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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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果然还是很在意呢。 刚刚在工作室还没有表现,坐上车后,子轩的脸色明显地变差了。 经过试装时那一段插曲,有所误会也是难免的。当他们安顿好婴儿,回到会议当中,少晗没有向其他人解释暂离的原因。不知情者自然会猜测那是他的亲生子,才会在工作时间也带在身边、亲自照料。 海悧没有多嘴,他理解少晗的态度,不只是维护个人边界,也是作为职业者的原则:主动解释,就等于认同这样做是不妥当的。Omega应当有携带哺乳期婴儿进入工作场所的权利,近年来不少大企业都开始允许员工上班同时育婴,少晗作为独立企业主更不该为此向谁道歉。 子轩当然不会打探合作者的私事,但他和少晗毕竟也有私交,做父亲这么重大的事都绝口不提,多少会感觉对方没把自己当朋友吧。或许,他更难接受的是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神子也倒向俗人的阵营——屈从于渴望拥有后代的私心。 现在解释清楚会比较好吧,让他放下不必要的情绪……海悧犹豫着。以子轩的脾气和原则,一定不会开口打听这种事的,突兀地解释起来也很尴尬…… 他瞄了一眼同坐在后排车座的子轩,后者沉默地摆弄手机,绷紧的状态大概要等到这段车程结束才会解除。他们今天是搭乘制作方的车去试装,同一辆车和开车的小助理也负责送他们回程。 坐在副驾的唐梦当然注意不到同车人的细微情绪,只顾着对他们的合作方设计师念念不忘。 “小次老师真是……”他不情愿地停顿,像是找不到恰当的形容,“……书里才有的那种真命龙子啊!” 神话传说里提到每个龙子继承的龙血浓淡不同,以此解释人与人之间的体貌差异,按照这个说法,世上总会存有一支血统最纯正的龙裔。带有奇幻色彩的通俗喜欢把主人公所爱的香君设定为“真龙传人”,人物的美貌和生殖力也就不需多言了,能驾驭他即是拥有征服天下的资格——冒险故事的主人公自然是要征服天下的。 从唐梦的言谈中能察觉到,他对异性的了解多半是通过网络和剧集。这样的人要怎么和真实的恋爱对象朝夕相处呢?也难怪有名有才华却还是单身。 “还以为他是那种不管家的类型,居然会带孩子上班,这么乖啊……” 常有人说才能太强的Omega不讨人爱,但出身上流的Omega好像并不受困于这一法则,只会得到更多追捧。那些上层Alpha的安全感如此坚实,不会被异性人负重取得的一点成就所动摇。Omega努力经营生活的自强举动,在他们眼里只是“乖巧能干”“不给老公添麻烦”。一个美丽而有成就的童子比单纯的观用美人更彰显主人的实力。 “不知道是什么人有福气娶他……” 唐梦的话里有真诚的惋惜,好像认真考虑过少晗答应嫁给他的可能性,只是由于不匹配忍痛割爱。可以想象,在他的设想里,少晗的恋人应是另一位结过婚的年长Alpha。以最朴素的方式理解婚恋的人,是否匹配总是先于是否热爱。 “对了,小悧哥,” 他不安分地转身看向后排,一手扶上椅背,宽大的纱袖拖过来盖住了变速杆,开车的小同事提醒他注意安全。 “哦,对不起。”唐梦揽起衣袖,仍然扭着头对后排说:“你有看到吧?次老师的孩子是不是很漂亮?像不像他?” “那孩子是……” 他正要解释,子轩也在同一时间开口了: “出现那种不专业的情况,真不像他的风格。产后信息素的影响有这么大吗……” 海悧忽然哽住了。在他听来,子轩的话不仅是对少晗的误解,也是对他这个旧童的质疑。 说了不掺杂个人情绪,结果……还是恨我背叛了你的开导? 他猜想着子轩是如何看待经历过孕产的人,是不是认为他们已经丧失独立的判断力、沦为自然的傀儡? 