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屠夫的阴影乌云一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尽管他们暂时没有处于屠夫的视野范围之中,但仍不能避免心惊胆战。 连呼吸都轻微。 纳维打头,每进入一个拐角前他都要先探头确定通道里是否安全,而在队伍最末的里昂时刻在留心后方的动静。 也许是他们的谨慎起到了效果,又或许是在经历了副本成真、失去同伴、目睹屠杀等等悲惨的磨难后终于迎来了好运。总之,他们顺利绕了个大弯,重新回到了进入副本深处时那个幽深的窄道,且一路上没有遇见可怕的屠夫。 这条通道连接着工厂大门与副本,它细而长,长而窄。像羊的肠子,也像内部腐烂发黑的开嘴扇贝。 里昂看着眼前的通道路口,喉结上下活动,咽下了兴奋的唾沫。 “我们……进去吗?”他问。 纳维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不明缘由,也许是马上就要脱离这个血腥地狱的梦幻感。 希薇什么话都没有说,从他们中间走出来,第一个迈入了小道。 当时他们是排队进来的,现在自然也没有空间能让他们并肩而行。于是顺序变成了希薇在前,纳维、里昂在后。 三人在黝黑狭长的通道中前行,周围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 时间在紧张的情绪中被拉长,细丝般晃晃荡荡,当他们走过仿佛很漫长的时光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这里的一切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熟悉的空荡,熟悉的黑暗,干燥浑浊的空气夹着一股隐晦的血腥味。 希薇眼眶里溢出泪水,喃喃:“老天啊……我们成功了。” 里昂握紧拳头低吼了一声,压抑着宣泄情绪。纳维的大脑在这一时刻分了两层,一层仍陷在真实副本的恐怖中无法自拔,另一层已经高高飘起,为将要迎来的来自地面的阳光欢欣雀跃。 但是,无论他们各自的想法是什么,身体依然不约而同地同时冲向紧闭的大门。鞋底重重踏在地面,扬起了灰白色的尘埃。 他们扑到门前,伸手一摸,却摸到了满手黏腻。 朝内打开的工厂大门上架了一根圆柱形的东西,两头较宽,被钉在了两边门板上。 除非他们把这东西拆卸下来,否则无法拉开大门。 里昂收回手,食指与拇指并拢搓了搓,迟疑地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并不是没有任何改变,在这里,工厂大门的变化隐没在黑暗里,他们直到现在才发现。 眼睛已经逐渐适应黑暗,纳维半蹲下身,发现被钉在门板上的东西显着莹莹的白,上面缠绕着未剥干净的细红的肌rou纤维,是一根人的骨头。 同时,里昂看清了指腹上半干的液体:“这是血。” 希薇注意到了地上的纳维在发抖,她一只手按住对方的肩膀,俯下身关心地问:“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得到回应,纳维的眼睛死死瞪着,希薇顺着他的目光一看。见到被钉在门内侧的那根白骨末端附近,戴着一条银色的链子。 那是西丽雅的脚链。 这根还缠着血丝的骨头,是西丽雅的腿骨。 窒息感掐住了希薇的喉咙,它最先钳制住的是第一个发现的纳维,接着是她,最后是跟着他们低头去看的里昂。 他们一时间无法呼吸,鼻翼和胸腔徒劳地收缩,先前掩埋在灰尘下的血腥味突然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他们无知觉地流泪,就要溺亡在这血海中。 纳维忽然起身,里昂和希薇因为他大幅度的动作往后退了半步,他猛地扬起手里的斧头,就要把这根骨头从当中劈成两半!—— 哗!呲—— 马达震动声音霹雳般响起,猝不及防,让人感觉耳朵眼里骤然被塞进了一整条鞭炮。纳维清晰地感受到身体里所有神经受惊一颤的动静,他的动作静止在半空,呆呆地朝着声源转头。 在他的左后方,不过半步远的位置,里昂不敢置信地缓缓低头,看见了从腹部洞穿出来的电锯。 上面锐利的尖齿还在不断转动,在看不见的地方碾割他的身体器官。里昂脸上迟钝地露出狰狞的表情,张口,却只吐出了鲜艳到刺目的血团。 从他肚子里穿出的电锯就挨着纳维的胳膊,那股气流几乎掀起了他手上的汗毛,电锯骤然抽出,温热的血液喷了纳维满头满脸。 他长而蜷曲的睫毛上挂满了里昂的血液,血点甚至溅到了他眼球上,污染了金棕色的虹膜,像太阳黑子。 猩红的视野里,纳维看见了站在里昂身后的屠夫。 电锯被拉出来了,震动声还在响个不停,鲜血瀑布似的从锯齿上淌下。