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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如意缺

    第九章 如意缺

    舒蔚秋掏出自己的钱包来递给安德烈,低声道:“他们都跟你说什么了?”

    安德烈低头在他耳边道:“别怕。他们无非是想要钱。”接过钱包,转手就抛了出去。

    一个强盗接住钱包,当场打开检查,忽然大呼小叫起来,从钱包深处捡出了几枚中国的银元,展示给他的同伴们看。那是舒蔚秋从中国带来的,来了南洋以后一直搁在钱包里,忘了拿出来。

    那些强盗哇啦啦议论了几句,一个瘦削汉子用口音极重的蹩脚中文,向舒蔚秋问道:“你是不是中国来的?”

    舒蔚秋说道:“是又怎样?”

    那汉子声音激动得发颤,说道:“你是不是范老爷的亲戚啊?”

    舒蔚秋一怔,下意识想看向安德烈,但立即忍住了。这些强盗显然听说过范恒昌大财主的名号,但不清楚范家子女的相貌特征。也是因为安德烈的白人血统表现得更明显,他本人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却认不出他是范老爷的爱子。

    舒蔚秋只能应付道;“我不认识他。”

    那为首的持枪汉子说道:“少骗人了!范家在那边山上有宅子,你就算不是范恒昌的亲戚,一定也是熟人,否则大半夜为什么往城外跑?快下车来,跪在地下!”其余几个跟着大声嚷嚷,有一个特别性急的矮壮汉子走向跑车,伸手就来扯舒蔚秋。

    安德烈大怒,把烟头重重掷在地下,一伸手就揪住那汉子的衣襟,说道:“要钱就给你钱,为什么还动手?”

    那矮壮汉子也炸了,反手一刀兜头兜脸砍向安德烈。安德烈举起手臂斜身避开,那砍刀砰得一声砍在了车门上,金星四溅,而安德烈的手臂也划开了一道口子,白衬衫渗出一道鲜血来,仓促间看不出是否伤了动脉。

    舒蔚秋耳中嗡的一声,刹那间心里一片空白。

    那矮壮汉子叼着刀子,伸手抓住舒蔚秋的肩膀,将他横拉直拽弄出了车子,狠狠往地下一顿。

    舒蔚秋腰里挂着一枚如意玉佩,那玉也不值什么钱,不过是小时候长辈从庙里请来给他的护身符,他戴了这些年已经成了习惯。此刻被人当作麻袋摔在地下,那如意玉佩豁朗一声磕成了好几块。舒蔚秋的身体比脑子反应还快,伸手抓住了一块碎玉扣在掌心。

    那矮壮汉子绕到他背后,要拿绳子绑他的手,舒蔚秋反手就往他大腿上一戳,那矮壮汉子厉声惨叫,情不自禁跪了下来,那砍刀也直直坠下来。

    安德烈捂着胳膊在旁边叫道:“小心!”舒蔚秋早已急急忙忙膝行到一边。

    那持枪汉子还没看清舒蔚秋手里有锐物,见到同伴受伤,他咆哮着抢近几步,端起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舒蔚秋,但转念间,想到舒蔚秋或许是个有价值的人质,扣着扳机的手指略一迟疑。

    舒蔚秋趁他犹豫的功夫,不顾一切把那碎玉胡乱往前一扔,他本来是想瞄准那人的腰腹要害,但听嗖的一声,那碎玉戳中了那人的胳膊。

    那人虽然不是很痛,但本能地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口。舒蔚秋趁势扑上前去,两手抓住枪管,一用力就把那枪夺了过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些强盗欲待来救,却已来不及。安德烈更是惊得呆了,再也没想到舒蔚秋平时轻声细语的,胆子竟然这么大,不要命似的跟强盗搏斗。

    其实在这一瞬间,舒蔚秋已经不是他自己了,整个人被一股失控的冲动所控制。他夺了那枪过来,比想象中的要沉得多,他的胳膊往下一坠,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安德烈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抓住舒蔚秋,混没高低就往前跑。那些强盗怒火中烧,嘶吼着紧追上来。

    舒蔚秋跌跌撞撞跟着安德烈跑到了坡道上,耳听得那些强盗逼到了近处。舒蔚秋一面逃跑,一面反身还了一枪。但他没想到枪支的后坐力这么大,扳机一扣,轰的一声,先把自己的手臂完全震麻了,一个踉跄差点被掀翻。