子轩对他讲过太多关于繁殖之恶的论断,他也曾诚心努力去接受:如果找不到确实的理由,只是“想要”,那就不是自己的愿望,只是本能或教育编制的“程序”。就像鲑鱼溯流回到淡水里产卵,如果它们知道繁殖完成后就是死亡,是否还会选择这次不归的旅行?数千公里的饥饿、疲劳,只为了死在正确的地点。 近代以前,生育是Omega青年最常见的死亡原因。男生产者的情况尤其凶险,低体脂的身体难以承受怀孕的消耗,盆骨狭窄导致难产高发,又要经历断食过程,有些人在生产后不能及时恢复进食、器官衰竭而死,或在哺乳期结束后耗尽积蓄。 早逝的小童不能葬入家族墓地,须埋葬在多个家族共用的“安香园”,以免他们因未能完成抚育工作而受到祖先责备。他们在林立的细长墓碑下长眠,成为山林的一部分,也正像繁殖季过后铺满河床的红鲑鱼尸体,成为河流生态的新养料。 以个体的立场看,进化之路有时的确残酷且无理可循。 他被子轩的述说打动过,也为自己有自私的繁殖欲而惭愧。即使现在,他也不认为子轩说错了什么,生育这件事是自私的,但……我们不是活在任由天命裁决的时代,我们有这个时代的保护,也有这个时代的危机。 现代人的生产是在诸多医疗技术支持下完成,断食期间可以通过输液维持基本的营养供给,难产风险大的待产者会根据医生建议选择剖腹产手术。绝大多数Omega父亲都有机会陪伴他们的孩子成长。 如果说孕育曾经是每个Omega必经的生存战争,除了搏斗和逃亡无暇他顾,这个时代就是整个物种的战后余生。最重大的考验不再是面对死亡,而是面对生活。 必须决定如何生活。即使这决定会带来更甚于死的剧痛。 海悧决定跟从他最爱的人,这意味着在新婚之夜也不能解除抑制,要凭一己之力承受贞痛。大多数Omega对于“拆封”的疼痛没有记忆,当他们第一次呼吸完全释放的Alpha信息素,这强大的冲击使痛觉暂时关闭,感知不到伤痛。Omega信息素只会制造渴望,不能抵抗痛苦,和抑制状态下的Alpha经历初夜,是欲求和疼痛的双重折磨。 海悧清楚记得每一分毫撕裂发生的过程,像被杀死了无数次。但他知道,如果开口说难受,子轩一定会遵从他的意愿停下来。想要用身体结下契约的心情让他无所畏惧,尽管痛得发抖,还是抓紧丈夫的手臂说:不要停。 那时他相信这清醒的痛楚是有益的,是不受迷惑的真心所选。这一次纳入只是为了结下体液的标记,在其他时间,他们的亲密都是用相同的方式互相抚慰,像子轩所说的,平等、对等的爱。他对这饱含爱意和尊重的亲密生活没有不满,只是作为一个初尝情爱的香儿,他对气息的标记仍然抱有好奇。 在他们出发去度蜜月之前,海悧试探着提出请求:一次就好,让我知道完整的标记是什么感觉……热潮期刚过去,现在不容易怀孕的,万一有了……我可以做掉。 子轩妥协了。在蜜月旅行的第一夜,他终于品尝到不受抑制的Alpha气息,也懂了为什么子轩如此惧怕这力量。 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奇妙的经历。他的花瓣已经破损了,但在分泌信号的意义上仍是处子,当拥抱着他的Alpha到达完全唤起状态,浓厚的苦涩和焦香在他们之间弥漫开。伴随着轻微的窒息感,海悧迷醉了。 与新婚夜的苦战不同,这一次,不再陌生的来访者轻易滑进他的身体,将他变成另一个人……不,或许已经不能称为人。更像是肢体被缝上了绳线,成为接受更高意志摆布的人偶……重生为怪物。 他止不住呻吟,从不知道人的声带可以发出那么多谜样音色,像一种会说却听不懂的语言;当然,他没忘记自己的语言,所有清醒时说不出口的言辞,直白的描述和任性的要求,都不由自主地高叫出来。 被灌注的瞬间,他经历了如同灵魂出窍的高潮。而在下一刻,快感退去之后,如潮的羞耻淹没了他。竟然在这个绝对尊重他的Alpha面前,暴露了本能驱使的痴态……他呜咽着,用被子蒙住头,想忘记又舍不得忘记。 子轩在外面用激战过后的虚弱声音调侃他:这么容易害羞,怎么当演员呢? 