜县那是什么破地方,也就离你们学校近点!”

    “哎我说,”俞远晖盯着林楷慢悠悠地扯了个笑出来,“你这么cao心我的事干什么?”

    俞远晖平时不怎么爱笑,他长相偏冷,板着面孔的时候极具攻击性,但他乍一笑,没有春雪初融的和煦,反而让人觉得如坐针毡。

    林楷觉得对方的视线要将他刺穿,他有些心虚地撇开了头,不敢直视那双淡棕色的眼睛。

    “左鸿轩让你来的?”俞远晖缓缓问道,语气却很笃定。

    他刻意拉长声音,本就低沉的嗓音多了几分压迫,如一道闷雷在耳边炸响。

    林楷额角泌出一层薄汗,“是……但是我觉得他说的没错,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在虹市你想要什么没有,非得去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长到现在别说做饭了,连个苹果都不会削,一个人跑那么远真的养得活自己?”

    俞远晖听累了,缓缓闭上了眼睛。

    许是没有那道如针扎的视线注视,也或许是受对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刺激,林楷硬着头皮说道:“你就非要自甘堕落吗?”

    自甘堕落。

    早些年的时候,也有人气急败坏地在俞远晖耳边吼这四个字。

    当时场面记不太清了,依稀记得收场时双方都很难堪。

    后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整个人宛如坠入深海,水压将他胸腔内所有的空气都挤到了嗓子眼,马上要破口而出。

    但他最后还是压下了这口气,只是脸上凝起了冷意,“你说完了?”

    林楷被那双眼里的怒意一刺,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四肢被抽走了力气,水果刀从手心滑落。

    刀刃碰在瓷砖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林楷心底也响起一声“当啷”,他将未削完的苹果放到了水果盘里,忙不迭起身,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而后心虚地说道:“那什么……晖哥,我明天再来看你。”

    自始至终没敢再看俞远晖的眼睛。

    俞远晖在看见林楷被水果刀划伤渗血的手心时,心里烦闷已经消了大半。他跟林楷五岁就认识,从学前班开始就是同班,两家大人又有生意上的往来,这么多年也算是知心朋友了,俞远晖这次住院前后两个月,也只有他一个人赶来探望。可能也是出于一种“怒其不争”的心态,才口不择言吧。

    想到这里,俞远晖心里叹了口气,神色还是冷淡,“你明天不用来了。”

    “晖哥……?”

    “我明天办出院手续。”

    “哦……哦……那我先走了,晖哥你有需要随时叫我。”

    病房门一开一合,关门声落下之后,房间内会发出声响的就只剩俞远晖和一台电视。

    电视内正播放着财经频道,电视里接受采访的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男人看上去三四十的年纪,一头油光发亮的黑发, 一副镶金边的眼镜,一派成功人士的傲气,一张与俞远晖七分相似的脸。

    与一般不惑之年的成功人士不同的是,俞正青有一头茂密的黑发,一副健硕的身材,一张儒雅的面孔,是以俞远晖常常在他身边看见不同的女人,她们年纪大约在十七八岁,更换周期大约是三到五周,而这些,都是电视和报纸上没有报道过的。

    电视里,俞正青永远是个成功人士,形象正面,一如此刻报道中记者的称赞——“俞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啊”。

    而男人一副谦和的笑,不否认却也不居功,“是我们公司能人辈出……”

    一个让人舒适的点拿捏的刚好。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在两个月前莅临一个脏乱的小县城,让保镖将正泡在酒吧的儿子拖到大街上,然后当着路人的面打断了自己儿子的腿。

    从头到尾没露脸,打的人是保镖,被打的人是俞远晖,被当成猴子看的是保镖和俞远晖,而丢脸的只有俞远晖。

    原因不过是儿子高考志愿填了谭市一所二本院校,没有服从自己的安排乖乖待在虹市。

    俞正青所说的“大事”里面,就包括了志愿填报,读什么学校、做什么工作、和什么人结婚、生几个孩子、生男生女,这些都是大事。

    俞远晖尝试违逆了一次,代价是一条腿。

    但好在俞正青是个讲信用的商人,收了他的腿,也没有无情到让他收拾东西滚回虹市。

    俞远晖就这样呆在潭市人民医院,满打满算住了两个月的院,一个假请了小半个学期,军训没参加,室友也没认熟,回去之后可能还要经受风言风语。

    消极地想可能“某大一新生傍富婆翻车被富婆老公打断腿”的谣言已经出现在了学校贴吧的热门版面。

    这也算是一个艰难的开始了。

    这正是俞正青想要的,他要自己离经叛道、自甘堕落的儿子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电视里记者和俞正青还你来我往地说着场面话,俞远晖已经听得心里烦,他挣扎着起身去够自己扔在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想要一键掐断烦人的声音。