    那些强盗看他回身举枪,立即扑倒在地。舒蔚秋那一枪打在了土路上,泥沙四溅,那些强盗就分散开来,继续向两人包抄围堵。

    安德烈伸手扳住舒蔚秋的身子,说道:“把枪给我!”舒蔚秋赶紧把枪递给安德烈,安德烈单膝跪在地下,举枪瞄准黑夜草丛里的丛丛身影,想也不想就砰砰开了两枪。只听啊啊两声惨叫,两个相距不远的强盗接连受伤倒地。几只鸟儿受惊飞起,轰隆隆的枪声犹自在夜空中回荡。

    然而安德烈手臂的伤口受到震动,血崩得更厉害了。他也顾不得裹伤,拽起舒蔚秋依旧往前跑。那些强盗气急败坏又叫又追,距离却已经拉开了许多。

    蓦地坡道对面传来一声汽车喇叭,接着两道强光射向这边路上,一下子照亮了一大片土路。一辆轿车开了过来,平滑地停住。车上的司机探出脸来,惊诧地说道:“六少爷,小舅爷,你们怎么走路回来啊?”

    舒蔚秋急道:“后面有一伙儿强盗,你们家少爷受伤了!”

    那司机又惊又怒,忙道:“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立即取出手枪下车来护卫。那些强盗们不知范家的援兵还有多少,又失了火枪,早就挫了锐气,登时调转方向,如群鱼入水,急伶伶消散在长草的海洋之间。

    舒蔚秋扶着安德烈上了车,那司机急忙回来驾驶,路上又说道:“小舅爷一直没回家来,二太太还以为你图省钱坐黄包车,大热天怕你中暑,特意叫我来接你。”他尽自在前面痛骂那群强盗,气愤愤说道要把他们抓回来全部吊死。

    舒蔚秋看安德烈靠在车座里轻轻喘气,一l说道:“你手臂给我看看。”安德烈唔了一声,把手搁在舒蔚秋的腿上。舒蔚秋撕开他的袖子,借着黯淡的月光看了看,幸好伤口并不很深。舒蔚秋拿出手帕来给他包扎伤口,然后才看见自己的手也被碎玉划破了几道口子,他低头吮去了血痕。

    车厢昏暗,窗外景色疾驰而过。安德烈望着他鲜红的唇,苍白的脸,低声问道:“你学的是医科还是护理啊?你很会包扎伤口。”

    舒蔚秋抬头向他笑了笑。

    人一放松下来,那生死的恐惧才无边无际涌到心口。舒蔚秋好像在深海里不断下沉,刚才真的发生了那些事情?现在是真的脱险了?他身处的一切仿佛都是不可靠的。

    安德烈的呼吸也略显混乱,他或许也感到了这种后遗症般的彷徨。那柄抢来的土枪就搁在车座下,安德烈喃喃道:“你刚刚可真厉害。”

    舒蔚秋说道:“我……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了。”

    安德烈说道:“不知还有没有子弹。”

    舒蔚秋把那枪端起来给安德烈看,安德烈摸索着上了保险,舒蔚秋说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枪法?”

    安德烈说道:“我有时候会跟哥哥们去山里打猎,不过一直没怎么用心练习。”

    舒蔚秋想到他方才开的那两枪,说道:“你已经很厉害了。”

    安德烈轻轻捏住了舒蔚秋的手,把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道:“我要是死了,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

    舒蔚秋笑了,说道:“你是手臂受了伤,不会死的。”

    安德烈也笑了,他的发丝在舒蔚秋的脖颈里轻轻摩擦,柔软得像是抚摸。

    两人沉甸甸依偎在一起,仿佛在大海中抓到了一截浮木,现在才觉得自己真的安全了……

    两人血呼邋遢回到了莲花宫,舒蕙月险些没晕了过去。娜姆叫了富兰克医生来治伤,阖家上下乱了一夜。范恒昌闻知爱子出事,披星戴月赶回莲花宫。那大太太又牵挂爱子,又不愿亲自来莲花宫,第二天就派人把安德烈接回了总督街。