他躲在被子里抗议:你明知道我工作不会怯场的。 不久前的毕业演出中,他饰演一个祸乱王国的妖童,在满座观众、师长和同学们眼前,做出诱惑君王的邪魅姿态。但那是造作,是设计,是清醒而紧张地控制自己的声音和形体,代虚构的他人而言。 他发自本身的诱惑,只允许一个人见证。在值得信任的人怀抱里短暂放弃自由,是一种无上的解脱。 完成标记的第二天,他披发遮住后颈的咬伤。尽管知道这度假胜地不乏新婚伴侣,新鲜标记的Omega也不少见,还是不想过分招摇地显示恩爱。他们在酒店顶层的露台上吃茶,让海面吹来的风加快“新婚”气息的挥散;这种时候就更懂了为什么人们用“臭情侣”这种话表达抱怨,伴侣之间陶醉不已的心愿香气,外人闻起来只觉得困扰吧。 海悧恋恋不舍地呼吸着身边残留的激情味道,为羁绊加深而暗喜,又为不能常常享受这超凡的快感而惆怅。如果提出更多要求,会让子轩很为难吧?也许,一年要两次不算太过分吧……? 在他苦乐交加着思考这些问题的同时,子轩的视线投向一个独自登上露台的陌生Omega。 那人留着半长的黑卷发,一身象牙色的无袖连身裤。附近的Alpha,无论独行或有伴的,都不免为之侧目。那个人好像对他人的目光习以为常,并不会被打扰,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也没有注意到子轩的注视。子轩望着那过路人的精致侧脸,像是打招呼又像是自言自语: 少晗。 那个人转过头,和子轩视线相对,露出惊喜的微笑。 Perry! 子轩离开自己的座位,迎上那个显然是旧识的Omega,他们用海悧不熟悉的语言交谈起来,大约是些常规问候。海悧听不太明白,但也跟着起身过去,陪上友好的微笑。 老公,这位是……?他轻轻扯了扯子轩的衣袖。 子轩这才反省自己忘了介绍,一手揽着海悧的肩,为友人和夫人做了介绍。 那个Omega也换了语言:……真是的,我都忘了你会说国语。 海悧握住新结识的美人伸来的手,感到手心里的淡淡凉意。那双白细的手臂上有清晰美好的肌rou线条,暗示着规律运动和健康的饮食习惯……体温却像个病人。 他们在茶座聊了几句,差不多到了吃正餐的时间。子轩提议说:听说一楼的烧烤不错,我们打算去尝尝,要不要一起? 少晗爽快地同意了。 出于礼貌,子轩又问:贵主人呢?要等他吗? 少晗平静地回答:他不在;我们离婚了。 抱歉…… 子轩自觉说错了话,少晗却摇摇头:不,没什么,别在意。只是人生路线有了分歧,分开是为了更好地走下去,没必要伤感。我们大家都不能同生同死,什么关系都只是临时旅伴,不是吗? 这个散发着花香的Omega,仅凭轻盈的风度,就把掩饰婚姻失败的诡辩讲得像领奖致辞。海悧品味着对方身上香水与体香的和谐配搭,忽然紧张得不知如何自处。而他真正领会这个Omega的魅力,还是在共进晚餐时。 少晗很会谈话,总是敏锐捕捉到对方熟悉或感兴趣的事物,将话题自然地导向那个目标。和他交谈之后,你会错觉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运转至关重要。如果说他的容貌是一个Alpha理想中的家庭装饰品,他的善解人意更是Alpha理想的贴身首饰。体贴的同时,他从不丢失高傲的姿态,好像这不是迎合或敷衍,而是真心与人投契。 子轩在他身边也显得比往常更开朗。他们谈论食物、时尚、某些遥远国家的政治或艺术,在不同语种之间随意切换,尽管没有被刻意排除,海悧还是感到很难融入他们的话题。他们在酒店地下层的酒吧一直坐到深夜,约定明天一起去玩帆船。 回房间的路上,子轩才开始显出倦意,但情绪还是很好。 他很棒是不是?你们会成为好朋友,我有这种预感。子轩轻快地说,眼神明亮而无辜,好像在期待小童的积极反应。海悧无法回应爱人的期待,这份与他无关的兴致,在他珍爱的幸福绘卷上划下了第一道伤痕。 回想起来,少晗在离婚后独自一人度假,就是所谓疗伤之旅吧?尽管那时他对离婚表现出轻松的态度,这几年过去,依然没有再婚、生育。