    遥控没够到,却把之前林楷削了一半的苹果碰到了地上。

    苹果削了皮的一面砸到了地上,又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了电视柜前。

    被砸得坑坑洼洼的表皮看着丑陋极了,比之熟烂了的内里还不如。

    ·

    俞远晖出院手续办得顺利,石膏早就拆了,住了两个月骨头也长得可以,锻炼一下行走没有多大问题,钢板一个月后来取。

    他没让林楷来接,接他出院的是两个月前跟他一起泡吧的室友,名字叫卞英杰。

    卞英杰是潭市本地人,家里开建材公司,近两年建材生意不景气,但他家树大根深,因此在潭市仍然是地头蛇。

    俞远晖住院这段时间里,卞英杰一次没来,手机上慰问倒是不少,接俞远晖出院可能出于十分之一的室友爱和十分之九的方便逃课。

    总之关心成分少,看热闹成分多就是了。

    在俞远晖拎着拐坐上网约车后,卞英杰便神秘兮兮地问,“那天打你那个人是谁啊?”

    “我家保镖。”俞远晖乜他一眼,满足了他的八卦之心。

    左右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脸早就在当街被打那天丢完了。

    “你家保镖?”卞英杰脸色一变,带了些犹疑,“我怎么听说……”

    “听说什么?”俞远晖不甚在意地挪了个舒服的位置,“我被情人原配寻仇?”

    “这……也不是……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别往心里去……”卞英杰神色几分尴尬,“你也知道,网上那些人嘴都不怎么干净,一张键盘走天下。”

    “我没在意。”

    “那就好……你家保镖为什么打你啊?”

    俞远晖被吵得头疼。

    卞英杰就像块读不懂眼神的木头,逮着自己好奇的事情一个劲儿地问,哪怕俞远晖眼神再冷他也当没看见似的。俞远晖毫不怀疑对方这种性格迟早有一天会被教训。

    他不想理会,可耐不住对方不依不挠,在卞英杰第三遍问为什么的时候,俞远晖捏了捏眉头,说道:“我爸让打的。”

    他猜想对方很快又要问“你爸为什么叫人打你”,马上补充,“我填志愿时没听他话,填了这里的学校。”

    “卧槽,就这?”卞英杰闻言目瞪口呆,眼睛瞪得跟个铜铃似的,“就为这事你爸把你腿给打断了?”

    “他这个人掌控欲有点强。”俞远晖头痛更加明显,说完这几个字就像发条转到了底,再也没有动力开口。

    那边卞英杰还在为他的遭遇忿忿不平,嘴中一直指责俞正青。

    但这种“同仇敌忾”俞远晖很难理解,看对方这性格,显然成长环境与自己不同,而对于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感同身受,不得不说让人有点反感,偏偏对方还要当着儿子的面说老子的不是。

    卞英杰这么多年没遭毒打也是实属不易,要是经历过拳头的洗礼,现在应当早就收敛了才对。

    说到最后见俞远晖也没点反应,卞英杰自知无趣,也默默消停了。

    车从闹市穿过,开往郊区,掠过市中心高大的建筑群,周围房屋渐渐低矮,绿化面积却明显上升。

    期间路过了公园广场植物园,往来行人不多,却也不是人烟罕至。

    车最后停在了学校门口。

    牌匾上题着“潭市文理学院”。

    校门并不辉煌,比起那些双一流来说小家子气得很,但俞远晖在下车的一瞬间觉得这地方还是有一点好处,空气挺清新的。

    卞英杰付过车费,领着俞远晖先往寝室走,两个人现在都请了假,没打算去上课。

    男寝位于学院东南角,两人从北门入,期间要穿过大半个学校。俞远晖外形扎眼,又拄着拐,一路上有不少人打量他,间或几句“窃窃私语”飘到他耳里,无外乎称赞他的外表、猜测他拄拐的原因。