    这一桩大新闻在城里不胫而走。殖民地凡有些头脸的人物都来总督街、莲花宫轮流探视伤者,本地报纸争相报道范家两个年轻人勇斗强盗的传奇故事。

    而那些强盗,隔日就在码头被警察擒获。舒蔚秋由jiejie陪着去警察局指认嫌犯,看见他们蓬头垢面、失魂落魄缩在墙边,可怜兮兮的,根本不是那天晚上凶神恶煞的样子。

    殖民地政府对这件案子相当关心,警察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这伙人是从南方逃难来的流民,老家遭洪灾,田地没了收成,他们就结伴出来闯一闯,半乞讨、半偷窃来到了这座繁华的码头城市。他们看人家做生意看得眼热,便打算拦路打劫,抢些钱来当作本金,也学人家出洋贩货做买卖,没想到一出道就惹到了范家头上。他们抢了钱逃到码头,还没弄到船,警察就来抓人了。

    回到莲花宫,舒蕙月兀自后怕不已,说道:“真是乱世出乱民,以后出门可千万要带着保镖。”舒蔚秋说道:“那也太没有自由了。”舒蕙月说道:“那么你天一黑就回来,别只顾着在外面逛。”舒蔚秋微笑道:“一个普通人在生活里遇到强盗是很稀罕的事。从概率上来说,我已经遇到过一回了,下一回就不会再发生在我身上了。”舒蕙月笑道:“你以为是发水痘吗?发过以后就不会再发了?”

    姐弟俩谈了一会儿,舒蕙月说道:“不知道六少爷的伤势怎么样了。”舒蔚秋不语。

    自从大太太把安德烈接回总督街,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听富兰克医生说安德烈的伤势恢复良好。两个人共同经历过那晚的事情,跟别人不管描述得多么绘声绘色,始终都是隔了一层,只有他们俩才是切身的体验,只有对彼此才有满肚子话要说,却被硬生生拆散开来,叫舒蔚秋心里空落落的。

    舒蕙月忽然说道:“不如你去总督街看看他?”舒蔚秋一惊,舒蕙月说道:“大太太不喜欢我,但你是六少爷的救命恩人呀,她不能不给你这个面子。”舒蔚秋说道:“你说的也太夸张了,我怎么就成了救命恩人?”舒蕙月说道:“怎么不算啦?要不是你抢先夺下了那杆子枪,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只怕你们俩就在黄泉路上作伴了。”舒蔚秋笑了笑,说道:“那么他也救了我的命呀,要不是他开了那两枪,我们就被强盗追上了。”舒蕙月说道:“是呀,所以你们是同生共死的交情了,何况人家是为了送你回莲花宫才遇到这一劫。你再不去主动问候,大太太更加以为我们不懂礼数了。”舒蔚秋说道:“要说礼数,长幼尊卑,我是他的小舅舅,他怎么不来问候我?”舒蕙月微笑道:“行,这会子拿出小舅爷的款儿来了,反正我是说不过你的。”

    舒蔚秋嘴上虽然开玩笑,心里却也有些松动,心想改天重新开始去医生家上课,不如顺路去总督街看一看他。哪知安德烈那边行动更快。没过两天,安德烈就同范恒昌一起来莲花宫过夜。一家人用了晚饭,絮絮聊了许久,老爷和二太太方才尽兴归房。

    安德烈和舒蔚秋嫌屋里热,到廊下坐着说话。他们总有小半个月没见面了,舒蔚秋向安德烈脸上看着,他仍是一副慵懒神情,金发长长了些,拢在后脑勺短短扎起来,蓬松的发丝从额前垂下来,点了一支香烟悠闲地吸着,更增几分潇洒。

    没有见面的时候,总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但是真的见面了,又觉得那些话不必说了,因为深知对方要说什么,尽可以省去这些力气。

    两人脸上都带着微笑,定定看着对方。安德烈说道:“我看看你的手。”舒蔚秋伸出手来,安德烈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握住舒蔚秋的手掌反复观看,说道:“嗯,你的伤已经看不出来了。”舒蔚秋说道:“你的胳膊呢?”安德烈举了举胳膊,他的衬衫袖子里仍然扎着纱布,微笑道:“那些看护都没有你包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