里昂的身体左右摇晃,如同被砍断的树木一般朝旁侧倒了下去。 他的头颅在地面撞出沉闷的声音,听在纳维和希薇耳朵里比滔天海浪拍击礁石的动静还要惊人。 副本里仅剩的三个活人之一,他们要好的伙伴,就这样倒在他们面前,死透了。临死前未发一语。 令人作呕的恐惧凝汇成了一把电锯的模样,它掌握在屠夫手中。 高大的,戴着老头面具的,黑雨衣上新旧血迹交杂的,邪恶的屠夫。 食人的恶魔。 希薇没有尖叫,纳维的表情一片空白,死亡近在咫尺,他们却失去逃生的力气。背靠着门,贴着西丽雅的骨头,怔怔地看着屠夫走近。 这个屠夫穿着做工高级的红棕色皮鞋,为他这身打扮更添一抹格格不入的怪诞。他走路竟然没有声音,像深谙扑杀之道的四趾猎犬,不难想象他是如何潜行到猎物们身边,直到电锯声吹响死亡的号角。 不……纳维失神地想,他也许一开始就守在这里,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所以他还有空余时间,悠悠闲闲地把西丽雅的腿骨钉在大门上;所以他们回到这里的路上没受到任何阻拦。 这个屠夫就藏匿在黑暗的角落中,盯着他们脸上载满希望的神情发出讥笑,在他们发现腿骨流泪后从心底为这出好戏喝彩。他毫无同理心,剥夺他人的希望对于他来说和剥出活人的骨头一样是种享受,病态到了极点,整个人就是一座道德的废墟。 谁能赢得过疯子? 纳维手掌脱力地松开,斧头掉了脚边的地上。 屠夫走到他们身前了…… “等一下。”身边的希薇忽然开口,她浑身颤抖,哑着嗓子:“让我、让我说一句话。” 屠夫停住了脚步,白色网格后的眼睛静静凝视着这个女孩儿。 “我,我想请你……” 希薇掐着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说下去:“我知道我们都会死的,但是,我希望。能不能不要用那个。” 她颤抖着指了指电锯:“……能不能让我,不要那么痛苦的死去?” 她说完后,纳维望了她一眼,麻木的心却没有太多惊讶的情绪,觉得这实在是很正常的、甚至可以说不错的事。五马分尸和痛快割喉对于必死的羔羊来说,也是有区别的。 屠夫像觉得这种讨价还价很有意思,他思索了两秒钟,目光似乎有一瞬间移到了纳维身上,他摇了摇头。 希薇顿时露出绝望的表情,然而,下一刻,屠夫又点了下头。 他朝希薇伸出一只手。 这转变令希薇和纳维都短暂一怔,接着,希薇喘了一小口气,走上前搭上了屠夫的手。 她的背影——这个场景如此熟悉,纳维的脑中出现西丽雅把手放在屠夫掌心里的画面。他头痛欲裂,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攥住了希薇的另一只手。 “不。” 纳维脸色苍白,对转过脸的希薇摇了摇头。 他又将眼神移向身前的屠夫,潮湿的双眼仿佛渴救的羔羊崽,睫毛一颤,血珠裹着泪水一起流下来。 纳维近乎哀求地望着屠夫:“不……求你……” 老头面具保持着对准他的方向的姿态停顿了好一会儿,但最终,屠夫的手一抬,电锯冰冷的平面贴上了他的手背,往下压了一压。 纳维的手指痉挛两下,手背青筋隆起,他无力地松开了手。 希薇对他露出一个哭泣般的笑容,握住了屠夫的手掌,被轻轻一拉,依偎进了屠夫怀里。 杀人如麻的屠夫在这时候反而像个绅士,不似人类的苍白左手从发顶开始,轻缓地往下抚摸,顺着希薇漂亮的棕色长发,搭住了她的后颈。 只要用力一拧,怀里的女孩就会立刻死去,如她所愿,会没有任何痛苦。 屠夫精于此道。 纳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却在下一刻,陡然听到屠夫的一声痛哼! 他猛地睁眼,看见希薇手里紧紧攥着一把螺旋形的尖刀,小小的一把,此前一直被她藏在兜里——这是她从圆形大厅逃离时从挂满刑具的墙壁上顺来的。 此刻刀尖已经染血,希薇趁屠夫不备狠狠用螺旋刀捅向了他的脖子。然而千锤百炼的危险感知让屠夫立刻放开了希薇!他脑袋后仰,于是扭曲的刀刃未能毙命。只是沿着他的咽喉中部往上,割开老头面具,一直划到了他的下颚。 皮rou外翻,鲜血顷刻涌出。这一次,是屠夫的血。 希薇嘶声:“你这个恶魔,我会让你偿命!” 纳维从脚后跟到大脑同时一震,他霎时往下一扑,去捡地上的斧头。就在他的指尖刚刚碰到斧柄的时候,电锯声咆哮,血雾弥漫,希薇的头被当空砍断。 骨碌碌的,是希薇的头掉到地上、滚到他脚边的声音。 这个勇敢的女孩的嘴巴还保持着怒吼的状态,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白像黑暗里的两盏灯,不甘心地和纳维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