    这种注视俞远晖从小经历,适应良好,卞英杰却不怎么习惯,他耸了耸肩,又理了理头发,在旁边走过几个长得还算漂亮的女生时,终于忍不住凑到俞远晖耳边说道:“你刚看见没,那俩女生长得还真不错,她们好像在看我们,会不会对我们有意思啊。”

    俞远晖身高一米八七,高卞英杰半个头,为了听清他说的什么不得不侧过头去,等到听完之后,有几分无语,“你想多了。”

    卞英杰又装模作样整理衣襟,不过之后类似的事情再没出现。

    寝室是四人寝,普普通通的上床下桌,桌椅都挺新,虽然比不上家里的条件,但也不算寒碜。

    俞远晖进到寝室时,房内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坐椅子上,女的跨坐在男的身上,两人干柴烈火,衣服脱了一半。

    “我靠,江石你们别在寝室搞啊,公共场合能不能注意一点?!”卞英杰的嗓子骤然拔高,像把刀刮在玻璃上。

    俞远晖皱了下眉,不悦溢于言表。

    被打断的两人却没有生气,女生笑嘻嘻地穿上了衣服整理好裙子上的褶皱,起身时甜腻腻地跟青年说“我走啦”,出门前却对着俞远晖抛了个媚眼。

    男生仍坐在椅子上,点了根烟一边理思绪,一边打量俞远晖,“你是那个……被别人原配当街打断腿的?”

    俞远晖回忆了一下卞英杰刚才叫的名字,而后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人。

    江石。

    脸庞称不上帅,顶多是白净,身上却一股市侩气息,带着在社会里摸爬滚打多年的油滑,让人下意识反感。身量一米八左右,穿衣风格混乱,上面穿着衬衫,下身穿运动裤,腿间物什撑起一块,也没甚羞耻心。

    烟是劣质的烟,烟味呛鼻,而人也是劣质的人,眼神中满是让人作呕的猥亵。

    俞远晖这才彻彻底底地感受到这个地方与自己之前十九年生活的地方有多大的不同。

    空气中的腐烂气息将他湮没,直冲头顶的味道让他喘不过气,胃里一阵翻腾,几乎当场呕吐。但最终还是忍下了。

    就算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也充满了牛鬼蛇神,而他现在、今后也要混迹其中。

    用烂泥糊满身体,将一身教养丢进泥潭,站在垃圾堆里,慢慢蹲下身。

    下落、下落、下落。

    最后再烂在里面。

    耳畔忽然响起尖锐的声音,记忆中那个女人歇斯底里,扯着嗓子喊出来的话像是指甲一下又一下划过光滑的玻璃,刺穿耳膜的同时也留下丑陋的斑驳的刮痕。

    俞正青双目赤红,一手紧紧攥着女人的喉咙,手上青筋暴起,一条条筋脉像枯枝一样,他也歇斯底里,嘴里压抑着吼声。

    俞远晖最不想听见的话在耳边响起——“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一口气哽在嗓子眼。

    他突然觉得烂在泥里没什么不好的,心中始终提起来的气xiele。

    于是他扯着嘴角笑了,“是啊。”

    “牛逼啊兄弟,搞有夫之妇,滋味怎么样啊?”江石瞬间就笑开了,嘴角带着yin靡。

    “俞远晖你不是跟我说你爸打的你吗?”同时伴随着卞英杰的难以置信。

    “就那样呗,”俞远晖笑容未褪,后半句对着卞英杰说,“你见过谁家当父亲的把儿子腿打断的?”

    “那、那你怎么说是……”卞英杰不解的神情真真切切,似乎在竭力思考俞远晖对自己说谎的原因。

    俞远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江石啼笑皆非的眼神扫到他身上,与那眼神一起嘲笑着的,还有他高涨的老二。

    他们好像揶揄着对着俞远晖说——

    “你根本就不适合这里,你看,你连谎话都说不好。”

    “说什么烂在泥里,你根本直视不了自己的欲望,乖乖回去做你的大少爷吧。”

    “戴着金项圈,做一辈子光鲜亮丽的狗。”

    与这声音交相辉映的,还有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

    它们一遍又一遍回响在脑海,像是在湖底炸开了的炮仗,湖面泛起涟漪,起初激烈,随后渐渐平静。

    声音渐渐都远去,什么也听不到了。

    俞远晖敛去笑意,神色带了几分嘲弄,“跟你开个玩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