那时轻率地决定和偶遇的朋友们同游,也是因为很需要情绪支持吧? 少晗把离婚的情形归结为分歧,听者难免会猜测他和前夫的分歧是关于孩子。丈夫想要孩子而他不想从事业中分出时间做父亲,关系因此搁浅,对方爱上了其他人……这似乎是现代人生常有的剧情。但这都只是猜测。他如何看待家庭和后代,或者,是不是一个没有世俗欲望的神子,海悧对此全无头绪,直到现在,他对少晗的了解仍然太少。 总是隐藏在“得体”表现下的真心,即使成为他至亲至爱的人,也未必猜得准。 “哎,不要这样说嘛,人家再怎么说也是香客,生养才是正业啊。而且,我跟你们讲哦,小孩子刚生出来的时候,只是rou身出来了,,气,还是和爸爸连在一起的,所以满周岁之前父子不能分开。我爸爸说我小时候出黄疸送去住院三天,他就在家里哭了三天……” 唐梦兴致勃勃讲了更多玄学迷信的观点,虽然出发点是为少晗辩护……假如少晗本人听见,一定会哭笑不得吧? 海悧听不下去,还是开口了: “带着孩子工作又不是任性,是妥协。如果有更好的办法,谁也不想让孩子睡在人来人往的环境。还有,那是他亲戚家的小孩,你们不要多想了。” 他们同乘的车在海悧家所在社区对面停下,海悧向那两人道了“改天见”,开门下车去了。 这些Alpha……一个比一个更惹人恼火。在分开很久之后,他才渐渐有勇气向自己承认:子轩的爱和尊重是非常昂贵的,要克服身为末位性别的“弱点”才能赢得。生而不同的三种灵魂,是不是注定不能达成理解? 他刷卡进入住宅楼,木屐踩在地砖上,留下细小的撞击声。也许是由于心怀郁闷,不知不觉步子大了,忽然脚下一轻,险些仆倒,手袋飞了出去,镜盒、水笔、润唇油、数据线等物散落一地。他站住定了定神,确认是左脚鞋带断了。 他沮丧地收敛起掉落的物品,一手拎着半损坏的木屐,赤脚走进电梯。上升途中,手机又响起来,是物业中心来电。他腾出一只手接起电话。 “您好,是5栋602的业主吗?” “什么事?” “您家的车挡住消防通道了,麻烦您移到车库或者临时停车位。” 蔡老师应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啊……又没有其他人用这台车…… 他带着满腹疑惑到达自家楼层,一进门就被扑面的洋葱味熏到。不要钱一样放葱的烹饪风格,在他的亲人朋友当中只有一位。 “爸?” “小悧,你回来啦!”他熟悉的沙哑声音从厨房传来。 亭亭在客厅由蔡美凌陪着玩拼图,一看到父亲进家就欢喜地跑过去抱住他的腿。海悧放下包,以腿上“挂”着亭亭的状态走近厨房张望,他的生父、亭亭的外祖父正在炒菜。 “爸,你又做这种味道大的东西,亭亭不爱吃的。” 父亲不以为然,“你太惯他了,小孩要多吃洋葱才不会感冒。” “你不是说下周末过来吗?” 鉴于下个月又要出门拍戏,海悧照例请父亲过来帮忙照顾亭亭。 “反正没什么事,我就先来了。不想在家里对着你大人,烦。” “刚才物业喊我挪车,是不是你乱停的?”能拿到他车钥匙的也没有别人了。 “是吗?” “人家写了是消防通道……” “牌子做那么小谁看得见,” “是你不好好看!”海悧又好气又好笑,“算了。我去挪车。” 他说服亭亭暂时放手,踩上一双软底鞋,抓起车钥匙,匆忙出门去。在他等电梯的当口,手机又亮起来,屏幕顶端弹出消息,是唐梦在群里发问: (我的扇子好像掉在小次老师那里了,谁有他的号帮我问下?) 【23】 唐梦走出浴室,从衣架上拿了一件衬袍穿上,双手撩出被后领压住的长发。时间差不多了,理疗师还没到。他倚坐在按摩床边拿起手机,看到申请添加联系人的提示消息。 昵称是一本正经的姓名加品牌拼写,头像是本人。那么小一方图片也看得出是绝等的人才。次少晗自己是不是也知道,他的添加申请能给一位士子带来怎样的惊喜? 刚到家时发现心爱的扇子不在包里,还慌了一下。但因此加上了那个大美人的通讯账号……焉知非福啊。 他美滋滋点了通过。谁知收到的第一条消息就让他眼前一黑。 (这是你说的扇子吗?)附图是一段裂缝的扇骨。 他当然不会认错自己的随身饰物,一瞬间气血上涌。 (怎么弄的?这是我最喜欢的扇子!) (不好意思,这个掉在我们会议室地上,我不小心踩到了) (就踩一下怎么会裂成这样 你是有多重啊) 他按下发送,烦躁地扔下了手机。静了片刻,又觉得不妥。 会不会说得太过分了?香客人是不是很忌讳这种话,体重什么的……? 再者说,他的气话确实不公正,小次老师身材很好,看起来一点也不重,腰细细的,屁股又很翘……说到屁股,刚才误会他有孩子真是大意了,那么窄的胯,一定是没生过嘛。 不管怎么说也是意外,人家又没理由故意弄坏他的东西。唐梦越想越不该,弯腰从沙发垫上捡回手机。 ……完蛋,超时不能撤回了。唉,补救一下吧: (对不起,我不是冒犯你的意思) 他捧着手机呆了一阵,没等到回音。 生气了。绝对是生气了。他懊恼地犹豫着要不要再追加点好话。在他差不多要放弃等待的时候,次少晗又发来一条消息: (实在抱歉,这方面我不是行家,你大概估个价,我买新的还给你,好吗?) 唐梦倒抽一口气,刚刚放平一点的情绪又炸了锅。 就算“不是行家”也该知道,这不是钱的问题。自家收藏的器玩、带佩,就算有人出天价也不会卖,自然也不能折成数字谈论,为自家物件估价是诅咒家道败落的不敬之举。 但这正是次少晗想说的,他不在乎你们的规矩。这条回信,单看文字没有动怒的意味,但发信人显然知道如何用不带恶语的方式侮辱一个旧贵子弟。 ……好狠毒的香货。 想来也不奇怪,他的家庭一定就是这样教导他的,教他准确地安抚或刺伤他人的弱点,为自己所用。唐梦知道他是个银行家的幼子,在创立自己的企业前已经身价不菲,网页上的简单介绍足够揭示他属于哪一人群。金融街的摩登巫师,好像只凭玩弄数字就能使财富增殖,他们认为什么都可以用钱买到。 他们可以买下一座历史深厚的国宅、改建成娱乐场所,却不能以之为家。他们不懂如何与它相处。唐梦有一位发小娶了某个电器厂商总裁的香儿,新夫人在家宅住了几个月,刚开始还有新鲜感,时间长了就各种不舒服,如今小两口旅居在海外某个风光宜人的小城。 等到各家的继承人再更替一轮,这个区域会彻底变成旅游景区吧?唐梦有时会这样想,但他自己也已经搬离本家,似乎没有资格为此伤感。他很少伤感,痛惜过去的损失没有益处,不是丈夫作为。软弱的鬼香才会无休无止悔恨自己年轻时犯的错误。 他不能完全责怪次少晗。这里确实有他自己的疏忽,没有看管好随身的东西,也说了不妥当的话……为什么不能更谨慎一点? 算了。事已至此,他不能比显得比这些暴发户更小气。 (不必了,好像我讹诈你一样。麻烦你替我扔了吧。) 坏掉的东西,不想再见到了。 次少晗没再回复,没有和解,也没有更多刻薄话。唐梦放下手机,接受自己又搞砸了一次交际的事实。 怎么回事,不该对一个比他年长的香君这么失礼的……为什么,总是不能如愿控制自己的情绪? 享受“阳气”的庇佑,也就不得不接受它的惩罚。以前他的形体训练师和他聊过这一类的事:强大的信息素使人发育出更强更快的身体,也给人更激烈的、不可控制的情感,身体能做到的越多,意志能做的越少。顶级运动员或多或少都有躁狂或躁狂抑郁的倾向。 算了,别再想了。他劝告自己。反正都是别人的家藏。尽管他仍然好奇,次少晗的前夫是什么样的人——网络上的相关页面没有提及,大约不是来自值得一提的家门。 家里有这样的童子,做丈夫的肯定会经常把持不住吧?这个骄矜的熟美人,被自家老公撩拨时,是否也会做作一番?嘴上说现在忙,推三推四,最后被横抱起来端进卧房,半推半就给老公用了……事后还会多几句甜蜜的嗔怪。 然后……他对那个人厌倦了吗?不再新鲜的汁液不能满足他的胃口了?三十如虎啊。可怕。 唐梦惴惴乱想着,听到门禁电话响起,是他的理疗师吾明卿在楼下。他按了解禁;几分钟后,明卿到了门前,唐梦开门请他进来。 “最近感觉怎么样?”明卿说着,展开他的装备箱。 “挺好的。”唐梦随口敷衍。 