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耽美小说 - 何家太太俱乐部在线阅读 - 四、而他正是这中国人的妾,中国人的情妇

四、而他正是这中国人的妾,中国人的情妇

    待送夏蕤回家,已经日上中天,快中午十一点了。

    何孝存至今不谙早茶的艺术,他只觉那一盅两件、小碟小盏一件件慢慢地上,吃到晌午都吃不完。更怕是边吃还要边闲话家常,仿佛吃一世都吃不完那小小蒸笼里三只烧麦。牛角包配咖啡多好,五分钟便了事。可惜夏蕤与他全然相反,在夏少爷心中,天塌下来也不碍他乘车到西南酒家的雅座吃上一笼粉果——要澄面皮不要饭面皮,且要鸡蓉干贝的,他不爱吃红馅的胡萝卜。夏少爷偏要吃得慢、吃得优游,慢条斯理地,与心上人将大好晨光在珠江边浪费掉。

    若非何孝存真有班要上,夏蕤还能这样与他慢条斯理地浪费上一整天。吃完点心,就着茶水在茶楼再坐上一个半个钟,此间翻两本茶楼的杂志看看,阅览一番最近有没有新片上映,有呢,便去明珠看看,没有,也可上天台游乐场看两场魔术秀,溜溜旱冰。夕阳西下,再驱车到太平南路吃新亚酒店的葡国鸡,一边吃一边挑剔餐厅钢琴手哪根手指没力气。假若上心地慢条斯理起来,还有跑马、赛狗、网球、音乐社、高尔夫、画舫游河……夏蕤的世界是一个洛可可般富丽冗杂的世界,无数项吃喝玩乐极尽华美之能地雕刻在他小世界的穹顶上。

    因此何孝存只陪他饮了早茶便送他回家,令他多有不满。

    “知道啦,你很忙,大忙人。上你的班去,等周末我去你家找你,”夏蕤下车前又顿一下,“你的手帕,我……我洗干净了还给你。”

    “那手帕我等下看见个垃圾桶扔了便算了,何必要洗?”何孝存不解,夏少爷会替人洗手帕?

    谁料夏蕤竟当即跳脚,怒道:“你话好多,我说帮你洗就帮你洗!”

    何孝存被他一凶,愣了一下,连声道那有劳你了。他只当夏蕤偶地想对他体贴小意一次,手帕而已,驱车远去之时眨眨眼便忘。他并不知这手帕是有去无回的,夏蕤已经如花栗鼠一般在卧室内一只彩漆螺钿的小盒子里囤积了他许多贴身私物,钢笔、纽扣、领带夹……这浅灰蓝的手帕自然是新的收藏品了,洗净,叠好,贴上日期标签,哼着歌放进那华美的小盒子里。

    另一头,何孝存对自己损失了条小手帕浑然不知,只想着赶紧到公司去把法国人那桩生意的头头尾尾理清楚。他早便觉得绸缎生丝的祖业做不长久,前年家里刚开了新式的纺织厂,有夏家替他撑腰,商会倒也没为难过他这初入局的新人。可纺织业到底是轻工业,开一两个大厂小厂的也不过如此,他早便想在大马的锡矿生意分一杯羹了。何况如今局势风雨飘摇,在南洋置业也算留一条退路。他一面想着,一面在纺织厂大院内停了车。纺织厂办公处是座二层小白楼,轮廓简练流畅,墙面用的欧陆时兴的拉毛粉刷涂料,立面毫无虚饰,大面积玻璃窗竖下来,全是现代式的建筑语言。这是何孝存学生时代的作品,如今不过因地制宜改改图纸接着用了。一株两株棕榈芭蕉在小楼前立着,绿意苍苍。他坐在车内端详那楼几秒,别过头下了车。车门还没关紧呢,便听见那小楼里传来一阵人音。

    “密司梅斯基塔,今晚赏脸和我吃个饭罢,我在爱群订了座,我们可以一面看夜景一面吃葡国鸡,你的家乡菜……”一个恳求的声音道。

    梅斯基塔是拉雅的姓。大约是哪个男职员又在向拉雅搭话。何孝存听见葡国鸡三个字便想笑,拉雅初来何家时王梵音为了招待好这洋客,天天订葡国鸡宴客,新亚、太平馆、哥仑布,好几家西餐馆轮着订,日日吃,餐餐吃,吃得拉雅闻葡国鸡味而吐。

    “不好意思,我没空,请别妨碍我办公。”重重的“啪”一下将文件砸到桌面的声音传来。

    何孝存一入门便瞧见拉雅回绝男同事的场面,真像幅对比鲜明的美丑图。

    拉雅长于澳门,是个族系横跨欧亚的混血儿,葡萄牙、意大利、阿拉伯、中国,这里那里都混上一点,肤色很有南欧人暗而不黑的地中海情调,眉眼轮廓又似阿拉伯人一般浓重,乌浓的眉极显眉峰,眼中蕴着一汪孔雀蓝,唇厚而朱红,一张东西合璧的美人面宛如满嵌珠宝的匕首蒙着一层猩红的纱,璀璨,鲜妍,锋利。谁站拉雅身旁都被衬得淡了潦草了,那男同事真像一张拙劣的儿童简笔画贴在黄金画框框起的油画仕女图旁。甚至乎,何孝存想了好一会才想起这位面目平平得近乎隐形的员工姓甚名谁。