他绾起长发,脱下衬袍,在按摩床上卧倒。虽然行动已经无碍,他还需要遵医嘱定期接受康复理疗。理疗师为他触诊评估的同时,被丢在沙发上的手机又响起铃声,屏幕上闪烁的联系人头像是他父亲。 “明卿,明卿,帮我拿一下手机。”他躺着伸手比划。 理疗师转身拿了手机过来,塞在他手里;他侧着头,举着手机接通视频电话。 “爸爸。” 画面上的年长夫人灰发高冠,手上盘玩着一串紫檀念珠。注意到背景里有人走动,父亲警觉地问:“你这里有客人?方便说话吗?”多半是看他没穿衣服,怕打搅了他和异性私会。 唐梦连忙澄清:“是明卿来帮我做治疗,你见过他的。”为证清白,他把手机转向理疗师,“明卿,来,打个招呼。” 理疗师殷勤地凑到镜头前:“请州主安。” “说了不要这么客气……” 唐父作为远房皇亲,有个“州公主”的封号,只是空衔,没有薪俸、采邑,但在一般人看来还是笼罩着贵族门庭的神秘气息。 “辛苦你了,明卿,”州主问候道,“梦梦拜托你多照顾了。” “应该的。”理疗师说完,低头回到他的工作中。 唐梦把镜头转回自己这边,等父亲说到正题。 “初九晚上仙梧过来吃饭,你回来见见他吧。” 就是这个周末啊……他想了想自己的日程,应该没有别的安排。他父亲在四十年人生里没有工作过一天,也就少有“工作日”“周末”的概念,都是直接说月历日期。 “我知道了。” 贺仙梧是他血缘意义上的长亲,但感情上更像是普通朋友。 唐梦的双亲据说也是有过一段甜蜜时光的,后来这位入赘的仪宾不能忍受府上的拘束生活,两人就分居了,这些都发生在唐梦有记忆以前。贺仙梧有自己的工作,州主也不加干涉,他目前在南洋什么地方做公益组织,晒得一身黑……不过,唐梦考虑到自己的肤色,长亲的深色面孔也不尽然是日晒所致。 至于他们为什么没有离婚,唐梦也搞不明白。他不习惯对贺仙梧称呼“家主”“老爷”什么的,倒不是对这个人有什么意见,只是感觉没那么亲近。首先贺仙梧并不是这个家的主人,甚至不算是家里的一分子,唐梦对别人提起他来也就称作“我府仪宾”或更简单的“老贺”。 他理解生父希望他和另一位亲人保持感情联络,但他总觉得这种情景不像一家团聚,倒像是他打扰了父亲和情人的幽会。 像个电灯泡似的。他腹诽自己。不过,但凡父亲的主张,他都会乖乖听从。 “对了,归南要结婚了,你知道吧?” “嗯。” 归南很多天前就在社交账号上发布了订婚的消息。父亲不常上网,大概是收到纸质喜帖才知道的。 “你们虽然没成,归南这孩子我还是喜欢的。你也不要记恨人家。” 唐梦立刻分辩:“我没有。” “到时候好好的去贺喜。” “我知道。” 他和燕归南算是青梅竹马,作为婚约者也交往了不短的时间。 归南小时候是个长相丑怪的孩子,和他堂兄燕嘉宜有天壤之别,因两房没有分家,他们关系和亲兄弟相差不多。附近一起玩的孩子有些嘴闲的,说嘉谊是美香货、归南是丑八怪,说得归南大哭逃走,不敢再出门。唐梦就天天带着点心送去他府上,安慰他说:不要听他们胡说,香儿家长大都会变的,等你长大就变美了。 归南长到十五岁上,居然出落得真有些姿色了,眼睛睁开了,嘴唇也收拢了,颜色一天比一天更明艳。到十六岁那年俨然一个俊俏公子,全然看不出幼年的寒酸。后来每次见面,唐梦都对他大加夸赞:我早就说嘛,一定会变好看的。 同一年里,唐梦的舅舅问他是不是喜欢归南,给他娶回家当小童要不要。他说想要,家里人就去燕家提了亲,两家素来交好,对方爽快答应了。他们请先生测了字,又去医院测了信息素匹配度,结果都很理想,婚事就这样定下了。怎么看都是合适的一对。 归南是国宅区这些人家里最懂事、守礼的孩子,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去给双亲请安奉茶;每次去唐家做客都先去州主面前叩拜。唐州主私下里打趣说:归南再多来几次我可给不起红包了。 自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