    “本司不提倡办公室恋爱,李先生,你忘了么?如果没有别的工作,请你下午下班前把上个月的报表整理出来给我。”何孝存将脱下的大衣挂在臂弯上,施施然走了进来。

    “噢,老板,我、我……”那李姓职员满脸涨红,口窒窒的说不出一句话。

    拉雅见他来了,仿佛沦落荒岛的女人在未开化的野猿群中终于瞧见个器宇轩昂的男人,急于摆脱一群野生动物似的向他走去。“何先生,发给上次那个法国矿业公司的电报我已拟好了,我们到你办公室里你再看一遍,”言罢,便顺手替他将大衣取了下来,亲昵而随意地搭到自己工位的椅背上,“你这大衣都起球了,下班我送去洗衣店烫一下。”一个微微的笑漾在那红唇边。

    他向来不喜在公家场合展露与何孝存的私情,只是此刻实在受不了身旁嗡嗡飞舞的苍蝇。那同事面上称他一声密司梅斯基塔,背地里却叫他大洋马,这些矮小、卑琐、黄猴子一样的中国男人……在这群粗蠢扁平的中国人里看见何孝存,多像走在一面泥尘扑面的黄泥墙下偶然瞧见一尊洁净的大理石浮雕。可他转念又讥讽地想道,何孝存家中有太太有姨太太有情人有情妇,算哪门子洁净。何孝存并非什么大理石像,不过是另一种中国人,由中国的血中国的rou中国的三妻四妾家庭观塑形而成,而他正是这中国人的妾,中国人的情妇。

    殖民地的纯白人看不起杂种人,杂种人又看不起中国人,一个链子又套着一个链子,人和人正是活在这许多链子套出来的锁链下,这连环的锁。

    进了何孝存的办公室,何孝存却并不急着先看自己这秘书拟好的电报稿子,只道:“刚才那个同事经常这样sao扰你和别人?”

    拉雅如实应道:“他三天两头便想约我出去,很烦人。”

    “行,待会我和管人事的宋小姐说一下,辞了他。”何孝存这才拿起那稿子细细审阅,一面看,一面自然而然地说道。

    拉雅的蓝眼睛睁大了一瞬,讷道:“就这么辞退他?”

    “辞了就辞了,”何孝存答了一句,已转头说起电报的事,“这电报没什么问题,拉雅你明天上电报局发给对方便好。”末了,他又道:“要是现在你不想看见那个同事,就把那些文书文件搬到我办公室来办吧。”

    然而拉雅的秘书兼翻译工作纯粹是个闲职,替何孝存将文件分门别类,间或帮何孝存写两封电报,饭局宴饮陪同出席,就这样罢了。何孝存自己一口流利的英语,用不上他充英文翻译,说葡国话的葡萄牙商人也遇不着。故此他捧了那一叠文书进来,也不过是在何孝存对面闲坐而已。

    何孝存工作起来倒是认真的,并没有因为佳人在前而分心,反倒是他,入了座,总隔三五分钟便疑心口红有没有涂过界,又伸手抚抚出门前新烫的卷发有没有塌,忧虑那鬓边那缕波浪是否有股焦味。拉雅裹在深色丝袜里的一双腿紧紧并着,大腿内侧那点rou被柔熟的尼龙摩得热热的。

    窗外正午的太阳煌煌耀耀,芭蕉树宽大的绿叶子在二楼窗缘旁露着点深翠的边,似影影绰绰的绿影子,在何孝存身后招展。那点烟一样的苍绿,令他想起初见何孝存时也是在一株芭蕉树前,寿臣山道上一个富室的交际场。那天何孝存随姐夫赴港认识生意伙伴,他则是父命难违来港物色个标准夫婿——这标准无关白色黄色甚至黑色,只关财力。“你只管抓着一把男人在手里头玩便是了,那些中国佬很肯为白种女人花钱呢!达令,你顶像一个白种女人!”怡和洋行那个葡国经理将他这东西结合诞下的私生孽种当“女儿”养了这么多年,该收回本了。可临了,他却端一杯鸡尾酒逃出那夜宴,里头漫着的一蓬蓬酒味烟味人味令他恶心。而花园里,也站着一个无心应酬的男人,那个广州来的年轻商人,在芭蕉树下望着虚飘飘的月亮……

    冷不丁地,何孝存忽然抬头问了他一句:“昨晚我走了后那麻将你们还打么?”

    “什么?噢,麻将……不打了。大太太说自己身体不适,回房去了。我与二太太闲聊了一会也都散了,”拉雅怔愣一下,回了几句,又不经头脑地随口一问,“何先生昨晚没回来,是去哪里了?”

    一问出口他便想把这话收回去——还能去哪,怕是去找夏蕤了。何孝存与别人的风流哪里轮得到他过问?他感觉耳垂背后一片微薄的凉,是今晨抹上去的香水。中国人不喜浓香,他特意为何孝存抹了这小花茉莉搭水仙的淡香。

    在那冰凉的冷香里,何孝存道:“没去哪,那群法国人第一次来广州,我尽一尽地主之谊,陪他们游珠江游了一整晚,上岸后已是凌晨,便直接在酒店睡了。”